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天際滾滾的黑煙漸漸逼近,平地上騰起的火光在視線裏也愈見清明。李世民不住地揮動着馬鞭,恨自己胯下的千裏良駒竟不能再快些。
他極力地控制着腦中的思緒,不敢做一分一毫的胡思亂想。他知道,自己身為大将,抛開戰事退走實有諸多不妥。可是他卻已然顧不了這麽許多,此時此刻,他心中唯有一個念頭:若大哥有個三長兩短,自己縱是攻下了長安,又有何意義?
念及此,李世民心下愈發急迫,風馳電掣般往東而去。
很快,一片戰場便近在眼前。大營所在的平野之上,李氏大軍同隋軍正混戰厮殺,而他們身後,是熊熊燃燒的大火。
李世民打馬沖上前去,長戟一揮,便幹脆利落地挑翻了一名隋軍。正同那隋軍顫抖的士兵擡頭見是李世民,一愣道:“二、二公子?!”
李世民提住缰繩,看着他道:“此處是何情形?快快講來!”
“回二公子,我等千餘人乃是奉國公之命,為救援大營而來。”那士兵道,“然而我等來時,營中大火撲天,卻終究如何也攻不進去。”
李世民擡眼望了望,但見李氏人馬果圍在大營周圍,同隋軍對抗。然而大火連天,煙塵滾滾,竟是将營中情形通通遮掩在其後。他心中一緊,皺眉道:“世子何在?”
“小的猜測……”那士兵見他說話間,眼神忽然凜冽了許多,不知為何,聲音裏竟少了幾分底氣,“世子同原本守營的千餘人,應……困在大火之中……”
而他話音未落,李世民已然拍馬而去,竟是沖着那火海的方向。
————
李建成此時着實是有些悔了。
彼時李淵傳令調撥人馬之時,他為助大軍打下長安,将營中大部人馬盡數交給裴寂帶上了前線。故營中所留下的,也不過千餘人而已。
他知道自己此番,是當真有些失算。本想着一鼓作氣,末了卻竟教敵軍有機可乘。
火燒大營,一來能毀了糧草,動搖軍心;二來,若引得大軍撤兵而救,便更可謂一石二鳥了。
如此,雖是走投無路之計,卻當真戳中了自己軟肋。
此時此刻,只希望前線的大軍莫要中了敵人計策才是,權且一鼓作氣攻下城池才是。如此,自己在此處……應是還能撐上一撐罷。
從一名隋軍的胸口抽出佩劍,李建成後退一步,慢慢地地吐出一口氣。
然而舉目四望,周遭滾滾的煙塵已然愈發濃密,幾乎要蒙蔽視線。唯有耳畔刀劍碰撞的聲音在耳畔不斷作響,提醒着他此處是戰場,無論如何,也不可有分毫懈怠。
正此時,一陣刀光便刺了過來,李建成揮劍抵擋,然而已有一人攔在身前,将那隋軍一刀斬斷。
咄苾高大的身形攔在李建成面前,他微微側過身,看着李建成道:“建成可還無恙?”
李建成伸手拭了拭額上的汗水,點點頭道:“無妨。”
“建成,”咄苾将人往後帶了帶,道,“大營已被圈在火海中,此地不可久留,你我還得速速突圍出去才是。”
李建成扶着殘破的營帳一角站定,道:“火海易突,可是其外卻已被隋軍包圍。只怕一時……”話未說完,已被煙塵嗆得低低咳嗽幾聲,不由微微地彎了腰。
咄苾伸手按上他肩背,輕輕拍了拍,道:“建成,不如我先護你出去罷。”
由于長時間的混戰,他的聲音已然有些嘶啞。李建成正欲作答,然而方一擡頭,卻見一列隋軍已然發現了他二人行跡,正揮刀沖過來。
“大哥!”他拔了刀,同咄苾對視一眼,二人不及多言,便立即置身于厮殺之中。
揮劍斬倒幾名隋軍之後,李建成忽然覺出幾分異樣。退出幾步,他本能地伸出一只手,按在了胸口。
事發突然,自己今日還未曾用過藥。心知如此下去……縱是理智尚能撐得住,只怕身體卻要率先崩潰。
更何況,這是他最不能為人知曉的軟肋。
李建成咬咬牙,忽地回身,殺開一條路,往自己帳中奔去。
自己的營帳被簇擁在中間,故此時還未曾遭到大火的肆虐,李建成疾步朝大帳奔去,然而此時此刻,自己一側的大帳卻忽然着起火來,阻隔了前方的路。李建成躲避開去,一回頭,驀地發現,周遭的幾個營帳竟已練成一片火海。而自己,便置身于火海之中,進退不得。
而此時此刻,大火仍在不斷地字外延朝內蔓延,火光刺目,烈焰逼人。李建成可以清楚地聽到不遠處短兵相接的聲音,可是目光所及,只有火而已。
一步錯,便這般步步錯麽。李建成自嘲地想,然而舉目望去,周遭卻已然空無一人。
熊熊燃燒的大火很快奪去了周遭的空氣,取而代之的是滾滾騰起的煙塵。李建成索性扔了手中佩劍,幾次試圖沖破火海,然而無果之下,整個人卻連繼續嘗試的氣力,也在一點點的流失。
大火之中的溫度高得駭人,李建成大口大口地喘着氣,無奈地退回到中間一處不曾着火的營帳邊。扶着營帳一點一點地滑坐下來,他低頭揪住自己衣襟,近乎求生一般地呼吸。然而随着氣息的愈發急促,他分明地感到空氣已變得越來也稀薄。
汗水順着面頰一滴一滴地落在地面,很快便被吸進泥土裏。
沒有空氣便無法呼吸,無法呼吸便不能思考。片刻之後,李建成揚起頭,慢慢地靠在營帳邊。四肢無力地垂着,唯有胸膛随着急促的呼吸,不住地起伏着。
面前不斷跳躍的烈焰,落在視線裏慢慢變得昏花。李建成索性地閉了眼,然而腦中,卻是空空如也。換了如此姿勢,汗水便只得順着額角緩緩落下,掉入眼角,似乎都帶着異乎尋常的鹹熱。
都說将死之人,腦中會很快閃過自己的平生種種。然而此刻,他甚至已無力去思考這些。
他所能感知到的,唯有自己本能地呼吸,以及漸漸模糊的意識。然而下一刻,一口濃煙嗆入喉頭,他整個人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
本能地,李建成弓起了身子,幾乎是伏跪的姿勢。一手撐在滾燙的地面,一手死死揪住胸口的衣襟,咳得周身顫抖,汗水淚水一齊簌簌下落。
煙塵的刺激之下,此時思緒卻意外地回來了幾分。李建成盯着面前的地面,自嘲地想,玄武門前的那一箭穿心,或許并不算什麽。窒息的痛楚,原來竟才是這般生不如此。
教人心中竟會隐隐有所期盼,期盼那大火速速肆虐過來,讓一切早早結束罷。
撐在地面的手漸漸地快要堅持不住了,李建成五指用力扣進面前滾燙的泥土裏,身子卻一點一點地軟了下來。
正在此時,耳畔忽然響起一陣馬嘶。李建成本能地想要擡頭,看看這是實是幻,然而卻發現自己,竟已然動彈不得。
————
李世民飛馬踏入火圈內,便當即被迎面而來的一陣熱浪,撲得幾乎睜不開眼。
他本能地打馬回身,伸出臂膀擋在眼前,堪堪避開。片刻之後,他回過身去,掃視着周遭情形。
眼前的大帳大都已被燒得殘破,只餘下零零星星的火點。目光所及,無不是一片殘敗之景。李世民提缰朝一側走了走,只嘆方才一陣分不清東西南北的厮殺,教自己一時失了方向,沖入此間火海。此時一看,卻似早已無人。
然而正在此時,他卻看見不遠處的大帳前,一個蜷縮着的白色人影。
哪怕所見只是一個影子,心狠狠地,卻是一痛。
大哥……
大哥!
大哥?!
腦中不及思考這個念頭,李世民已然翻身下了馬,幾乎是踉跄着奔了過去。
“大哥!大哥!”跪在地上将人扶坐了起來,李世民輕輕地搖晃着對方肩頭,“大哥,我是李世民!”
李建成低着頭,随着他的動作無力地搖擺着。額前的發有些淩亂地垂散下來,遮住了面容,表情模糊。唯有急促的呼吸聲,以及在二人之間顯得格外分明。下一刻,又咳嗽得周身顫抖。
感到撲面而來的煙塵,李世民伸手掩了掩口鼻,很快意識到,此處已不可久留。他不再說話,只是猛然地将人打橫抱起,翻身上了馬。
無論如何,離開此地,才是當務之急。
李世民一手提着馬缰,一手攬着李建成的後腰,将人緊貼着抱在懷中。對方側坐在馬上,在他的大力之下,恰是一種面對面摟抱的姿态。李世民可以感到對方整個人無力地靠在自己懷中,可以感到對方的頭輕輕地靠在自己肩頭,甚至可以感到對方口鼻間急促的氣息,正噴薄在自己的頸項之間。
大哥的氣息……對自己而言,是一種遠勝于火海的溫度。
李世民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平複了心神。他舉目四望,眼見一處火勢似是較小,不敢猶豫,便當即拍馬奔了過去。
及至近前,李世民單手猛提馬缰,胯下良駒仿佛有所感應一般,高高揚起前蹄。縱身一躍,便連人帶馬地越過那數尺之高的火牆,穩穩地落了地。
然而方站住腳,眼前便閃過一列隋軍,虎視眈眈。李世民這才發現,自己情急之下,長戟早已遺落在了那火海之中。
他看着面前慢慢逼近的人馬,目光變得凜冽異常。握住缰繩的手一點點松開,扶上腰間佩劍,可是心下也知,此刻自己只怕是雙拳難敵四手。更何況,還有李建成在懷。
片刻之後,他“嗖”地一聲亮出佩劍,指着面前的人道:“要上便一起上,我沒功夫陪你們閑耗!”說罷雙腿一夾馬肚,便連人帶馬地沖了過去。
隋軍雖不知這是何人,然而見他單槍匹馬尚能這般氣勢如虹,起初不由一怔。然而下一刻,卻也迎了上去。
李世民揮劍斬了幾人,一回身,見一人已從另一側殺出,長槍直指自己懷中的人。情急之下,他甩了手中劍,提着馬缰猛然側過身去,用肩背生生接下那一槍。
長槍從左肩大力穿過,李世民悶哼一聲,調轉馬頭,很快将人一腳踢翻。他拔了背上長矛扔在一旁,心知自己此時已無兵器在手,這裏是一刻也不能多留了。
“駕!”他索性俯下身子,将懷裏的人盡可能地覆蓋住,然後猛地一踢馬肚,意欲就這般硬沖出去。
任周遭有多少刀劍,便權且向着自己來罷。
然而不知沖了多遠,便聽聞前方似有嘈雜之聲。李世民定睛一看,卻見是一列人馬迎面而來。為首那人看清了自己,分明是一愣,然而卻是很快退至一旁,教身後的人将路讓了開去。
李世民定定地同那人對視着,然而足下馬蹄不停,只一瞬間,便飛速從那人身邊經過。
他已然讀懂咄苾眼中的意思:此處且有我擋着,你速速帶人離開。
由是李世民不再猶豫,一氣沖出營地策馬狂奔,直至身後的刀兵聲已然弱不可聞,他才放慢了馬速,尋了一處密林,慢慢走了進去。
在一棵古木前停了下來,林中的靜谧讓他這才意識到,懷中呼吸不知何時,已然平複了下來。
“大哥?”他看不到對方的臉,只是嘗試着低喚了一聲。
片刻之後,李建成低低地“嗯”了一聲,聲音很平靜,卻沒有再繼續說什麽。
見對方似是恢複了神智,李世民當即松了一口氣。他翻身下了馬,朝上伸手扶住李建成臂膀道:“此處已是無恙,大哥下來稍加歇息罷。”
李建成低着頭,一手撐在馬鞍上,許久之後,才轉過身子。他動作極慢地伸出手,似是有意要反手抓住李世民。然而下一刻,人卻已栽下馬來。
李世民措手不及,沖過去将人接住,口中急道:“大哥!”
李建成吃力地站住了身子,卻只是輕輕地搖搖頭,低聲道:“……無妨。”
然而李世民卻仿佛聽不懂他話中所言一般,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直至觸到對方的掌心後,他才發現,李建成的手心竟然滿是冷汗。
似是感應到了什麽,李建成驀地抽了手,踉跄地朝古木走去。随後,吃力地靠坐下來。
他的舉手投足是那樣的緩慢,然而每一個動作,仿佛都耗盡了氣力。
李世民忽然明白了什麽。他忽然沖過去,一把撩開對方額前垂散的發。
然後他便看清了,李建成緊蹙的雙眉。這般隐忍痛苦的神情,他是見過的。
只是這一次,李建成忍得格外不動聲色,竟然一路未教他有所察覺。
“大哥……”他伸手扶住對方的肩,自已一句問道,“藥在哪裏?”
“無妨……”李建成搖頭,啞聲道,“忍過這一陣,便無妨了。”
然而李世民卻看着他,一字一句地問道:“藥尚在營中,可是如此?”
李建成搖頭,只是搖頭。實則他也明白,那藥不過止痛之效罷了。縱然一時沒有卻也無礙,不過……受些活罪罷了。這痛楚,于他而言,還是忍得住的。
他不再多言,擡眼看了看對方幾乎浸在血中左臂,極力平複下聲音,慢慢道:“世民,你且包紮下傷口罷。”
李世民聞言,果然不再說話。只是背過身去坐下,褪了衣衫,扯了塊衣擺默默地包裹着傷口。李建成沉默地看着他,目光徐徐略過那仿佛被血染過的背脊,大大小小的刀劍傷痕,以及肩頭那血洞一般的傷口……
他一直靜靜看着,直到心口一陣勝過一陣的絞痛變得再也無法忍受。李建成閉了眼,下意識地縮起了身子,五指用力地扣在衣襟處。仿佛如此,便能将疼痛消減幾分。
只恨這痛楚自己經歷過千百次,卻竟仍是無法習慣。
然而不知過了多久,他卻聽到一聲馬嘶。那聲音,便如同方才火海中響起的那般刺耳,那般昂揚。
他微微睜開眼,卻驚見李世民,竟已然高坐在了馬上。他垂眼定定地自己,眼光深邃異常。不知是否是一時幻覺,李建成只覺得對方神色冷峻得,同平時簡直判若兩人。
“世民你……”李建成掙紮着坐起來,剛想說什麽,卻被對方打斷。
“大哥……”李世民一提馬缰,身下的坐騎高高的揚起前蹄,話語卻異常平靜,“你且再忍耐片刻,世民很快便回!”
說罷,不待李建成開口,竟是一提馬缰,縱馬而去。
李建成怔怔地看着他身後飛揚的塵土,漸行漸遠,遙遙地指向不久前二人才死裏逃生的火海和戰場。
忽然間,只覺得心口仿佛被生生剜去了一塊,是一種無法言說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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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