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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民仰面躺在床上,看着頭頂的方帳。他赤裸着上身,雪白的繃帶斜斜地圈過上半身,隐約可見其下透出的點點血跡。
他偏轉着頭,雙眼這定定地看着門外,那裏隐約傳來低低說話的聲音。
“我知道了,你且退下罷。”片刻後,李建成聽罷了戰俘以及損傷的人數,又吩咐下諸多事宜後,一襲白衣,推門而入。
此時李淵戰後的兩萬五千餘人,俱已身處霍邑城中了。
昨日城池前,李世民“好險”二字方出口,便撲倒在地,昏迷不醒。李建成命人将他帶下去醫治,随後未有分毫猶豫,便下令大軍即刻攻城!
這一命令下得可謂是有些突然,以至于已出乎後方的李淵的預料。不過他很快調動中軍接應過來,緊接着李建成手下人馬之後,一波接一波地發動着攻勢。
霍邑城此時主将已死,人馬更是折損十之有九,所做的抵抗也不過茍延殘喘罷了。故一仗下來,雙方實力相差巨大,未多久便見了分曉。
黃昏時分,霍邑城破,李淵解除一心腹大患,率軍浩蕩入城。
他采納了李建成的意見,對嚴令三軍,對城中百姓不僅未有任何騷擾之舉,進城之後,反而大開霍邑城的糧倉,對百姓撫恤有加。
霍邑城原是隋朝重鎮之一,糧草武器均十分殷足。李淵只道李世民重傷,便權且命大軍駐在城中修養補給幾日,再做打算。他自己則頻頻來到李世民房中,親自查看傷勢。
李世民替李建成攔下的那一劍,正中左胸,幸而卻是偏離了心口三寸,未有性命之虞。加之他本人又是習武之人,昏迷了一日,便悠悠轉醒了過來。
他醒來的時候,窗外的天已然見黑了,也不只是什麽時候。朦胧間,李世民只看見一人坐在不遠處的桌邊,以手支額。再細看,那人一身素淡的白衣,微微合了目,神色裏透着幾分疲憊。
是大哥。卻不知,他在此處待了多久。
想到此處,李世民心頭騰起一股暖意。不知為何,心底只覺得,若能換得此刻,便是再替他生受幾劍,也是值得的。
他便一直這般,沉默地看着自己大哥。看着他在下屬的求見聲中驚醒,看着他起身随那人出門低語,然而當他重新推門而入的時候,李世民卻合上了眼,只仍做昏迷之态。
隐約間,他聽聞李建成輕輕地走到床邊,頓住步子,整個人卻慢慢地放松下來。
實則他早便感覺到,二人随着年齡的增大,似乎不再如年幼在洛陽時的那般親密無間了。李建成的疏遠是若有若無,無法揣度的,而于他自己,卻也有着無法啓齒的原因。
所以倒不如閉了眼,反而坦然。
李建成無聲地裏在床頭,但見李世民安靜地仰卧在床,綁着繃帶的胸膛随呼吸,緩慢地起伏着。重傷之後的面色較之平常,明顯是慘白了幾分。
他目不轉睛地看着,腦中卻再一次浮現出城頭的一幕。
長劍泛着銀光朝自己飛來,避之不及。那時的李建成定在原處,腦中閃現的卻是另一個場景。
雖然隔世,卻如此相似的場景。也是他時時回想,卻最不願回想的場景。
那一剎那,他仿佛已預先看到自己重創之下,摔下馬來的場景。裂心之痛,血紅的城門……一切似乎都那麽相似。
今昔的畫面就那麽重疊在一處,只是他未曾想到,掉落下馬的會是李世民——這個前世親自将他一箭穿心的人。
等到他從地上支起身子,還傻傻一笑道出一句“幸好大哥沒事”的時候,李建成感到自己整個人,忽然狠狠地震顫了一下。
這種震顫,即便到了一日後的現在,心底仍有隐隐殘餘的波瀾。
李建成一動不動地立着,說不上此刻心中是怎樣的感覺。震驚,茫然,不可思議,還是無法置信?或許都有,但卻都不足以動搖他的心智。
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李建成自嘲地笑了笑,低聲道:“世民,那樣的結局莫說是我,縱是你自己,此時此刻……怕是也無法料及罷……”
言罷之後搖搖頭,轉身吹熄了蠟燭,推門離去。
房門被輕輕掩上,李世民在一片黑暗中睜開了眼,茫然地看着帳頂。李建成方才的話盡數落入了他的耳中,可是無論如何尋思,卻終究不解其中道理。
————
次日,李建成帶着霍邑城中的餘糧,親自回到近郊的村落裏,按照當日所借數量,增三分利歸還。百姓受寵若驚,叩首直道唐國公真乃仁義之師。
李建成正安撫百姓之際,忽見一小校遠道而來,匆忙道:“國公急召世子殿下回去!”
“何事?”李建成轉過身問道。
“具體小的不清楚,”那小校道,“只聽聞劉文靜大人回來了。”
李建成聞言一挑眉,忙道:“這便速速動身!”說罷翻身上了馬,随那小校回到霍邑城中。
換了衣衫,李建成匆匆來到正廳,同李淵、劉文靜行過禮,一擡眼,卻見客座上還坐着一人。
那人輪廓分明的眉眼之中含着笑意,沖自己微微點了點頭。
李建成一怔,正待開口,李淵已站起身道:“建成,這位乃是突厥的柱國康鞘利,今日他攜了兵卒五百,馬匹兩千,随同劉大人來此城中,特來相助我等。”
聽聞“康鞘利”這個名字,李建成此時面上已恢複了神色,幾步走到那人面前恭敬一禮,道:“承蒙柱國如此相助,建成感激不盡。”
那人哈哈笑了幾聲道:“世子殿下太過客氣了。”
突厥援兵如此到來,其原本同劉武周勾結攻取太原的傳聞,便已然不攻自破。李淵多日的擔憂一掃而空,由是興致大起。而那康鞘利又精通漢語,兩人當即便你來我往地寒暄起來。
李建成站在一旁,含笑看着那突厥柱國。半晌之後,那柱國似乎感覺到了什麽,投來目光,亦是一笑。
康鞘利道:“在下遠在北面時,便聽聞唐國公膝下兩子,均是國公不可多得的左膀右臂。”稍稍一頓,四處看了看,道,“今日如何不見二公子?”
李淵面色微微一滞,随即笑道:“未曾料及柱國會這般前來,世民今日卻被老夫派遣辦理要事去了,一時半會兒,怕是回不來。待到他歸返之時,定教他來面見柱國如何。”
李建成聞言,當即警覺地望向康鞘利。為防河東的屈突通趁勢偷襲,李世民重傷之事,軍中上下一直是秘而不發。如今這突厥雖派人前來,名雖同盟,然而實則卻不過利益之交罷了。此事,卻是不可坦誠相告的。
康鞘利卻似渾不在意,只豪爽一笑,道:“無妨,來日方長,待到李二公子回來時,再見不遲!”
然而他話音方落,便聽聞門外一人道:“柱國遠道而來,世民縱是在千裏之外,卻豈有不趕回相迎之理!”
李建成一驚,循聲望去,卻見李世民已然大步跨進了門檻,走到康鞘利面前一抱拳。雖然面色裏隐約有些不明顯的病色,然而動作幹淨利落,倒也教人看不出是重傷方愈之人。
康鞘利見了李世民,将人打量一番,便上前一禮道:“不愧是堂堂的唐國公二公子,果真一表人才!”
李世民同他客套了幾句,複又同堂內的人紛紛禮罷,便轉向李淵,随口道:“父親,世民已将事務辦妥,便提前回來了。”言語間頗為自然地,便将這事一語帶過。
李淵點點頭,見他神情鎮定,氣色也還算好,便當即張羅着下人拜開筵席,拉着康鞘利直說要為柱國接風洗塵。
堂中衆人跟随在他二人身後順次步出,劉文靜走到李世民身側道:“二公子……可還好?”
李世民方才逞過強,此時胸口處不免有些隐痛。他笑了笑,按了按胸口,低聲道:“無妨,撐得過。”
劉文靜悄然地伸出手,從一側攙住他,他也不推辭,只道:“有勞費心了。”說罷擡眼去尋李建成的背影。
李建成負手走在前面,卻是沉吟着盯着那突厥柱國,心中思慮萬千。正此時,行至用膳大廳,李淵同康鞘利駐下步子,互相推辭着進屋。
言語之間,康鞘利擡眼朝這邊望過來,恰巧對上李建成的目光,不覺咧嘴一笑。李建成雖是同他四目相對,然而滿心滿意卻只在沉吟,及至意識到這目光的時候,擡起頭,對方已經和李淵相攜着進了屋。
然而康鞘利那目光,卻被他身後的李世民盡收眼底。不知為何,只覺那目光讓人格外不快。
————
當日筵宴之上,李淵幾近好客之能事,頻頻敬酒。而康鞘利為人豪氣幹雲,舉杯暢飲,大有千杯不醉之勢。
而席上其餘人等,較之而言,可謂各有心事。
劉文靜偶爾賠話幾句,卻總是時時挂心着李世民的傷勢;李世民重傷之後不能飲酒,作勢飲了幾杯之後,便不再動杯,只是時時将目光投向李建成;李建成自始自終都一副沉吟之态,時不時地望向康鞘利,而此時,他舉起面前慢慢的酒杯,站起身來,卻是走到康鞘利面前敬酒。
康鞘利起初一愣,随即爽朗地笑起來,當即同李建成對飲三杯。
李世民冷冷地看着,只覺胸中氣悶非凡。低頭看見面前的酒杯,抄起便要一飲而盡。
手腕卻被人輕輕按住,劉文靜盯着他,低低道:“二公子,不可。”
李世民一把将酒杯按在桌上,重重地嘆息一聲。
席散之後,李世民未作停留,徑自氣惱而去。劉文靜跟他一道,亦是做了別。
李淵同康鞘利閑談了幾句,出了院門,吩咐李建成将人送至居所,直道要親自将人送至居所。
康鞘利正待推辭,卻聽聞李建成道:“父親年高,不如讓建成代勞罷。”
康鞘利微一挑眉,望向李建成,正此時便聽聞李淵笑道:“那便由建成代勞罷。”說罷又告辭了一番,才帶着下人離去。
“柱國請罷。”李建成對他一個示意,面上帶着幾分似有若無的笑意。
康鞘利一點頭,随他同行。
此時已是月上中天的時候,院內樹影重重,唯有一盞盞懸挂的紅燈泛着略帶妖冶的光芒,稍稍點亮了夜的漆黑。
二人并肩走在回廊中,卻遲遲無人開口。
及至到了居所,李建成沖他一禮,恭敬道:“國柱早些歇息罷。”說罷竟也不待他答話,轉身便走。
卻聽聞身後一聲匆忙的呼喚:“建成!”
李建成回過身來,面上仍是平靜,卻不失禮節的笑意。他緩緩笑道:“柱國可還有要事吩咐?”
康鞘利定定地看着他,目光如炬。頓了頓,他含笑着開口道:“建成,此時你何必還要裝作不認識我?”
李建成聞言笑了笑,這才道:“原來大哥并不打算一直把這戲演下去。”
原來這來人并非柱國康鞘利本人,卻竟是突厥王爺——咄苾。咄苾聞言哈哈大笑,道:“建成,上次你隐瞞身份去我帳中游說,此番我借他人之名前來助你,一來一往,可算是扯平了?”
“想必此番突厥未同劉武周結盟,其中必也有大哥出的一份力罷。”李建成已恢複尋常神色,道,“建成終是欠着大哥的人情,又豈敢又扯平之說?”
“說起此事,建成你信中所慮當真不假。劉文靜北上将信交到我手中時,可汗确已動了同劉武周結盟之心。只是正在游移之際,聽聞你等大敗隋朝名将宋老生,已占取霍邑城,便打消了念頭。”李建成托劉文靜帶去的信中,顧左右而言他地說了許多問候之語,只在末尾聊表憂慮提到家人俱在太原,恐有不測,妄咄苾能有所照應。如如今看來,言下之意,他已然是看得分明。
只是,他方才一番話卻分明只說到一半,便如此打住。李建成見狀,便只做調笑道:“信看過便罷,大哥卻如何親自來了?”
咄苾笑道:“建成托人帶信給我,而我卻是親自前來答複,如此可夠誠意?”
李建成聞言只是笑,卻不問是何誠意。
咄苾頓了頓,自己又道:“原本派的确是柱國康鞘利,然而他臨行之前突發急症,我便毛遂自薦替他而來。”頓了頓,道,“一別許久,便只為前來看看建成。”
李建成深知以咄苾王親的身份,于此處,隐瞞身份确是上策,便只道:“大哥放心,建成必會替大哥守住此事,不教第三人知曉。”
實則他心中知曉,咄苾前來,又豈止是臨場代替康鞘利,或者單純為探望自己這麽簡單。多半是做可汗的眼線,探查李氏的動向罷。
然而此事他卻不可點破,畢竟對自己而言,咄苾此人可謂亦敵亦友,亦真亦假。縱然自己此刻仍不能确定他的虛實,然而若要同突厥周旋,此人卻是不可替代的人物。
作者有話要說:
注:柱國是一種武官的職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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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