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霍邑城內,李淵召李世民并裴寂劉文靜等一幹謀臣于議政廳議事。

李世民思緒飄忽,對耳邊的議論恍若未聞,直到李淵喚他的名字,才回過神來。

李淵見狀,皺眉責備道:“世民,軍情大事,如何也能走神?”

李世民重重地“哎”了一聲,起身對李淵抱拳道:“父親,大哥離去已有數十日,如今音信全無,是否該派人前去探查一番?”

李淵聞言怔了怔,搖頭嘆道:“世民,建成此去不僅關乎身家性命,更是事關全軍前途,為父如何能不在意?只是以建成之性,既然主動請任,便定是成竹在胸,在消息回來之前,我大軍需得做好兩手準備,卻也不可有半分輕怠。”

“可是父親,”李世民追道,“大哥出城後便遣回了跟從的千餘人馬,只帶了數十随從,倘若有個萬一,卻……如何是好?”

“你大哥此舉也是自有考量,”李淵道,“人多容易為人所覺察,只帶數十人,尚可扮作平明入關,不教他人生疑。”

“父親,”李世民按捺不住上前那一步道,“請父親允我二百人馬去往馮翊,一探情形罷!”

“胡鬧!”李淵聞言大怒,“為父此時的左膀右臂,也不過你二人而已。你大哥有去往關中聯通馮翊之任,你也有軍中帶兵之責,豈可這般胡鬧!”

李世民默然,只得退身坐下,但面上神情分明是不甘。猶豫了片刻似是還要開口,而一旁的裴寂見狀,當即站起身勸道:“二公子勿要太過憂心,世子殿下此行隐蔽,想來路途遇阻的可能極小,而縱然孫華、蕭造扣了世子,也不過為了做人質脅迫我大軍。如此,必會第一時間讓我等知曉。如今沒有音信,在下以為正說明世子一切順利,應在隐秘部署中,若安排妥當,定會告知于我們。”頓了頓,擡眼看看李世民,察言觀色道,“況且當年世子殿下獨自扮作使者去往突厥大帳,如此先要之地尚能全身而返,此行不遠,何況身邊帶了些人馬,必然平安無事。”

李世民聽聞他一席話,面色緩和了許多,只道:“多謝裴大人開解。”

然而心內卻終究忐忑。實則他不明白,為何大哥總是這般,頻頻将自己置于險境,頻頻讓自己在軍中心憂不已。

卻也只能心憂而已,手中空握着一杆長槍,卻什麽也不能替大哥做。這種無力而渺小的感覺,逼得他幾近瘋狂。

可他總是會想起大哥面對着自己時,平靜而疏離的眼神。苦澀地笑了笑,也許自己這份憂心,大哥并不曾在意,也并不需要罷。

————

與此同時,馮翊城中,李建成同太守蕭造一道,迎來了孫華——關中另一起義軍首領——并他帶來的千餘人馬。

“建成盼了多日,終是将孫将軍盼來了!”李建成見了孫華,立即大步走上前去。

孫華同蕭造商議時,原是帶部分人馬于他城中彙合,在一同投奔李淵,不料迎接的人馬之中,當首的竟是一白衣銀甲的青年之人。

觀那青年人周身氣度,又聽聞他口中自稱建成,孫華稍一思量,便明了了此人身份。當即大驚失色,從馬下馬拜道:“不想世子殿下竟已在城中,在下未能早日前來,倒有勞殿下久候了!”

“哪裏哪裏,孫将軍不棄我軍肯真心來投,于建成便是莫大的福祉了。”李建成笑道,“孫将軍鞍馬勞頓,這便速速進城罷。”說罷引孫華,并一旁的蕭造等人,一并回了蕭造府中。

三人于房中方坐定,孫華便取出懷中一封書信,遞給李建成道:“此信乃是我手書的降書,原本意欲等到見到唐國公本人時再親手奉上,如今既然世子殿下在此,便請殿下過目。我等久聞唐國公仁義之名,早有心投奔,從此刻起,定當為世子鞍前馬後,效犬馬之勞!”說罷連同那蕭造一同跪了下來。

“二位将軍快快請起。”李建成扶起二人,道,“不瞞二位,建成此時來,便是奉唐國公之命,想請二位為大軍入關,做個接應。”

那二人當即道:“世子盡管吩咐!我等定當竭盡全力相助!”

李建成微微一笑,便低聲将原本的計劃吩咐了下去。那二人領了命各自退下後,李建成當即尋了紙筆,寫了一封書信,派人連夜送回霍邑城。

在蕭造城中這些時日,他已待人在關中四處走訪了一遭。心知關中之地雖然富庶,然而無論豪族子弟或者庶子平明,對楊廣俱是頗有微詞。李建成見機行事對當地許多望族表明了身份,威逼的威逼,利誘的利誘,獲取了許多的支持。

而這孫華一到,便可謂萬事具備了。

————

三日後,按照約定,李建成并蕭造、孫華二人,率軍三千從關中出發,自西向東,經由蒲津橋渡河,探取河東屈突通的虛實。

屈突通聞信,果然帳下将領桑顯和率軍一千,趁着夜色匆匆來襲。

由于李建成事先已有料及,早便不動聲色地将人分坐兩撥。桑顯和正同李建成的人馬厮殺纏鬥時,蕭造、孫華二人突然率領餘者從其身後撲來。桑顯和大驚,全軍陣腳大亂,當即便被沖散了開去,丢盔棄甲地率軍逃回河東城內。

李建成遣人火速将戰情告知早已守候在河東城東北三百裏處的李淵大軍,李淵當即召集帳下将士,商議再三,認為屈突通一敗之下必然畏敵死守,此時若攻城可謂事半功倍,應即刻領全軍渡過黃河。

李淵原本尚還有些猶豫,然而見天邊起了風,似是有落雨的勢頭,便當即下了決定。若不趁夜渡了河,倘若次日降起雨來,之前所計議的便可謂功虧一篑了。

李淵命李世民帶大軍,從南面龍門渡過河,又差人給李建成送信,讓他速速帶人戲返,仍是從蒲津橋渡河,先回關中,再作彙合。

李建成得令,正待率軍西歸時,卻忽然聽聞:蒲津橋已被人切斷!

李建成聞言,一個念頭閃過腦海,當即知道大事不好。

“屈突通閉門死守是假,誘我大軍渡河才是真。如今他見我大軍渡河,必要派人從後趁虛而入,”他當即召幾名将領于身側吩咐道,“事不宜遲,我等此刻要速速去往河東,截住屈突通人馬,為大軍渡河拖延時間!”

底下幾個将軍得令,當即集合三千人馬,随着李建成一路往東,奔河東而去。

此時晚風吹得大旗獵獵作響,夜竟是有些涼了。

————

李建成率人馬一路驅馳,趕至河東城南時,見前方不遠處果然有一列人馬,分明是朝龍門渡的方向去了。

眯起眼看了看那支隊伍舉着的粼粼火把,人數并不在少。只是此刻時機緊急,已容不得過所的思索。心知擺在自己面前的路不過一條,李建成轉頭同蕭造、孫華二人交換了一個顏色,當即抽出長劍在手,一聲令下,命全軍火速出擊!

大軍聞言,當即勢如潮水,朝前方奔湧而去。喊殺震天,蹄聲如雷,地動山搖間,人人心下都明白:此戰必不惜一切代價,拖延住屈突通的部隊,為李淵大軍争取渡河時間。

夜風急徹的嗚咽聲,很快湮沒在刀槍劍戟的碰撞聲響之中。李建成仍舊分兵兩路,命蕭造、孫華二人截住隋軍前軍,而自己則率剩餘人馬,自其尾部騷擾。前後兩方拖累之下,隋軍不得不放下前進的腳步,同對手厮殺起來。

然而厮殺一陣之後,只見前方阻攔的人馬似乎被撕開了一列口子,月色之下,隋軍手中火把在疾馳之中有如一條條長龍,眼見着望遠而去。李建成心道不好,長劍在手,一馬當先,率領一列精騎從隋軍尾部一路沖殺進去,仿若利劍一般,直直搗亂其陣腳。一口氣趕至前方,同蕭造、孫華人馬彙在一處,将那口子封了起來。

“世子殿下,”蕭造提槍匆匆趕至他身旁,道,“敵軍人馬少說也是我們的三倍,這樣耗下去,只怕我等卻要先落了下乘啊!”

李建成揮劍斬倒了一名欺近過來的隋軍,口中道:“我等所欲并非将其趕盡殺絕,權且盡力将人拖出便是!”頓了頓,擡眼往隋軍人馬中望了望,又退身回蕭造身側道,“唯今之計,不如先擒其主帥。主帥一死,敵軍陣腳必亂!”

蕭造道:“殿下,方才近前時,我還曾見到一主帥模樣的人。然而砍殺一陣後,便忽地沒了蹤影。加之這夜色,一時竟便尋不見了。”

李建成聞言一怔,擡眼複又朝隋軍處望了望,但見隋軍人馬各自唯營,分坐數隊營地,卻是分明沒有人統領。心知身為一軍之主,斷不可這般默不做身,甚至遁影無形。莫非……

心道一聲“不好”,李建成恍然明白過來:這支人馬本就沒有主帥!

他立刻下令道:“全軍撤退,休要再做糾纏!”

然而話音方落,便聽聞一列人馬自南疾馳而來,一人哈哈大笑道:“老夫方來,世子便這般不欲久留,豈非太掃老夫的興了?”

火光之中,他揚手擊掌三聲,于是李建成後方的人馬便漸漸停止了厮殺,雙方人馬沉默地對峙起來。

此人的身份,已再分明不過。李建成不用回頭,便可料到此刻自己已處于腹背受敵的境況。握緊了手中的長劍,他閉上眼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方才打馬上前冷笑一聲道:“屈将軍好手段,竟能想到以萬餘無将之師為餌,誘建成中計之策。”

屈突通笑道:“這一萬人馬的無法之陣,能騙過堂堂的唐國公世子,于老夫則可算是頗大的成就了。”

李建成心底暗暗思索應對之策,面上卻還極力平複着如常的神色,聞言反是一笑道:“屈将軍為了區區建成如此設計,實在讓建成受寵若驚。只是将軍可曾想過,縱然擒住了建成,卻依舊無法改變隋室衰微,民心盡失的局面。将軍如此才能,何不與唐國公一道,改天換日,誅殺無道?”

“老夫知道,此時世子說這一番勸降之言,用意卻不在此。”屈突通聞言不答,卻只是哈哈一笑道,“想起初,若非篤定世子定會顧全大局,冒死率人阻我大軍,此計興許倒枉費一場了。只是如今見世子便到了此時,卻百般設法,為那李淵大軍争取時間,卻着實讓人敬佩。”頓了頓,徐徐挑起嘴角,一字一句道,“說來世子實在是個聰明人,只是卻有所不知……老夫若當真得了你李建成,又豈有何必要再去追那李淵人馬?”

李建成聞言一愣,沉下面色不語。心知今日這般落了屈突通的圈套,若讓他生擒了去,逼将成為要挾李淵的籌碼。

暗暗咬牙,心知縱是拼得一死,也斷不能讓他如願。

屈突通擡眼看了看李建成身後殘餘的人馬,又将目光挪回他本人身上。但見其原本一身白袍銀甲,此刻已被鮮血染得深淺不一,顯然已是經過了一場浴血的奮戰。

目光下移,便見對方垂在身側的五指,已然緊緊地攥住了手中的劍柄。頓了頓,屈突通擡起眼,面上仍是一派笑意,道:“老夫如此盛情,世子何不随我入城中做客幾日?”

李建成聞言冷笑一聲,道:“将軍好意,建成心領了,只是恕難從命,還望将軍體諒。”

屈突通面色平靜一笑,道:“既然世子不情願,那老夫只好‘請’世子前往了!”說罷忽然一揮手中長矛,便朝李建成沖殺過來。

李建成心下早有防備,見狀一提馬缰,橫劍堪堪擋住了這一擊。然而他心知,論武力,自己絕非屈突通對手,左右格擋了幾招,便尋思着避其鋒芒,尋個阻擋。

然而得了空子四處看去,周遭卻已是殺聲一片。

————

李世民立槍站在橋頭,看着大軍從另一端從容有序地往這邊走來,眼看便是最後一撥了。

夜風在耳邊不住呼嘯,聲勢漸大,吹得自己披風袍角俱是不住地翻飛。

“許是快下雨了罷。”一旁忽然有人輕聲道。

他回過頭,見是劉文靜,便擡頭望向天際,點點頭道:“看這勢頭,只等不到天明,便要落下了。”

劉文靜側過臉,見對方心思滿腹的樣子,便道:“幸而此番并未遇上敵軍騷擾,若當真下起了雨,這河便不那麽容易渡過去了。”

李世民聞言,神色分明陰沉了許多。片刻之後,他重重地嘆了口氣,道:“大哥此時仍未歸來,不知為何,竟是一點音信也無。”

他聲音裏分明是極端壓抑的平靜,劉文靜聽在耳中,低低地嘆了口氣道:“實則……方才已有人帶了消息過來,此刻國公正在帳中與人商議對策。他意欲讓你安心只會渡河,便未曾告知于你,我……”

話未說完,李世民已然上前一步打斷道:“大哥如何?”

劉文靜嘆息一聲,道:“只知他并同蕭造、孫華人馬,同屈突通大軍厮殺大半夜……大抵是為了攔住其人馬,替我等争取渡河時間……”

“他現在如何?”李世民已然伸手扣住劉文靜臂膀。

劉文靜看着自己臂膀上那有些顫抖的五指,閉上眼,搖搖頭道:“生死未蔔。”

四個字一出口,臂膀上的手立刻松開,他一擡眼,見李世民提槍便往回走。

劉文靜喚了幾聲,李世民卻充耳不聞,大步走入夜色之中。劉文靜立在原地,嘆了嘆,實則心裏又何嘗不知他意欲何為?

————

大帳內,李淵扶着腰間劍柄,神色凜然。許久,他才開口,将帳內的一片沉默打破道:“便取裴大人之意,遣一人率軍速去救援。而大部人馬,則仍是按原計劃,進軍關中!”頓了頓,朝帳內望去,幾乎是嘆息道,“卻不知,誰願……”

然而話未說完,便見劉文靜匆匆闖入,道:“國公,大事不好!”

李淵一皺眉道:“何事?”

劉文靜斂衣一拜道:“二公子不知從何處聽聞了世子之事,此刻已帶着五百人馬往橋那邊去了!”

一帳人聞言俱是一驚,李淵重重地“哎”了一聲道:“世民此時怎還如此莽撞!”

裴寂察言觀色,心知此時必要速速拿出決定來,便當即起身道:“國公,在下以為,我大軍進駐關中之計,不可有半分遲疑!”

劉文靜此時也道:“臣以為,此時我大軍已然全部渡過河來。此事國公應當先行隐瞞下來,帶大軍速速入關。”

李淵聞言一怔,實則也明白他二人話中之意。無論如何,這支起義的大軍雖是姓李,但卻也不全是姓李,不能因任何一個人,而耽擱了原本的決定。

遲疑許久,他終是艱難道:“傳令下去,命全軍……即刻拔營,前往關中!”

衆人得令散去,唯有一人在帳中遲疑許久,回頭見雖李淵背對衆人,卻分明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那人暗暗握緊了拳。遲疑許久,忽然大步出了帳。

一滴水落在面上,咄苾擡眼望向濃雲密布的天幕。緊接着,水滴越來越多,毫無間歇地落在周身。

下雨了。

他忽地轉頭,望向橋的那端。

幾日後,若雨勢不停,這橋縱是想過,只怕也過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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