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衆人冒着大雨自龍門度渡過黃河時,雨勢不覺間已比之前小了許多。縱然仍是暮霭沉沉的天氣,然而天色也已然明亮了起來。

李世民回過頭去,看着身後人馬零零散散地跟了上來,這才稍稍地舒出一口氣來。目光越過人馬望向黃河那邊,河東城池高大巍峨,晨光裏隐約可見幾分模糊的形狀。

一夜的掙紮和折磨,終是被這般抛在腦後。

然而李世民卻慢慢攥緊了手中缰繩。這代價,他絕不會忘記,遲早有一日,他會千倍百倍地索回來。

随後他回過身,打馬向前走去。

隊伍的前列,咄苾放慢了馬速。縱然派先去打探大軍方位的人馬還未歸返,然而他心下也明白,這歷時一夜的劫難,應終是過去了。

他低下頭,騰出一手去試探懷中人的溫度。觸手依然是燙得驚人,然而對方卻只是沉沉地昏迷着,縱在這一路的快馬颠簸之中也未曾有半分動靜。

若非口鼻間那輕輕呼出的滾燙氣息,只怕會教人以為……咄苾皺起眉,長長地嘆息一聲。微微向前挪動了身子,将對方抱得愈發緊了些。

然而這時,懷中人的身子忽然狠狠一抖。咄苾一驚,原以為是馬匹步子不穩所致,然而李建成周身的顫抖卻愈發明顯起來。仿若是驟然驚醒,他一手按在馬背,另一只手揪住襟口的位置,痛苦地彎下身子。

咄苾這才意識到事情不妙,他扳住對方肩頭,急道:“建成,你這是……”

然而話音方落,只聽聞身後一聲昂揚的馬嘶。李世民一提馬缰,剎住了步子,急急停在他身側。

“快把大哥給我!”縱然聽出咄苾急切之間,那一聲喚的并非“世子”而是“建成”,此刻的李世民卻也無法顧及太多。

咄苾略一遲疑間,懷中已是驟然一空。李世民大力将李建成托入懷中,将手伸入他的懷中一陣摸索,然而一無所獲。

忽然想起,大哥一夜苦戰之後,縱是随身帶了藥,丢盔棄甲間,又哪裏還會留得下來?

念及此,他心知事不宜遲,當即轉頭對咄苾道:“事不宜遲,我帶大哥先行去尋父親,剩下人馬便有勞柱國了!”話音未落,再揚馬鞭,人已絕塵而去。

咄苾低下頭,看着已然空空如也懷抱。搖搖頭,自嘲地笑了一聲。

————

馬蹄飛馳如風,李世民一手攬着李建成的腰,一手幾乎是毫不停歇地揮動着馬鞭。

李建成蜷着身子,分明是一副疼痛已極的虛弱姿态。李世民不知他此時還餘下了幾分神智,只知道,大哥整個人抖得厲害,連帶着他自己都無法保持平靜。

這樣的大哥他不是第一次見過了,然而不論是見過多少次,心中的悸動都會因此愈發無法克制。他無法否認,李建成偶然間的脆弱,對自己而言,是一種太大的誘惑。他也無法說得清,每到這時候,自己究竟需要用多大氣力,才能忍住不将這人納入懷中,緊緊擁住的沖動。

深吸一口氣,李世民俯下身,慢慢道:“大哥,再忍忍,很快便到了!”

終于,前方隐約出現了營地的影子。李世民心頭一喜,知道自己果然不曾猜錯,李淵大軍并未入關,而是駐紮在關外,只待他二人歸返。

“駕!”及至逼近營地時,他大力抽下一鞭,連人帶馬如箭般沖了過去。

“何人?”營外的守衛見狀紛紛舉矛,上前阻攔。

“我是李世民,”李世民馬蹄不停,大喝一聲,“誰敢攔我?!”

守衛見是二公子,有是這般十萬火急,聞言哪敢阻攔,趕緊退至一邊讓開道路。李世民一路沖進營地,順手抓了個守衛,俯身問道:“世子的營帳在何處?”

那守衛被他氣勢吓得一怔,忙指了指東面。李世民看也未看,只盯着那守衛道:“立刻去請大夫至世子帳中!敢有片刻耽擱,教你小命不保!”

那守衛得令,一個“是”字不曾出口,李世民已絕塵而去。

此刻他才意識到,那馬上似乎還有一人。莫非……守衛一驚,心知事關重大,趕緊奔去請大夫。

李世民橫沖直撞地來到世子帳前,自己先翻身下馬,随即将馬上那人打橫抱起,飛速步入帳中。門口的守衛面面相觑,正欲跟進打把下手,卻被他一句“無我允許,誰也不可入內”生生阻住了步子。

李建成彼時人雖不在,然而營帳卻仍是俺平日那般,備得完好。其內一塵不染,床鋪,桌椅,書架,立櫃……便連擺放的位置,都不曾變動分毫。

李世民将人平放在床鋪上,拉起一旁的被衾蓋住半身,這才發現李建成皺着眉,已是冷汗淋漓。

他握了對方的手,喚道:“大哥!藥在何處?大哥?”

然而問了許多聲,對方并無回應。李世民急躁地站起身,走到立櫃邊胡亂地翻找。很快,他握着一個小瓶,站起身來。這個小瓶他曾見過,心知這應當便是他所需的藥了。

李世民将瓶中藥丸倒在手心,又走到桌邊倒了半杯茶,雖然是涼的,然而此時卻也顧不了許多了。

他匆匆走到李建成床畔跪下,頓了頓,他伸出手輕輕捏住對方下颚。見李建成随着自己的動作張開了嘴,便将手中藥丸推了進去。

然後他端着手中的茶水,沉默地看着李建成。

李建成的唇微薄,色澤原本便是偏向淺淡,此時幾重傷勢在身,整個面色,連帶着唇色都變得蒼白不已。

李世民手不覺有些顫抖。他低頭看了看杯中茶,忽地一仰頭,一氣飲了半杯。

然後,他俯下身子,對着李建成輕輕吻了下去。

舌尖輕而易舉地撬開牙關,很快便尋到那停留在唇齒間的藥丸。李世民一點一點将口中茶水哺了進去,借着這沖力,那藥丸很快滑至不可觸及的地方。李世民伸出手,從背後扣住李建成的肩背,稍稍用力往自己懷中帶了帶,于是他便隐約地感覺到對方的吞咽。

只是,方才那一個動作,卻讓二人原本就相接的唇齒,變得更加緊貼。縱然對方陷入昏迷,并無半分回應,而口齒間灼熱的氣息對李世民而言卻仿若一種邀約。李世民卻閉了眼,只覺自己有如深陷在一個漩渦之中,任其拉着自己不住地深陷、沉淪下去,無可自拔……

李世民腦中一片空白,只是本能地循着心內的渴望幾近輾轉。原本托抱着對方的臂膀不住地收緊,恨不能将對方融入自己的身體之中。

直到門外突兀地響起一個聲音:“二公子,大夫來了!”

李世民忽地清醒過來,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換做俯跪的姿态,而李建成仰面躺在自己的陰影之中,衣衫已被退至肩頭。而左肩箭傷處,下落的血順着白衣劃出一條殷紅的線來,最終在床單處積下了一塊深色的血點。

“二公子?”此時,門外複又響起一身試探般的低喚。

李世民怔了許久,猛然回過神來,将自己同李建成的衣衫胡亂理了理。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不敢再看床上的人,只是極力平複着聲音對帳外道:“請大夫進來罷。”

————

李淵聞訊趕至帳中時,李建成的傷口已然處理妥當,正仰卧在床邊,神色蒼白而平靜。

正在床邊把脈的大夫見狀,急忙起身欲禮。李淵對他擺擺手,示意不必,便徑自走到近前去。

近看了李建成的情狀,他嘆了嘆,轉向大夫,略一猶豫道:“如何?”

那大夫回道:“世子殿下背上受了箭傷,此本不是大礙,然而只因在外淋了整夜的大雨,故一時身子虛弱,染了風寒。”見李淵聞言面露憂戚之色,複又補充道,“不過世子素有幾分習武的底子,若調養得當,應不是大礙。在下方才已替世子處理過了傷口,再服幾劑湯藥,修養幾日,相信必能轉醒。”

李淵這才微微露出釋然之色,道:“如此便好。”話音方落,見一人已掀起帳門走了進來,卻是李世民。

李世民方才随另一大夫回帳處理傷口,事方畢,便按捺不住回到此來。未料李淵在此,起初一怔,方才走上前去,低低道:“父親,世民之前未得父親首肯,便貿然出兵,違令之罪,還望父親治罪。”

李淵定定地看着床上的李建成,聞言只是搖搖頭,并不說話。

李世民順着他的目光朝那處望去,見李淵不語,便急道:“父親……大哥違背父親之命,率軍滞留河東,乃是為大軍過河争取時機。父親若要怪罪,遍請一并責罰世民!”

李淵擡起頭,見自己的二兒子周身又添了大大小小的新傷,原本一肚子的怪罪,也不知從何出口了。

“你二人得已全身而返,于為父而言,已是莫大的幸事了。”他重重地嘆息一聲,道,“建成為顧全大局,不惜孤身犯險,為父心中如何不知?而你一心為你大哥,貿然出兵,事雖莽撞,終歸是救得人歸返,為父又豈能治罪?”

李世民聽聞李淵不欲追究此事,心內暗暗地舒了口氣。當即對着李淵一抱拳道:“世民替大哥謝過父親!”

李淵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頭,忽地想起什麽,便道:“聽聞你回營時乃是單槍匹馬,只帶着建成一人?”

李世民道:“大哥傷勢未及,不得耽擱,故世民便先行一步。”頓了頓,“其餘人馬,已交付突厥柱國,不久應會歸返。”

“康鞘利?”李淵聞言一驚,道,“他如何竟也跨江而去?”

李世民微微颔首,低低道:“他……為救大哥而去。”只是他卻不願告訴李淵,先于自己救出李建成的,也是此人。

李淵聞言,神色從訝異漸漸換為質疑。頓了頓,道:“你如何……竟将人馬全數交付給他?”

李世民一怔,此刻才覺出些不對來。突厥雖是己方聯盟,然而終不可輕信,自己情急之下,竟分毫未有顧慮,将人馬交付給了他。此刻回想起來,當真有些莽撞。

然而不知為何,他只覺得那人絕不會就此帶着人馬離去。畢竟李家對突厥的供奉不曾有所差池,畢竟……大哥還在此處,重傷未愈。

即便頗為不甘,他卻知道,若是換做自己,在這當口也必然會回來。不會離開,也不會離得開。

李淵見他不語,便嘆了嘆道:“索性人馬不多,縱是被他帶走也無妨,你二人得以歸返便足矣了。”微微一頓,道,“華陰永豐倉,京兆萬年、醴泉等地已紛紛派人同為父聯系,表露歸附之意。我大軍在這關外休整幾日,便将現行于朝邑落腳,再做商議。”

李世民點點頭,複又聽李淵道:“方才為父雖說不欲治罪,卻不曾說過不責罰你二人。”見李世民一驚,複又露出幾分笑意,“這幾日,便削了你二人的兵權。你二人只管養傷,不得插手軍中事務。”

李世民聞言心下感動,當即謝過李淵,二人一同出了帳去。

方一步出,迎面便見一對人馬入了營內。為首的那人,正是康鞘利。康鞘利見了李淵,翻身下馬行禮。李淵起初一驚,随即面露喜色,當即上前道:“老夫如何不曾料到,柱國帶人馬北渡竟是為救犬子而去,柱國當真乃忠義之人!”

康鞘利聞言表示過獎。目光觸到身後的李世民,只是微微一笑,挪開視線。

李世民本是眼神銳利地盯着他,見他避開目光,便對李淵只道告辭,轉身而去。

走出幾步,隐約聽見康鞘利道:“實不相瞞,國公入主了長安之時,便也是在下離去之日了。”

李世民愣住,駐足回身,卻見二人已經遠走,言語聲音已然不複可聞。

————

次日大軍拔寨,望朝邑而去。

李世民雖因夜半厮殺牽動了舊傷,然而于他這習武之身而言,終不算太重。此時他坐在馬上,用另一只手牽着缰繩,目光卻是定定地盯着遠方。

人馬已漸漸集結完畢,營中此刻已近一空。唯有一輛馬車處在四處走動的人馬之後,緩緩地行了過來。

李世民打馬過去停住,對着馬車輕輕喚了一聲“大哥”。

車夫停下馬車間,簾子已被從裏面輕輕掀開。李建成自內露出半張臉來,面色因為太過蒼白,而顯現出異常柔和溫潤的神情。他看着李世民很淡地一笑道:“世民。”

李世民心頭一緊,今日聽聞大哥轉醒之後,他便一直打馬在他帳外轉悠。然而憶起昨日床邊那一時失控之舉,只覺有些無顏見他,反而不敢貿然親近。

然而此時見李建成神情平和,與往常無二,他緊繃的心才放松下來,趕緊笑道:“世民聽聞大哥醒來,故特來看看。”

李建成點點頭,道:“聽聞昨日,乃是世民送我回來的?”

李世民一遲疑,終究只道出一個“是”來。畢竟當着車夫的面,無法提及李建成那心絞痛的隐疾。

而李建成似乎已然明白,只輕輕道:“大哥謝過世民了。”他原本便是吐囑溫和之人,此刻傷勢未愈,說話愈發輕緩,仿若微風一陣,輕掃心間。

李世民定睛地看着他,正待說什麽,原處卻已來了一個小校,只道國公尋二公子過去。

“世民且去罷。”李建成看着他道。

“大哥路上還請小心。”李世民道,随即打馬而去。

李建成沒有動,定睛看着他馬上的身影漸漸遠去。直到那身影融入人群之中,方才松開手,掩了上簾子。

“走罷。”他對車夫道。然後放松了身子,閉上眼,仰面靠上了車壁。

伸出手,輕輕地碰了碰下唇。終是搖搖頭,徑自輕笑了一聲。

作者有話要說:二呆心聲:把那個該死的大夫給我拖出去砍了!!!!!

PS.查資料的時候,很2地把一個一個叫“馮翊(YI)”的地名當成了人名,而且還錯看成“馮诩(XU)”,于是就有了一個不該出現的人……于是修了一下,讓他消失了,改成“(馮翊太守)蕭造”。其實沒啥影響,就是改了個配角名而已,俺半吊子考據強迫症必須說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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