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大軍進駐朝邑的時候,關中官僚百姓皆夾道相迎,無不盡表歡喜歸附之意。李淵見狀大喜,在前來接應的各路勢力中,浩浩蕩蕩地入了長春宮。

休養補給了數日,李淵召集衆人議事,商讨大軍下一步舉措。其時李建成的傷勢已複原大半,在養病多日之後,當日也随着衆人來到議事廳。

李世民擡眼望去,見他今日換了一身少見的玄色長衫,滾着金邊的前襟顯出幾分華貴之氣,略略沖淡了面上殘餘的病容。

實則調養了數日後,李建成的氣色已然恢複了許多。只是每每回憶起那一日回營時,他慘白而憔悴的樣子,李世民的只覺心頭總會微微揪起幾分,難以放下。

由是見他走進,李世民當即便走了過去。幾乎是本能地,想伸出手扶住對方的臂膀。

然而李建成卻只是不着痕跡地避開,徑自走到李淵面前行禮請安,又同再坐的大小官吏微笑示意,方才尋了上座坐下。

李世民立在原地略有些失落,卻也很快走回他身側坐下。

此番所議,無非不過西進長安之策。衆人三言兩語,意見卻也統一:李淵留守朝邑;派一支人馬駐守永豐倉,扼守潼關,以備屈突通自東面來襲;而大部人馬則避開重鎮,經高陵、泾陽、武功、盩屋、鄠縣,迂回至長安。

李淵有意讓李世民率軍西進,劉文靜駐守永豐倉,李建成一來是長子,二來則重傷初愈,便意欲讓他随同自己一道留在朝邑駐守。然而原本一直沉默的李建成,此時卻忽然站起身來道:“建成請命駐守永豐倉。”

此言一出,李世民已然站起身來,道:“世民以為不妥!”

李建成淡淡看了他一眼,并不回答,只是轉眼望向李淵。李淵道:“建成,你是長子,不必事必躬親。”

“父親,”李建成卻上前一步,走到堂下拱手道,“其餘諸事不必,然而此事……卻還請父親務必成全。”

李淵見他眼神分外堅定,許久恍然道:“建成,那屈突通前日暗算于你,你可是要……”

“父親此言差矣。建成尚還年壯,不過不甘因了小小的傷,終日在房中修養罷了。”李建成輕輕笑了笑,仿若知道李淵将要說什麽一般,複又道,“只是還望父親放心,建成傷勢已愈合,此去只願為全軍盡一份微薄之力罷了,斷不會魯莽行事,”說罷又是長長一揖,“還望父親成全。”

李淵聞言默然許久,才道:“建成你素來便是有主見之人,為父也知你斷不會因一己之私而亂了大局,既然你心意已決……便同劉大人一道,前往永豐倉罷。”

“父……”李世民還欲再勸,然而話未出口,李建成卻已然上前一拜道:“多謝父親。”

衆人散去之後,李世民匆匆追上李建成道:“大哥,世民有朝一日定會提那屈突通的人頭給你,你又何必這般親自過去?”

“我意已決,世民不必再勸。”李建成腳步不停,神色很平靜。

李世民心下恨他不知每次只身犯險時,自己在別處是何等的憂心何等的牽念。可幾步追上之後,開了口,卻終不知該說什麽。

然而此時李建成卻忽然停下了步子。他扭頭看向李世民,道:“世民,你将率大軍西進,縱然我不去永豐倉,卻也是要留在朝邑的。”頓了頓,笑得清淡而疏離,“你我終有一日是要分道揚镳的,世民,此事你理當明了。”

李世民聞言如遭雷擊,看着李建成轉身離去,竟再說不出一句話來。

————

是夜,晚風習習,月上中天。李世民坐在院中石桌邊,一壺清酒,把酒獨酌。

縱然明知李建成所言不假,然而不知為何,心內卻分毫也無法接受。他明白自己心內的那種欲望,在不知不覺間,已近乎一種貪婪。恨不能将自己的大哥獨占,恨不能讓他與自己寸步不離,只自己身旁,只由自己去守護。

卻不過妄想而已。自嘲地笑了一聲,李世民垂下頭,看着杯中的瑟瑟顫抖的一彎新月,随即舉杯仰頭,一飲而盡。

正此時,一陣跫音自遠而來。縱然輕緩,在這萬籁俱寂的時候,卻聽得格外分明。

李世民驟然循聲望去,然而很快搖搖頭,收回目光看向杯中,輕笑了一聲,“是你。”

“是我而非世子,世民可是失望了?”劉文靜走到他對面的坐下,神情似笑非笑。

李世民端起酒杯,無奈笑道:“肇仁休要取笑了。”二人素來交好,私下慣于去了頭銜,只以這姓字相稱。

劉文靜聞言不語,只是徑自提起酒壺,斟滿面前的空杯。頓了頓,才輕笑着開口道:“這酒杯備得也是成雙入對,還說不是在等人?”

李世民放下酒杯道:“肇仁今日來,莫不是特意來取笑我的?”

劉文靜聞言一笑,道:“今日議事堂上,世民一心向着世子,此舉人人都已看出,又豈需我來取笑?”

李世民微微一怔,擡眼看向他。頓了頓,複又垂下眼去,道:“縱是人人知曉,又有何不妥?”此時開口,聲音已然低了幾分,其中也似添上了幾分嘲意,劉文靜既已引出話頭來,面上便漸漸收了笑意。他擡眼看着李世民,搖頭嘆道:“世民,你以為世子是何人?你可曾想過,以他之能,當真需你這般處處回護?”

“肇仁……此言何意?”驟然聽聞此言,李世民起初一愣,随即漸漸斂了眉。

“世民,你怕是小看了你的大哥。”劉文靜神色如常,舉起手中的酒杯微微晃了晃,方才繼續道,“世子外表看似溫文柔和,實則裏內卻是剛硬非常,你同他相處這麽些年,如何看不出?”

李世民看着他,腦中浮現出許多淩亂交錯的畫面,一時便也不知如何接口。

劉文靜見狀複又問道:“我大軍一路入關,皆是備受擁趸,你以為這是為何?突厥本派大軍進犯太原,卻世子一人之力答應結盟,你以為又是為何?”

李世民搖搖頭,不知如何作答。

劉文靜站起身來,仰面看了看天際,徐徐踱開道:“當年單槍匹馬入突厥說和,如今便得突厥柱國來援;前日他先入關中,而今仕宦布衣便都俯首稱臣……”言及此,頓住步子,回身看着李世民道,“世民,你可曾想過,日後若有個一二,此二者眼中所認,卻不是國公,而是世子……”

李世民聞言站起身來,冷聲道:“肇仁,你此言何意?”

“眼看大軍西進長安在即,國公稱帝便也只在眼前。是時分封子嗣,如今的世子,便将為日後的太子,直至天子。”劉文靜神色不變,轉過頭看着李世民,慢慢道,“自古功高蓋主歷來為君王所忌……世民你可曾想過,或許自己終有一日,不能為他所容?”

“肇仁!”李世民強抑着怒氣道,“我向來敬你是我摯友,此刻你這挑撥之言,我便也全做不知。只是日後若再提起此事,休怪我李世民不講情面!”

他這般疾言厲色,而劉文靜卻分毫不為所動,他對着李世民長長一揖道:“話已說完,我也不便多做久留,如此……便告辭了。”頓了頓,複又擡起眼看向李世民道,“只是這些年,我方才那一番話是虛是實,這些年待世民是真是假,想必世民心中應是有一杆秤的。如此……只望世民三思。”

李世民聞言一怔,卻見他已然轉身離去。他頹然地坐回石凳上,只覺心中惱恨異常。他如何不明白劉文靜所言非虛,只是……卻又教他如何承認,自己對李建成而言,根本一錢不名?

“你我終有一日是要分道揚镳的,世民,此事你理當明了。”便如同今日李建成對他說的這句話。分明是事實,卻教人如何也不願承認。

只是此刻回想起來,終是明白了這話的含義。

大哥,大概當真并不需要自己。縱然自己不曾為他憂心忐忑,不曾為他縱身擋箭,不曾為他冒雨相救……他也一樣有辦法全身而返罷。

李世民苦笑一聲,拿起石桌上的酒壺,胡亂地灌了幾口。一把甩掉酒壺,站起身,奔院外而去。

索性是全無結果,索性是無疾而終。比起這般無休無止的煎熬,倒不若借着這酒力,将一切都挑個明白罷。

————

而此時李建成府中的後園內,卻已然有了來客。

咄苾放下手中的茶杯,擡眼望向坐在對面的人。許久後,他徐徐露出笑意道:“看建成的氣色,前日那傷應已然無礙了罷。”

“有勞大哥挂念了。”李建成聞言微微挑了挑嘴角,此時院中燈火昏暗,他的面容大半隐沒在夜色裏,便連這笑容也跟着模糊了幾分。話音落了片刻,才複又笑道,“說來那日蒙大哥相救,卻又欠大哥一個人情了。”

“建成哪裏話,”咄苾哈哈一笑,聲音随即沉了幾分,“你明知我救你并非為了讨什麽人情,又何必算計得如此清明?”

李建成聞言不語,只是端起桌上的茶杯,放在唇邊輕輕地啜了一口。他手指纖細蒼白,卻又骨節分明,便只是端茶這般如此尋常的動作,也因此變得清雅了許多。

咄苾看着默然片刻,收回目光,才接起之前的話頭道:“實則……若說就你回來,卻也有李世民一半的功勞。”

“是麽?”李建成面上一霎閃現出一種似笑非笑的神情,卻也很快消失不見,“此事……我自然知曉。”

咄苾似是遲疑了許久,才複又開口道:“建成,李世民此人可謂天賜将才,況且他待你全無二心,若能善用,日後必成肱骨。”

李建成聞言放下茶杯,輕笑了一聲道:“世民便如同一把利刃,若得善用,可執掌殺伐四方;反之,或許……會傷及自身……”

聽聞後半句,咄苾分明一愣。李建成搖搖頭,笑得分外雲淡風輕,“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建成不過偶爾憂慮,自己或許有一日會死在這利刃之下也說不定。”

“那建成為何不此刻便殺了他?”咄苾不以為然,哈哈一笑道。

然而李建成聞言只是笑,卻不言。

這反應倒頗有些出乎咄苾意料。他頓了頓,才回過神來,正色道:“建成,你若見了那日他尋你時的眼神,定然不會說出此言來。依我看,他的刀刃縱是對向自己,也斷不會朝你落下。”

李建成默然許久,忽然又笑了起來。他看着咄苾道:“大哥今日為何頻頻在我面前說起世民的好來了?”

咄苾怔了一怔,似乎也才意識到自己的失言。他垂下眼,亦是沉默了片刻,才複又開口道:“大抵得知有一人在你身邊回護,縱我回了突厥,也能略略安下心來罷。”

夜色太過深沉,對方的表情隐沒在其中而不可見。短暫的一陣沉默之後,他聽聞李建成道:“建成虧欠大哥太多,卻不知究竟可為大哥做些什麽?大哥若有所需,還請勿要推辭,也好讓建成略略纾解心底的歉疚之意。”

“建成,你是怕我這一走,日後若刀兵相向,我拿出這承諾兌現,教你進退兩難罷。”咄苾搖頭嘆了嘆道,“只是你又何必這般急着,要與我将恩怨一并兩清?你我相交多年,你豈會不知我的為人?”

“若當真有那一日,”李建成并不否認,只平靜道,“換了建成,也許會不擇手段。”

咄苾知他若當真如所言那般不義,到時只做不認賬便是,又何必急急還了這人情。到底……是不願違背了二人之間的許諾罷。

只是這承諾縱然守着,日後也不過刀兵相見的結果。他們心中都再明白不過,李氏同突厥的聯盟到底不過互利,待到李淵當真進駐長安,自立為帝的時候,便也到了聯盟瓦解的時候。這也是為何,他選擇在那時離開。

實則這一切……都如同他一向深知的那般,不會有結果。咄苾以為自己素來便是心若明鏡的,所以他自認為一直不曾亂過陣腳,一直将心底的那些心思掩藏的很好,不曾表露出分毫來……

只是……

他擡眼看向李建成,對方正亦是看着他。四目相對間,咄苾只覺得自己終究不曾了解過他。

神情看似真摯,實則卻從不曾讓人窺破心思;言語雖并無欺騙,然而卻終是隐藏了太多。他是否當真信過自己,或者說,信過任何人,咄苾無法猜測。

他站起身來,走到李建成面前站定。而後伸出手,徐徐從他的側臉撫過,指尖順着觸感如玉的面頰,一直下滑,直至唇邊停住。

“建成,若要還我人情,那便還……”他垂眼看着面前的人,慢慢俯下身子去。

李建成沒有動,只是保持着仰頭看他的姿勢。他的眼光是一種看似澄澈的朦胧,冷靜而誘惑,真摯卻疏離。

咄苾垂下眼,輕輕地笑了一聲,終是在将要觸碰的一霎那,變換了姿勢。

展開雙臂,将人輕輕地擁入懷中。

“那便還大哥一個擁抱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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