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隋義寧元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李淵在宮中擺開筵席,賀李世民十八歲生辰。

筵宴之上,亂花漸欲迷人眼。舞女一列一列翻轉着長袖,魚貫而入,漸次而出。嬌莺般的歌喉婉轉動人,和着絲竹之聲,伴着酒香,教人心醉。

李世民擡着眼,似是漫不經心地望着大殿之上的春光融融。然而實則,目光總是抑制不住地要飄向彩袖之後,那一個時隐時現的模糊身影上。

感覺整個大殿,只因看着這人,便仿佛頃刻安靜了下來。

李建成今日略略盛裝,褪去了平日慣着的素衣白袍,改換了一身青玄雲錦長袍,其上暗繡走出山水流雲文飾,盡顯清貴。

對方在席間端然而坐,獨自飲着酒,倒似饒有興致地賞着歌舞,全然不曾注意到自己投去的目光。

腦中閃過那日林間纏綿時,對方眼中水霧迷蒙的情欲,李世民不覺露出笑意。換了旁人,單是面對這般清冷疏離,又如何能想到其人還會有那般醉人的情動之色?

手中酒杯頓在唇邊許久,此時終是記起低頭啜了一口酒。

那神情,只有自己見過,也只能屬于自己。

正此時,一曲歌罷。李淵把酒起身,向敬了李世民一杯酒,說了些寄望之辭。李世民趕緊起身,把酒寫過父親。二人相對,各自一飲而盡。随後李淵托辭離去,實則不過有意讓年輕人無拘無束些。

李淵一去,李世民帳下的那些将領便紛紛湊近過來,輪番敬着酒。這些将領大都同李世民共歷過生死,自然情誼非常。李世民此時便也忘卻了那二公子的身份,但凡遇上敬酒,俱是全部接下,一飲而盡。

飲罷數輪之後,自覺面上有些灼燒之感。忽地想起什麽,不覺回身朝上座望去。朦胧之間,只看得那白色身影仍是坐在原處。縱然看不清對方神情,心頭卻已是一暖,面上亦是跟着露出笑容。

然而正準備把酒走過去,卻又被周身的将領簇擁過來,又是一番勸酒。李世民推舉不得,只得笑着一一接過。

“二公子當真是長大了。”

李建成握着酒杯,方收回目光,便聽聞身旁一身感嘆。

擡起眼去,立即露出笑意,放下酒杯,起身一禮道:“裴大人。”

裴寂瞥了一眼桌上幾乎未曾動過的酒杯,恭恭敬敬地對他拱手道:“此處喧嘩,世子可否借一步說話?”

李建成看着他慢慢颔首,命下人取了狐裘,便同他一道走出大殿。

時已入夜,月色如水而洩。步入後院中,這才發現,天邊不知何時竟已落了雪。碎雪紛揚,勢頭不大,卻也已然将院中撲上了一層白。

裴寂仰頭望了中天月色,慨嘆般道:“二公子如此年輕便有大将之風,真實為難得啊。”

裴大人每次同建成說話都這般拐彎抹角,無奈建成愚鈍,無法領悟其中深意。李建成伸手裹緊了身上的狐裘,看着他笑道,“大人有話,不妨直說罷。”

裴寂轉眼看了看他,亦是笑道:“世子若當真不明白老夫之意,只怕也不會有此說了。”默然思量片刻,竟也直言道,“那日堂上議論出兵剿滅薛舉父子時,不知唐王心中計量,世子可曾看出一二?”

“父親未曾同人商議,便任命世民為大将,”李建成神色平靜,道,“此舉乃是有心歷練,好将日後東征西讨的重任交付予他罷。”

裴寂嘆道:“看來世子原是心如明鏡,倒是老夫多慮了。”

“這卻又如何不妥?”李建成反而笑道,“世民本就是天生的将才,若能當真平定四方勢力,卻也是好事。”

裴寂聞言搖頭道:“世子既出此言,便是不信我裴寂。”

李建成微微一怔,卻又聽他道:“哪日若世子信了裴寂,裴寂随時恭候大駕,願效犬馬之勞。”頓了頓,擡眼看向李建成,一字一句道,“此時,裴寂唯有八個字,以勸世子:功高蓋主,悔之晚矣。”

“功高蓋主,悔之晚矣……”李建成默念了一遍,卻笑了出來,對裴寂道,“裴大人,建成又一問,可否請教大人?”

裴寂道:“世子請講。”

“不瞞大人,建成近日偶得一劍,此劍百年難見,吹毛斷發,銳不可當,實乃不可多得的至寶。為建成用過數次,于戰場上可謂披荊斬棘,無往不利。”言及此,李建成略略沉吟,又道,“只是近日偶遇一算卦先生,見了此劍,只道銳氣太盛,終有一日要傷及其主。”

裴寂聞言微微皺了眉。

李建成笑了笑,看着他道:“不知裴大人以為,建成此時是應當善用此劍,使其物盡其用,還是……應早早将劍折了,防患于未然。”

話音落了,裴寂皺起的眉一霎松開。他徐徐搖了搖頭,換做無奈的笑意,道:“世子此問太過高深,老夫魯鈍,怕是給不出愚見。”

李建成笑道:“實則裴大人方才口中的八個字,便是見地。只是大人不願說明罷了。”

“先有答,後有問。”裴寂亦是笑起來,“如此看來,世子心中早有計量。老夫當真是多事了。”說罷拱手一禮,轉身告辭。

“大人哪裏話。”李建成立在原處回禮,定定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許久,忽然挑唇輕笑了一聲。心嘆這裴寂,或許當真有料事之能。

只是,他口中那八個字,或許當真是多慮了。

這八個字,世上怕是沒有人,能比自己明白得更透徹。

————

筵宴散罷,已是月上中天。

李世民回頭一看,見原本的席位上,已是空空如也,心頭也跟着落空了一陣。同衆人作別之後,他沒有回府,卻是跌跌撞撞地來到了李建成處。

于他而言,想要見到大哥的念頭,一旦騰起,便無法止息。甚至一分一秒,也不能耽擱。

然而待他踩着殘雪疾步來到李建成府邸時,對方的屋內已然熄了燈。李世民将手扶在門框上,幾欲推開,然而思量再三,終是收回了手,一聲嘆息。

卻聽聞身後一聲輕喚:“世民?”

李世民回過身去,只見李建成正站在自己身後。面容上流瀉着銀白月色,烏發上沾着點點落雪,裹着一身雪白狐裘,望之清貴,卻亦是清冷異常。

仿佛一下一刻,便要融入那雪地之中,消失不見一般。

李世民忽然走上前去,将人連帶着狐裘一起抱住,緊緊扣在懷中。

“大哥……”口中喃喃地喚了聲。酒力之下,他聲音卻是有些顫抖。

李建成立在原地,伸手撫了撫他的發,聲音裏帶着淡淡的笑意,“外面天冷,且先進屋罷。”

李世民埋首在對方頸項,只覺那熟悉的氣息,輕易地便讓自己的呼吸變得滾燙。他聞言極慢地點了點頭,徐徐放開手,任李建成一路拉着進了屋。

李建成轉身掩上房門,将院內的涼風隔絕在外。然而方一回身,卻被李世民用力地抵上門板。

灼熱異常的氣息,伴随着淩亂的親吻噴薄在耳側,似是要将這大半夜的殘雪融化殆盡。

“世民三日後便要出征了。大哥,今夜便送世民一件生辰賀禮……可好?”

李建成微微揚起頭,越過他的肩頭望去,但目光所及之處,唯有一片黑暗而已。

許久之後,他徐徐笑了笑,道:“好。”

————

房內一片漆黑,唯有肉體撞擊的聲音,在萬籁俱寂間變得分外明顯。

窗外殘雪消融殆盡,寒冷非常,然而錦帳之中,卻是滿是春光融融的暖意。

李世民側身扣着懷中人的腰,一下一下用力撞擊着。殘餘的酒力,在這一刻再度騰起,燃遍周身。近乎灼熱的溫度,讓他意亂情迷到無法自拔。

“大哥……大哥……大哥……”淪陷在欲海之中,他淩亂地親吻着對方的後頸,如上次一般,一遍一遍地喚着這兩個字。

回想起方才雪地裏那回身一瞥,讓他心內忽然又騰起陣陣恐慌來。不知為何,無論如何确認,如何說服自己,他心內總有一分擔憂,揮之不去。

擔憂大哥并不曾真正屬于自己。

因為他發覺,大哥心中所想,自己并不曾真正了解,一絲一毫也無。這種念頭騰起在腦海,便好比是一種折磨。

此時此刻,在酒意的刺激下,李世民恍然地只是不斷地沖撞着身下的人,狠狠地進入和退出,一次又一次地重複着結合和分離的過程。

只有這種感覺是真實的,真實到任是誰,也無法否認。

李建成被他的雙臂固定在懷中,随着劇烈的沖撞,一下一下地顫抖着。五指扣着身下的被衾,克制地低聲喘息,弓着背脊,只感到身後那緊貼的軀體滾燙異常。

那溫度在這冰天雪地之中,便仿若一場烈火,将溫度以一種極端的方式傳遞過來。快感被生生地從四肢百骸中逼了出來,攀上頂峰,然後燃燒殆盡。

不知第幾次發洩出來之後,李世民終是徹底退離了李建成的身體。他在床邊摸索着拉起被衾,将二人緊緊裹住。仍是在對方身後落下細細碎碎的親吻,從後頸,到背脊,到腰際,來回往複,不願分開。

末了,不知是過于疲憊,還是醉意太盛,吻着吻着,終是抵不過倦意,就着這從背後環抱着的姿勢,慢慢陷入沉睡。

感到對方的動作徐徐停了下來,噴薄在後頸處的呼吸,亦是漸漸變得沉穩。李建成低着頭,慢慢地吐出一口熱氣,想要伸手拭去額前的汗水,然而對方的雙臂牢牢束縛着自己,竟是不容半分動作。

正此時,身後卻響起李世民含糊的聲音,不知是虛是實,是夢是醒:“大哥……你心中所想……可否讓世民知曉一二……”

挑嘴笑了笑,說不清是無奈還是自嘲,卻終是放棄動作。不久之後,亦是精疲力竭地睡去。

————

接下來的二日裏,李世民奔走于營中,做着出征的最後準備。每日從白天忙到深夜,幾乎未有閑暇,甚至直至臨行前夜整理行裝時,才從營中返回,得以再一次回到房中。

房內一角堆着許多什物,乃是這些時日朝中官員陸續送來的生辰賀禮,李世民心知無非是些金銀俗物,并不挂心,加之近日繁忙,便看也未曾看上一眼。

然而今夜,他才忽然發現,那什物之中,有一個長長的錦匣打橫擺放着。雖并不華美,卻分外惹人注目。

鬼使神差地便走了過去,雙手捧起放在桌上打開。

匣子裏面是一卷畫,徐徐展開,昏黃的燭光之下,但見紙上墨色徜徉肆恣,一筆一劃無不是驚若翩鴻、矯若游龍。

指尖驀地抖了抖。他一眼便看出,此物……竟是那稀世珍寶,《蘭亭集序》。

此物,這世上唯一人才有。

李世民早便有所耳聞,李建成用此物引誘衛玄,從而對長安城中三股勢力施以離間之策,長安城破之後,此畫落至楊侑手中,他更是親自讨要回來。

想來,應是極端摯愛之物。

可今日……此物竟不聲不響地,這般靜靜躺在自己手中。

李世民低頭定定地看着,忽然挑起嘴角,徑自笑了起來。

也許一切便如這畫一般,自己分明已然擁有,卻因一時疏忽不曾注意。反而,倒平添了多餘的憂慮。

——大哥,你的心意,可是如我所想?

——然而答案如何,已然不重要了。無論事實是否如此,我卻也已然信了。

李世民不覺間,指尖已是徐徐用力,握緊了字畫的邊緣。然而下一刻,驚覺之後,又驀地松開手來,生怕在其上弄出一分一毫的皺紋。

随後,他懷着滿心滿身的暖意,小心翼翼地将畫重新卷好,重新放回匣子裏。正此時,卻見匣子裏竟還有一張并不起眼的紙頁。

李世民一怔,伸手輕輕拿起,放在眼前,卻再一次輕輕笑了。

其上不過四個字,于他而言,卻堪比千鈞之重。

“世民,凱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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