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李淵大軍在霍邑城一停便是半個月有餘,一為休整兵士,二來,則為等待李世民傷勢愈合。

這半個月于全軍上下而言,便也一時落得清閑。李建成每日晨起在軍中探查一番後,餘下的時間,便大都只是同咄苾一道,飲酒閑談。

二人相交甚歡,便一如回到了當年在洛陽初遇,互相還不知曉身份的那些時日。然則李建成縱十分仰慕他那般坦蕩的為人,心下卻明了,二人再如何親密無間,終歸是敵對的身份。

由是縱然面上言笑晏晏,實則卻時時觀察着咄苾,心下總想驗證一番他的真實來意,總想看看,他豪邁無羁的舉手投足間,是否當真那般心懷坦蕩。

或許是前世親信的代價太過慘重的緣故罷。李建成漸漸意識到,自己已很難輕易地去相信一個人了。

這日入了夜,他作別的咄苾,獨自往府邸走去。帶着些殘餘的酒意行至半路,忽然想起似是許多時日,不曾去看過李世民了。一念起,便走向了另一條回廊。

然而來到府中,及至推開房門,卻見李世民并不在裏面。

正疑惑之際,一個丫鬟從回廊走過,見了李建成忙行禮道:“見過世子。”

李建成道:“世民哪裏去了?”

“回世子,”那丫鬟道,“晚膳過後,二公子便徑自去了後院,說是任何人不得打擾。”

李建成點點頭,屏退了丫鬟,立在原地朝後院的方向望了望,終是舉步,朝那處走了過去。

夜分外靜谧,李建成方一走進院門,便聽聞其內風聲陣陣,似有打鬥之聲。匆匆一望,卻見原只是一人獨自舞着銀槍。

李建成一驚,本欲上前阻住,然而不知為何,卻終只是在原處立定,只靜靜看着遠處。李世民一身黑衣,幾乎隐沒在夜色之中,除卻耳邊不斷的陣陣風聲外,眼中所見,唯有槍頭凝結着一簇月光,寒冷如霜,在暗夜之中劃出一道道冷冽的弧線。

李世民的身法,自小便是為人所稱道的。及至年長之後,更是長成了一名勇冠三軍,智勇雙全的大将。李建成腦中浮現出往昔的些許場景,忽然發覺,實則他的每一分長成,自己都清清楚楚地看在眼中。

如若不是那玄武門之鑒,自己見狀,許是會欣慰地笑一笑罷。許是會以為,這個日漸獨當一面的弟弟,日後将會成為自己的得力助手。

念及此,李建成仍是笑了,然而絕非欣慰,卻不過自嘲而已。搖搖頭,輕輕轉身離開。

卻不知這一世刀兵相向之時,卻将是誰死在誰的手下?

身後的風聲忽然停住,李建成聽到身後一個聲音道:“大哥?”

李建成回過神,見李世民已然握着長槍走了過來,便只道:“不過順路來此看看而已。”

李世民在他面前立定,身上還散發幾分着熱氣,看着李建成,一雙眼格外炯然,卻并不說話。

李建成低頭看了看他的傷處,伸出手,略帶責怪道:“世民,你身上還帶着傷,如何能這般舞槍?”

然而還未觸及對方胸口的傷處,李世民忽然一驚,退後幾步,只道:“大哥,我傷勢已無大礙,自有分寸的。”

未料他竟是這般反應,李建成懸在半空的手頓了頓,徐徐收了回來,嘆息道:“也罷。你也知父親駐軍在此數日,便是有意待你痊愈,你自己……切記要小心。”

李世民同他相隔幾步的距離,聞言只點點頭,沒有說話。

隐約感到了他的抗拒,李建成道:“既如此,那你也早些休息罷。大哥這便回去了。”然而正待轉身之際,餘光卻忽然瞥見李世民左胸處,有一塊隐約的異樣色澤。

心頭一緊,李建成當即将人拉到院門處的燈籠下,伸手在那處一抹,卻見掌心已見了血。

“世民,你這是……”李建成的話不及出口,卻見李世民已然捂着左胸退出一步。

“大哥……此事我不想讓人知道。”

責備的話忽然不知如何開口,李建成看着他,許久嘆了嘆,只道:“世民,且先随我進去包紮罷。”

李世民沉默半晌,才低低地“嗯”了一聲。

————

李世民赤裸着上身坐在床頭,胸口的白紗大半已被染上了血色。而他卻仿佛毫無只覺一般,只是安靜地坐在床頭,看着昏暗的燈光之下,李建成将白紗一點點展開的樣子。

白紗輕如蟬翼,随着他的動作時不時地飄動,時而将視線盡頭的面容隔霧般遮住,時而又隐約地顯現出來。

他目不轉睛地看着,直到李建成拿着走到自己面前。

李世民下意識地去解自己身上的繃帶,然而卻被李建成按住手腕,道:“別動。”

李世民當即便放下了手,按在身側的床面上。他看着李建成微微前傾了身子,朝自己俯身過來。有些倉皇地閉了眼,隐約感到自己肩背上的繃帶被人輕輕解開,一層一層的剝落。李建成的衣袖袍角在他周身輕輕劃過,似有若無的觸碰讓他整身子驀地收緊。

很快,胸口的繃帶盡數被取走,取而代之的,是胸口處微涼微痛的觸感。他睜開眼,見李建成正俯着身子,在替自己上藥。

微微敞開的襟口正對着自己視線直視處,依稀可見膚色如玉。李世民五指一點一點扣緊了床單,卻如何也挪不開視線。

似是感到他的動靜,李建成微微頓住了動作,看着李世民道:“世民,你怎麽出汗了?”

李世民搖搖頭道:“我沒事,大哥只管繼續。”

李建成放下手中藥膏,轉身取了新的繃帶,再度走回床邊。李世民下意識地閉了眼,只覺得這對自己而言,無疑又是一場煎熬。

可是自己,卻終究無法開口推拒。

李世民想問李建成,為何不問自己為何那般冒失,帶傷練武?遲疑片刻,終是沒有開口。而李建成只是小心翼翼地替他纏着白紗,一語不發。由是二人之間,唯有沉默在緩緩流動。

李世民極力克制着自己,不要在那似有若無的觸碰間傾注太多思緒。他閉着眼,在李建成獨有的氣息之中,恍然地又想起許多畫面來。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夢見大哥,對方在自己身下隐忍的神情,也想起自己夜裏無數次地,在滿眼滿心滿腦的大哥的畫面裏,無奈睡去的情形;想起大哥隐痛暈倒時,面上的那一縷讓人心悸的脆弱,也想起自己替大哥檔下一劍時,對方眼裏一閃而過的倉皇;想起大哥白衣時的溫潤,黑衣時的肅穆,也想起他銀甲白袍,坐于馬上,身後披風如火的英武與驚豔;想起大哥看自己始終平靜疏離的眼神,卻也想起他同那突厥柱國對視時,銳利直接的目光;……

便如同中了魔障一般,李建成早已深藏在他身心之中,揮之不去,棄之不能。分明便近在眼前,然而伸出手,卻如何也無法觸及。

那日見他同那突厥柱國分外親密的情狀時,李世民深知自己是嫉妒了。他在大哥身邊朝夕相處數十年,尚不能得到那樣一個眼神,為何區區一個初來乍到的突厥柱國,便能如此?

而後,李建成每日同那人同飲同樂的傳聞,也零星飄入他耳中。他知道自己或許思慮過多,然而不知為何,心內只覺那柱國看大哥的眼神,直教人心惱。

李世民若是文人墨客,或許會有萬語千言付諸筆端,然而于他而言,最好的方式無疑是一杆槍。唯有銀槍在手中揮舞的時候,那人的身影,或許才能消散幾分。

沉吟之際,李建成忽然地靠近,讓李世民突然睜開眼。然而緊接着腰間一陣緊縛的觸感,讓他的思緒回到了現在。

李建成正在微微用力,替他綁緊白紗。每一次捆綁,有如一個擁抱的姿勢;每一分觸碰,都讓李世民氣息急促幾分。

終于,待到李建成再一次将手伸到李世民的背後時,腰間驀地一緊,卻是李世民伸出手,環住了他的腰。緊接着,腰上的手一個用力,身子便向前方迎來的胸口上靠去。

“世民……”李建成一驚,卻感到李世民低下頭,将臉埋進了自己的頸窩。

“大哥,別動。”李世民聲音有些含糊,“便這般待片刻罷……”

李建成遲疑了一下,終是放下了停在半空的手,道:“世民,且讓我先替你紮好傷口罷。”

李世民埋在他胸口,不說話,只是輕輕地搖搖頭。

李建成沉默地看着他,許久後道:“世民,你已遠非不谙世事之人,明知有傷,今日為何還獨自武槍弄棒?”

李世民沉默許久,才将人放開。實則方才一出手,他便知道自己冒失了,費盡了心力平複下來,他卻不願再看李建成,只是背過身去,對着裏牆而坐。頓了頓,低低問道:“大哥,我已沒事了。此事……日後不會再有了。”

李建成微微一愣,并不知他所謂的“此事”,指的究竟是帶傷練武,還是方才那般,突然的擁抱。然而他已隐約感到些異樣,只是又無法說清道明,便只上前一步,将李世民垂下的繃帶一側紮好,道:“那世民且好生休息罷,我日後再來看你。”

李建成推門離開之後,李世民擡起頭望向帳頂,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

這種心思,縱然在大哥面前壓得住一時,可日後卻還能再壓抑多久?自嘲地笑了一聲,他着實不知。

————

由于李世民極力瞞下了傷口複發之事,李淵在霍邑城待了數日,便決心拔軍出城。大軍陳兵黃河東岸時,李淵将李建成李世民二人叫道帳中,道:“這幾日為父收到兩封書信,關中孫華、蕭造二人率部願意歸順于我,你們看此事如何?”

李建成沉吟道:“那蕭造身為馮翊太守,孫華又是關中起義軍中勢力甚大的一支,二人對關中情形必然知之甚篤。适逢我軍霍邑一戰方折損了部分人馬,若他們是真心歸降,接納為我軍中一員,自是益事。”

見長子表了态,李淵轉向李世民道:“世民的傷可好些?”

李世民收回望向李建成的目光,對李淵拜道:“承蒙父親挂念,世民早已無礙。”幸得這幾日不過行軍,并無戰事,李世民安心調養了一陣子,倒也恢複了幾分。

李淵點點頭道:“世民,你以為如何?”

“前幾日商議軍情時,父親已定下繞開河東,先渡黃河,奪取永豐倉,進駐關中之策。然而此策較之直接攻取河東雖省去些周折,然而屈突通奉代王之命阻我大軍,自然不會坐視。如若我軍渡河時機尋得隐蔽,讓他不及出兵卻也尚好,可倘若渡河之際,被他出兵截殺,卻無疑落得潰敗。”李世民頓了頓,道,“然如若收了此二人,便可遣他們率一部分人馬,于蒲津橋先行渡河,替我等開路。屆時若屈突通守城不出,我軍則速速渡河,讓其斷後;而屈突通若是追擊,便命他們斬斷橋索,再偕同我大軍一同攻去河東,使其腹背受敵。”

“好!”李淵聞言當即笑道,“世民此言,當真是一條良策!”

正此時,李建成上前一步道:“父親,建成以為,此計雖好,卻有個纰漏。”

李世民聞言當即望向李建成,卻聽聞李源道:“有何纰漏?”

“孫華、蕭造在關中掌有自己一派勢力,卻為何突然有意轉投父親麾下?”李建成正色道,“父親如何确定,此二人是真心來降?”

李世民聞言沉吟不語,李淵道:“他二人必是見我軍勢如破竹,遲早便入長安,與其到時損兵折将,豈不如此時便早早投降了?”

李建成搖首道:“父親此言終歸猜測,若非親自查看,又如何能确定?”

李世民按捺不住道:“大哥話中之意,莫非……?”

“不瞞世民,我以為,若當真采納你方才的建議,孫華、蕭造這支人馬便是成敗關鍵,又豈能不确認他二人虛實,便委以重任?”頓了頓,轉向李淵,一抱拳道,“父親,建成願去往關中馮翊,一探虛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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