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李淵站在帳內,伸手将帳門挑起一角,久久地朝外凝望。帳外人馬正有條不紊地聚集着,已是即将出發的勢頭。

裴寂坐在帳內,沉吟半晌站起身來,走到他身後,輕聲道:“國公還請寬心,二位公子吉人自有天相,定會逢兇化吉。”

李淵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倒是笑嘆起來:“裴監何時也開始拿這等虛妄之辭來去安慰我了?”

裴寂一揖道:“若說道理,方才諸位已言說清楚,想來國公心底亦是再明白不過,臣若再重複,也只是多說無益,倒不如換一種方式。”

“裴監這七竅玲珑心當真是有別于尋常之人,”李淵笑道,随即複又搖首一嘆道,“但願今次……他二人當真能托裴監吉言罷。”

正此時,一偏将行至帳前道,只道人馬俱已調遣完畢,只待李淵一聲令下。

裴寂見李淵擡眼望了望橋的那斷,神色裏仍是有些游移,便再度勸道:“國公,此時大軍既已渡過黃河,加之天又淅淅瀝瀝地落了雨,若不盡快決斷,待到大雨阻道,卻是不便行軍了。”頓了頓,複又道,“依世子前日信中所言,關中之地百姓仕宦對公國的到來,乃是期待非常,故此行應不會遇阻。臣以為為今之計,應是速速率軍連夜先入關中落腳,待到大軍穩定之後,再見機速速派人去營救。”

李淵聞言半晌無語,末了終是點點頭,咬牙發出了行軍的命令。裴寂從了口氣,心內也明白,此令一出,唐國公便可謂是用自己的兩名長子,下了一場天大的賭注。

無聲地嘆了口氣,心內默默期盼二位當真如他所言,能逢兇化吉罷。

很快,李淵匆匆穿戴好衣甲,走出帳外,看着已經在前行至中的大軍,便也翻身上了馬。然而正此時,一名小校飛奔而來道:“大将軍,柱國帳中空空如也,無人知曉他去往何處了!”

李淵聞言一皺眉,忙道:“那他所帶來的人馬可還在?”

那小校道:“柱國從突厥所帶五百人馬,亦是不知所蹤。”

心知那五百人馬雖是帶來援助起義大軍,實則卻是為那康鞘利唯命是從,李淵沉吟片刻,對那小校道:“你且對下罷,此事切勿對外聲張。”

待那小校離去,李淵打馬走近隊伍之中,心下沉吟許久卻不解那康鞘利離去的緣故。他之來意,固結盟約也好,監視動向也罷,然而此刻他李氏大軍所向披靡,一路殺進關中,雖并非全然暢通無阻,卻也并未有什麽重大挫敗。

縱是要背棄盟約,挑選此時,卻也未免太過奇怪。

李淵思索許久,忽然一陣,猛地回頭,朝橋那邊望去。夜幕深沉,雨落淅瀝,一眼望去,眼中除卻無邊的黑暗,卻也別無他物。

一個念頭冒出李淵的腦海:莫非……他和世民一樣……竟也是帶人營救建成去了?

————

李建成攥着馬缰,徐徐地走在山路上,身子随着馬的颠簸微微地晃動着。

耳畔原本稀稀拉拉的雨落聲,此刻已換做傾盆之勢。冰涼的雨滴砸落在肩背,有如一下下重擊,教人的氣息也跟着紊亂起來。

“世子殿下,”此時一偏将從身後小跑至近前,道,“方才已派人去探查過,隋軍并未追上山來,只是在山下徘徊。”

李建成點點頭,垂着臉,慢慢地吐出一口氣來。

一旁的孫華見狀,便打馬湊近道:“大雨封山,隋軍許是忌憚着泥沙沖擊,不敢冒然上山,既如此,我們還是速速尋一個地方歇歇腳罷。這大雨瓢潑,我等倒是無妨,”側過眼看了看李建成肩胛上插着的長長的箭杆,皺眉道,“只是……世子帶着傷,又怎可這般淋雨?”

“罷,”李建成低低道,“便遣人尋個避雨之處,讓所有人權且歇息歇息罷。”

他明白,方才死裏逃生的那一戰後,人人都已是精疲力竭。大半夜的鏖戰之後,他眼見自己人馬漸少,又度李淵大軍應早已過河,便不欲久留。然而率軍退走之時,不料屈突通竟下令放箭,縱然大雨削弱了箭勢,然而由于不曾防備,死在箭下的人馬卻也不在少數,便連自己,竟也生生中了一箭……

李建成慢慢回頭,看向身後立在雨中的殘兵敗将。然而大雨迷蒙了視線,教人幾乎睜不開眼。嘆了嘆,心知此刻,縱是人人都暫得放松之機,卻唯獨他李建成不可。不止是因為他身為主帥,更是因為,他不知此時若松了這一直提着的一口氣,他還能不能撐得下去……

“世子,”待幾個兵士将他攙扶着下了馬後,一人踏着雨水來報,“前方有一棵大樹,殿下不如便再那處避避罷!”

李建成點點頭,也顧不得大樹下易遭雷劈之說,只任他們将自己攙扶至樹下。然而因了背上箭杆之故,卻也無法靠向枝幹。

孫華道:“世子這箭,須得盡早拔出啊。”

“孫将軍說的是,”李建成聞言,将身子微微弓起,啞聲道,“便勞煩将軍替我拔箭罷。”

他聲音極低,然而話一出口,天上恰好亮起一道閃電。借着這亮光,孫華看見李建成衣發盡濕,周身俱是奮戰過後的血色,然而唯獨面色卻是慘白至極。他不覺怔住,不知自己若拔了這一箭,面前這人,卻是否當真能撐得住。

“便勞煩将軍了……”

李建成的聲音讓他回過神來,孫華伸出手,慢慢握住那箭杆,只見沒入衣甲皮肉的箭尖處,血色已然浸染開來,在雨水的洗刷下,順着銀甲徐徐淌下,留下一條怵目驚心的淡紅痕跡。

他不敢再望向李建成,只徐徐加重了五指間的力道,一字一句道:“那麽還請世子稍稍忍耐片刻。”

李建成無聲地點點頭,下一刻,便感到一股錐心之痛,始料不及地,幾乎要将整個人撕裂開來。他悶哼一聲,栽倒向前。幸而面前蹲着一名兵士,急忙伸手将人扶住。

孫華眼見那箭頭竟是帶着倒刺,拔出時已然連帶出一塊皮肉來,手上不覺有些顫抖。他匆忙放下箭,把李建成按在自己肩頭靠了,吩咐左右替他褪了濕透的衣甲。

他低頭在周身摸索一陣,終是在幾近透濕的身上摸到了裏衣的一塊幹燥之處。當即将那處撕了下來,扯成條狀,緊緊綁在李建成肩背上血洞似的傷口。

李建成無聲地靠在他的左肩,不知是不是雨聲過大的緣故,便連氣息也微弱的低不可聞,唯有那死死扣在孫華右肩的手,明證着他尚存的幾分神智。

孫華連同衆人,扶着李建成,避開左肩背的傷口,斜斜地靠在樹上。将他濕透的袍子用力反複擰出水後,抖了抖,重新蓋在了李建成身上。只是頭頂的枝葉雖密,卻仍有雨滴自的縫隙落下,孫華心底暗恨這雨,竟教此刻連一塊幹燥的布帛也尋不到。

正此時,一直在前方探查的蕭造歸返。他一抹臉上的雨水,擡眼見了閉目靠在枝幹邊的李建成,回頭同孫華對視一眼,卻不知該不該開口。正猶豫之際,對方卻已然開了口:“蕭将軍……如何?”

蕭造愣了愣,道:“雨勢太大,隋軍似是已撤回。”

“如此……若隋軍當真不再圍追,我們也當速速離去才是。”李建成沉吟片刻,忽而微微提高了聲音,按住身上蓋着的外衣,掙紮着起身,“這便傳令下去,即刻……”

然而話未說完,腿下一軟,幾近栽倒在地。

蕭造站得近,見狀急忙上前一步将人扶住,讓他倚靠回樹幹邊。然而觸及對方赤裸的臂膀時,他卻忽然一怔,“世子,你周身如何這般冰涼?莫非……”

李建成站穩了步子,低低地喘着氣,想說什麽,然而卻只是覺得無力。

“世子,冒昧了。”孫華上前一步,探向他的額間,手當即狠狠一抖。手背的觸感,竟是……燙得驚人。

“世子這怕是風寒的征兆,是萬不能在雨中行軍了。”他扭頭對蕭造道,“如今,我們只得待到雨停了,方才能下山。”

“雨若停了,恐那隋軍又要來圍,宜是此時……”李建成搖搖頭,然而說着說着,聲音漸微,末了,整個人忽然順着身後的枝幹,無力地滑倒下去。

————

大雨滂沱,落得天地間一片水霧迷蒙。李世民稍稍停下馬,擡起手臂拭去了面上的雨水,擡眼望向遠處的昏暗之中。

此時,一名偏将打馬至近前道:“二公子,前方不遠處便是無名山了,世子殿下興許便藏在山中。”此人自小生活在河東,後投往霍邑從軍,宋老生敗軍之後,便歸附至李淵帳下。由是他對此地頗為熟悉,縱然這大雨傾盆之際,也能辨別出方位來。

一路上循着厮殺的殘跡追至此處,縱然并不确信,卻也別無選擇。縱然是有一絲的可能,李世民也定是要上山去看看的。此時他聞言點點頭,複又伸手在臉上抹了一把,提起馬缰道:“事不宜遲,這便速速過去罷!”

衆人一路疾馳,不久,眼見遠方的暗夜之中隐約可見一抹山的輪廓,便知許是接近無名山山腳了。

然而正此時,李世民卻聽到前方有些異樣的聲音。

“且慢!”他當即低聲呵住了身後的人馬,警惕地屏息靜聽。只聽聞雨水瓢潑聲中,那聲音由遠及近,由模糊變得清晰,卻分明是……一列人馬!

“嗖”的一聲,李世民拔出手中佩劍,道:“前方有人!”

底下衆人當即取出兵刃在手,随着李世民靜靜地等候在原處,看着遠方身份不明的人馬,一點點靠近過來。

“誰?”對方為首的将領分明是發現了他們,同樣拔出劍,一聲低呵。

然而在他聲音響起的瞬間,李世民已然打馬沖了過去。手中的長劍蘊含着千鈞的力道,劃開連成線的雨勢,直直劈向那人。

那将領見狀一面退避,一面橫劍勉強接住這招。然而李世民一招攻出,已在瞬間貼近的功夫分辨出對方是敵是友來。可惜……并非大哥的人馬。

他打馬閃開,揚聲道:“是隋軍!”聲音方落,身後人馬便頃刻殺出,撲向敵軍,在滿天滿地的雨水中,奮力厮殺起來。

李世民已一馬當先,同那将領纏鬥在一處。那将領只覺這人一招一式俱是殺氣騰騰,劍劍直要取人要害。這傾盆大雨,于他而言,竟仿若無人之境。

“你是何人?”他格擋幾招,見自己不是對手,便退後問道。

李世民橫劍在前,身後是雨聲、刀劍聲、喊殺聲混作一談,将原本應當靜谧的夜,渲染得分外喧嚣熱鬧。

他看着那将領,慢慢道:“李建成在何處?”

那将領聞言,便知對方乃是李淵的人,當即冷笑道:“我當是誰,原是前來營救你們家世子的。這大雨滂沱的,連屈大人都命令我等不必再守山了,我勸你們也不必枉費心思了。”

“你此言何意?”李世民看着他道。

那将領笑道:“李建成箭傷在身,你以為他在這大雨天裏,還能撐得住多久?只怕是早便……”他話不及說完,整個人已然怔住。

李世民不知何時,已然閃身近前。此時此刻,他手中的長劍已然刺入了那将領的胸口,血從傷口處噴出,濺在他的面上身上,但很快便被瓢潑般的雨水沖洗得不留痕跡。

“大哥若有個三長兩短,我便拿河東全郡為他償命!”

這是他閉上眼之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一字一句說得寒入骨髓。

“隋軍聽着,你們的主将已死!”李世民一把抽出劍來,将人推落馬下,退出幾步,揚聲道,“此刻若不想送死的,便速速離去!”

兩方人馬聞言,漸漸地都停下厮殺。李世民又道:“爾等若此時離去,我李世民定不阻攔,若仍在此糾纏,誤了我時辰,便休怪我劍下無情!”

隋軍聞聲似是有些遲疑,面面相觑後,慢慢地有人開始調轉馬頭。李世民立在原處,默然地看着他們一個個離去,忽地一伸手,揪住從身邊走過的一名隋軍。

那隋兵被他渾身的戾氣吓得一抖,忙亂地想要抽劍。而李世民已當先一劍橫在他脖頸,冷聲道:“此時山中可還有隋軍?”

“應、應是沒有了。”那隋兵見李世民不過問話,便才鎮定了幾分,“屈将軍不久前下令,命我等把手東西山口的人馬盡數撤回,故……”

李世民打斷他道:“此處是哪個山口?”

“西、西山口。”那隋兵顫道。

此時,那識路的偏将也打馬過來道:“将軍,從此處西山口上山,同那東山口相比,雖繞得遠了些,然而山路較為平坦,于這大雨天氣而言,實為上佳之選。”

李世民聞言點點頭,一把松手推開了那隋兵,沉聲發令道:“随我即刻上山!”說罷自己已一提馬缰,率先朝不遠處的山影方向奔去。

那偏将打馬跟上,卻不知方才他同那隋軍将領激戰時究竟說了什麽。只覺得不過片刻功夫,李世民便似換了個人一般,便連說話的聲音,也莫名添上了三尺寒意。

————

李建成聽到耳畔有密集的落雨聲,以及時不時響起的驚雷。

一陣閃電亮起後,他看見面前站着一個人。他靜靜地站在自己面前,眼中是再熟悉不過的神情。然而下一刻,那人忽然舉起手中長弓,一劍射了過來……

李建成想要掙紮,可是四肢無力,縱然是開口也不能。他可以感到自己指尖冰涼,面容卻是滾燙;他甚至可以分得清自己所處的乃是夢境,卻如何也無法抽身出來。

“世子……”看見李建成微微有了動靜,蕭造走到他身邊蹲下,低低地喚了一聲。

這聲呼喚将李建成驀地拉回了現實,他吃力地睜開眼,又緩慢地閉上。

此時孫華也走了過來,伸手在額前試了試,嘆道:“仍舊是燙得怵人,卻不知這該死的雨究竟何時能停!”

蕭造拿半濕的衣袖,替李建成拭了拭額前不知是雨水還是汗水的痕跡,同樣是嘆息一聲道:“此處莫說是藥,便連一件幹衣裳也沒有。如此下去,只怕……誰?!”

他忽然的警惕,讓孫華本能地扶上了腰間的劍。然而此時,一人揮開衆将士的阻攔,已然行至樹下立定。

“你是何人?”孫華、蕭造二人立刻起身,拔劍相迎。

然而那人幾步走至近前,卻忽然不動了。一雙眼,只是定定看着眼前,那半倚在樹旁的白色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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