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李建成身子抵在身後的枝幹上,微微仰着頭,露出身前一段蒼白修長的脖頸來。他阖着雙目,長睫微垂,分明是一副虛弱已極的模樣。
那人定定地看了片刻,忽然撥開阻攔,大步沖向前去,在他面前蹲下身來。
孫華、蕭造二人阻攔不及,提刀追去,然而見那人并無惡意,一時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卻又不敢放松警惕。
李建成雖處于高燒之中,然而四肢卻是一陣陣的發涼。恍惚間,他只感到身子被人輕輕托起,随即納入一個寬厚的懷抱之中。
那種頃刻而至的暖意,附着在周身,仿若巨大的漩渦,讓他本能地想要貪戀,想要就此深陷下去。
掙紮着,李建成睜開眼,終于看清了面前的人。
他眼中閃過一絲驚喜之色,随即彎起蒼白的唇,用力地笑了笑,道:“大哥。”
咄苾定定地看着他,一雙窅目在夜色之中深邃異常。他擁住李建成的臂膀徐徐收緊,終是笑了笑,道:“建成,沒事了。大哥帶你回去。”不知是不是幻覺,李建成只覺得他神情異常平靜,可圍住自己的懷抱,竟似有些顫抖。
他看着咄苾,極慢地點點頭。
“世子,”此時孫華、蕭造二人已然走了過來,看了看咄苾,又将目光挪向李建成猶豫道,“此人……可是世子相識?”
李建成感到咄苾圈着自己臂膀驀地松開了幾分,不着痕跡地換成了攙扶的姿勢。他稍稍挪動身子,似是有意要站起身來。
咄苾微微一愣,随即讓開些距離。李建成扶着咄苾徐徐站起身來,對孫華、蕭造二人道:“此乃……突厥柱國康鞘利,奉……始畢可汗之命……前來助我大軍。”他聲音極是嘶啞,由于氣息不太穩,聲音也是斷斷續續的。
那二人聞言當即對咄苾抱拳以禮。而咄苾隔着衣袖,只感覺李建成周身俱是冰涼得駭人,也顧不上回禮,便對二人道:“此地不可久留,我們需得立即下山!”
孫華當即道:“此事雨勢未減,世子又重傷在身,怎可貿然下山?”
“重傷在身?”咄苾眼裏閃過一絲分明的訝異,回頭對李建成道,“建成,你……”
建成搖頭打斷道:“箭傷而已。傷在肩背,無礙……”
咄苾同他對視片刻,神色漸漸恢複了平靜。他轉向孫華,果斷道:“世子既然重傷,便需立刻下山醫治,豈可在這荒蕪之地逗留?再者我帶了人馬五百而來,大部在山下候着,便是遇上隋兵,也教他片甲不留!”
孫華、蕭造二人看着他,方欲開口,然而李建成已然輕輕開口道:“屈突通以為我負傷之下,必不會……冒大雨出山,故才撤回人馬。若……當真待到雨停了再走,只怕正會遇上隋軍……”他頓了頓,用力站直了身子,鄭重道,“此刻便下山罷,我……撐得住。”
孫華、蕭造二人怔了怔,只得當即将人馬聚攏來。孫華牽了李建成的馬來到樹下,李建成看了看咄苾道:“大哥……竟不是騎馬而來?”
咄苾笑道:“山路崎岖,雜草叢生,便徒步上來了。”
李建成道:“那這便取一批馬來……給大哥罷。”說罷轉過身去,意欲喚一小校過來。
因有傷在身,此時他已褪去了衣甲,只着一襲半濕的素袍。此時一轉身,左肩處的一塊黑紅便驀地暴露在視線之中。雖是纏了傷口,然而那血仍是徐徐地向周遭暈染開來,仿若一朵盛開的血色牡丹。
咄苾心中一緊,阻住他道:“建成不必如此,我……便與你同騎一匹馬罷。”
李建成看着他頓了頓,終是颔首道:“如此……也好……”
待到二人上了馬,咄苾展開披風,将李建成裹在其中,這才打馬走出了樹下,入了雨中。
雨依舊有如瓢潑,落在身上帶着涼意。盡管咄苾的衣衫也已大半濕透,然而他高大的身形卻将大半雨水阻擋在外。李建成忍着背上的劇痛,微微縮起身子,忽聽身後的人道:“建成,你且貼着我近些,切莫教傷口見了水。”
李建成颔首,徐徐将身子向後靠了過去。如此一來,他整個人便好似全然依偎在對方懷中的模樣。
微微擡眼望向天幕,但見天色似乎已非密不透風的那般漆黑。陰沉的天色裏,似乎已多了一抹隐約的灰。
大抵……快要天明了罷。不想自己在這雨中,一忍便已是一個夜晚。
還好自己忍了過來,待到了此刻。李建成徐徐地吐出一口氣,悄無聲息地閉上了眼。
感到懷裏的人漸漸不動了,咄苾垂下眼,夜色之中李建成側臉的輪廓隐約可見。片刻之後,他擡起眼,正視前方的路。提着馬缰的手,卻悄然松開一只,輕輕地環住了對方的腰身。
然後他雙腿用力夾了夾馬肚子,馬低聲嘶鳴了一聲,随即加快了步子,朝前走去。
————
“二公子,這雨不停,如何能這麽淋着?”一名偏将打馬上前道,“不如尋一處樹蔭,二公子且在裏面歇息片刻,待我等先去前方尋大公子身影?”
李世民遙遙頭,盯着前方的路道:“不必,我親自去尋便可。”說罷一打馬,又徑自走向前去。
偏将看着他的背影嘆了口氣,只得帶着後面的隊伍跟上。
此時天色已然眼看着放明。大雨下了整整一夜,李世民便在這雨中淋了整整一夜,只是哪怕在經歷了一場厮殺過後,他卻一副疲态全無的樣子,仍是這般一馬當先地走在前面。
或者說,心中始終存着那麽一口氣,讓他決不能有半分松懈,或者氣餒的念頭。
大哥……
李世民咬咬牙,伸手在臉上抹了一把,讓視線變得清明。他在心內不住地告誡自己,大哥便在前方,只要再多走幾裏路,便能救的他脫困。
懷着這般念頭,他忍着方才厮殺中複發的舊傷,走了一個又一個的“幾裏路”。
只是與身體發膚間的疼痛相比,劉文靜口中“生死未蔔”的四個字,對他而言,無疑更是一種折磨。
自己的大哥,此時正生死未蔔……這個念頭在腦中閃現,過處便是一陣焦灼般疼痛,讓人無法平靜。
他覺得自己會沿着這山路,一直這樣找下去。找不到大哥便不會停下,也無法讓自己停下。
如此,一直到死為止。
正沉吟間,忽聽人喊道:“二公子,前方有人!”
李世民不及擡眼,幾乎本能地一揚馬鞭,便已然朝前方沖了過去。他知道這山中已無隋軍,若當真有人,便只會是自己的大哥了。
對方人馬見勢急忙聚攏,阻擋在前。李世民奔直近,一把前提住缰繩,揚聲喊道:“我是李世民,前方可是大哥?”
對方聽聞是來者之名,立刻四散開來,顯然是李氏人馬,口中零零散散喚着“二公子”。李世民心內稍稍松了一口氣,壓抑住內心的狂喜與釋然,再度對前方喊道:“大哥卻在何處?”
然而,他話音落下,卻并未聽到李建成的回答,他聽到的,另一聲“二公子”。
那聲音渾厚低沉,雖說的同是漢文,然而終究于他人有所不同。這個聲音于李世民而言,是一種莫名的熟悉。
他擡眼去尋那聲音的主人,下一刻,便見一個影子打馬從人後緩緩走了出來。
此時,天色越發亮起了幾分。昏暗的光透過濃雲灑落下來,朦胧地照出了對方的面容,以及……他懷裏那抹白色的身影。
大雨滂沱。
咄苾周身俱是透濕,然而他懷抱之中的人卻是分毫無恙。
李世民怔怔地看着對方打馬走近,終是徐徐開口道:“你……為何在此?”
咄苾垂眼看了看懷裏的人,道:“二公子為何在此,我便是為何。”
他的聲音在平穩之中透着一股冷靜和自制,然而那一低眉的動作,卻讓李世民胸中驟然騰起一陣怒火!
他忽然抽出腰間長劍,朝咄苾劈頭刺了過去!
衆人大驚失色,發出聲聲低呼。然而當事之人咄苾,卻是定在原處一動不動。他甚至不曾挪開目光,去看一眼那停在自己脖頸處僅止一寸的劍尖,只是靜靜地同李世民對視着。與對方滿眼的憤然相比,他目光之中唯有深不見底的平靜。
“二公子若對我有何怨言,日後願任憑處置。”他慢慢道,“只是世子重傷在身,還需速速下山才是。”
李世民聞言,握着劍柄的手當即抖了抖。他徐徐垂下手臂,看向對方懷中的李建成,低低地喚了一聲“大哥”。
李建成雙目微閉,垂眼靠在咄苾的胸口,沒有回應。
“大哥?”李世民複又喚了一聲,對方仍是沉默。
心狠狠沉了下去,李世民手中長劍落地,胸中無可抑止地騰起一陣慌亂。
咄苾靜靜看着他道:“方才我帶世子上馬時,他尚還存有幾分神智。此時怕是高燒不退,昏迷過去,我等切不可在這山中多做耽擱了。”頓了頓,道,“二公子既然來了,便随我等一道下山,趁着敵軍未曾覺察之際,速速過河罷。”說罷輕輕提了提馬缰,從李世民身邊走過。
擦肩而過之際,他聽見李世民低低問道:“你憑什麽,能救他?”
聽聞聲音裏竟透着異樣的顫抖,咄苾詫異地擡眼再度看向他。李世民整個人浸濕在瓢潑大雨之中,衣發盡濕,然而分明是奮戰過後的血色,卻還在周身殘留着暗紅的痕跡。
不知為何,咄苾只覺得,這一瞬間,李世民看起來竟如同一個無助的孩子,仿若此時處于絕境的并不是李建成,而是他自己。
即便李世民眼中的敵意已是再分明不過,即便自己也明白這敵意是因何而起,然而咄苾聞言,只是淡淡笑了笑,道:“或許是天意罷。”
方才他便聽蕭造、孫華二人提到此處有東西兩條路入山。自己不識路,胡亂尋着上山的,恰是那道路奇險的東面山道。而此刻看來,從西側趕來的李世民,應是撞上了隋軍大部人馬,因此晚了許多。
如此,也當真是天意,縱然他并無意搶在李世民前面将人救出。對他而言,在意的不過懷中這人的安然無恙,至于是否是自己救出的,或許并不那麽重要。
他這般暗想。
也許自己終有一日會和這人相向為敵,然而卻不會是因為他以為的那般原因。
頓了頓,他複又道:“二公子,這便快走罷。”
李世民看着咄苾帶着李建成離去的背影,心內忽然變得空空如也。所剩的,唯有滿心滿身的失落。
便是方才,他還拼着一口氣,意欲憑一己之力,救自己的大哥脫困。為了這個信念,他浴血奮戰,他整夜淋浴,甚至為此送了性命也在所不惜。
然而此時此刻,他卻只能徒然地立在原處,看着對方昏迷在他人懷中,離自己慢慢遠去。
他忽然發現,大哥并不是自己的,大哥從不曾……是自己一個人的。
這個念頭閃過腦海,讓李世民忽然變得無所适從。直到一名偏将打馬走近,狐疑地喚了聲“二公子”,将掉落的長劍送至他眼前。
打落在周身的雨水,此時此刻才覺出刺骨的冰涼來;胸前撕裂的舊傷,此時此刻也才覺出突兀的溫熱來。
眼前凝固地畫面,這才開始緩緩流動。
李世民驟然回過神來,然而再望向遠處,那身影,卻早已沒了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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