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大軍出征的當日,地面的殘雪已然化盡。是日天色晴冷,卻也陽光明媚。李建成跟随着李淵,連同朝中百官,照例出城十裏,為之送行。

李世民一身甲衣遒勁,意氣風發地高坐于馬上,飲罷踐行酒後,豪氣萬丈地将碗摔碎,随即對衆人一拱手道:“且待世民凱旋!”

說話間,目光卻是有意無意地望向李建成。

李建成笑容淡淡的,面色不變,看着他帶着大軍返身遠去,消失在山巒之間,這才收回目光,随着李淵一道而返。

“建成,待會兒來相府一趟。”李淵一手提着馬缰,看着面前的路,口中道,“為父這幾日常在琢磨,世民帶兵東征西讨,而你,也到了該着手處理政事的時候了。”

李建成聞言心中一動,當即明白了李淵的言下之意。

縱然因了當初打出的“尊隋”大旗,李氏一族縱然占據長安,一時間仍需尊楊侑為帝。然而實則人人心中再明白不過,李淵廢了這傀儡皇帝,親登大位只不過是時日問題。

李淵所需要的,不過一個契機而已。

及至那時,他便是大唐的皇帝,而自己,便将是大唐太子。

這一日,也不過近在眼前。

念及此,李建成心中忽然騰起些許興奮之意,這種感覺,同前日那歇斯底裏的歡愛,竟有幾分異曲同工之妙。

他等待了蟄伏了這麽多時日,為的便是這一日的到來。那屬于自己的太子之位,唐皇之尊,在這一日之後,将變得觸手可及。

第二次……這位置,他絕不會再失去。

念及此,李建成面上陡然綻出一抹不易覺察的笑來,拱手對李淵道:“全憑父親吩咐。”

————

一日後,李世民率軍駐軍扶風。全軍安頓下來之後,他獨自走上附近一處高地,擡眼眺望薛仁果駐軍的營地。深知對方雖號稱三十萬,實則不過十萬人而已。況零散招納的流寇之輩,又怎敵得過自己手中訓練有素的精銳之師?

沉吟許久,李世民當即召集偏将,商讨作戰事宜。此番于公于私,他仍是想要速戰速決。

于公,長安周遭勢力無數,在任何一股上耗費過多時日,都将給餘者趁虛而入之機。于私……則到底,是不願離開大哥太久罷。

閉上眼,腦中回想起昨夜肌膚相貼的火熱,傾盡所有的纏綿,李世民深吸一口氣,慢慢地吐出,極力地平複着周身再一次騰起的熱度。

大概……已經無法自拔了罷。無奈地笑了笑,聽聞屬下喚他入帳,這才扶着腰間佩劍,轉身而去。

是夜,天邊刮着刮着凜冽的東北風。縱是在南方,今年的冬天似乎也格外寒冷。薛仁果的營地裏,幾名守衛正圍坐在柴火旁搓手取暖,忽然一人擡眼望向天幕,驚訝道:“那、那是什麽?”

餘者循聲望去,但見夜空之中,幾點燈火自北面徐徐飄來。漸漸地,數量漸多,竟是成片而來,密密麻麻地,幾近照亮半個天幕。

待到火光飄得近些了,只聽聞一人忽然吓得坐到在地,指着那大片火光道:“那火是綠、綠色的!莫非是鬼火?!”

此言一出,衆人俱是吓得不輕。然而擡眼望去,卻見那火光不僅憑空漂浮着,而且,竟當真是那般熒綠的色澤。

衆人大驚,趕緊通報薛仁果。薛仁果走出大帳,擡眼望了望,卻也着實未曾見過此等物事。而且細看之間,那綠色的熒光……倒當真有些詭異。

“将軍,這、這如何是好啊?”他一時不知所措地立在原處,任旁人換了數聲,也給不出回答。

将軍已是如此,底下人當即亂了套。不少士兵仰頭看着逐漸逼近的“鬼火”,已是哭爹喊娘地直往後爬。

而待到那火光飄至大營正上方時,周遭出其不意地,忽然響起大片箭簇之聲。只見箭簇聲方起,頭頂的火光倏然而落,如火雨一般打落在營地之上。

營帳之上,瞬間便騰起了撲天的火光。底下士兵見狀,生怕“鬼火”追趕自己,愈發駭得落荒而逃。

頃刻間,營中大亂。那薛仁果自己,亦是吓得手忙腳亂。

而與此同時,躲在暗處的李世民見了這情狀,不由徐徐挑起嘴角。朝身後看了一眼,随即抽出佩劍來,揚聲道:“出擊!”

與此同時,天空應聲騰起一支號火。頃刻間,伏于周遭的人馬如潮水一般傾瀉而下,頃刻将薛仁果大營圍在其中。

李世民橫劍沖在最前,實則發出號令的那一刻,他心下已知:此戰必勝。

————

一戰過後,薛仁果率衆潰逃,李世民也不再追擊,只帶着納降的三千人,班師回朝。此間算來,一共也不過十餘日的功夫。而如此速戰速決的大勝,卻教朝中上下無不是一片贊嘆之聲。

而李世民回府之後,匆匆換了身衣服,便去往李建成處。然而李建成并不在府邸,據下人說乃是身在相府。李世民只得依言前往,果然見府中李建成正同李淵商讨政務。

見了李世民,李淵笑道:“世民回來了。”

李世民拱手拜道:“方一回朝,不敢耽擱,便來拜見父親。”頓了頓,望向李建成,有意做出驚訝之态,“不想大哥竟也在此。”

李建成對他微微颔首,眼底藏笑。

李淵示意他坐下,笑道:“為父已聽聞你一戰打敗薛仁果之事,方才還同建成說起你用的那‘鬼火之策’。”

“以孔明燈火燒大營……”李建成笑得溫潤,接口道,“世民此策,當真是事半功倍。”

李世民看着他,頓了頓才回過神來,謙道:“不過是用了染色的紙,做了百盞孔明燈。若非薛仁果手下盡是無知的流寇之輩,只怕也不能蒙混過關。當真……瞞不過大哥。”

李建成笑道:“行軍用計,便好比對症下藥。世民能用此奇策,在你父親和大哥面前,又何必太過謙虛。”

李世民聞言亦是笑了笑,見二人幾句之後,仍繼續商讨治國之策。也不便打擾,便尋了個由頭,退了出去,心道稍後再尋大哥不遲。

————

回到府中一覺睡到黃昏,用過晚膳,方步入院中散心,便聽聞下人道李靖将軍求見。

李靖乃是李世民帳下一員猛将,攻取長安之戰中功不可沒,故素來可稱李世民心腹。見他求見,李世民點點頭,示意讓人進來,然而及至李靖步入後院中,卻見他身邊竟還帶着一人。

“大将軍,”李靖對他一拱手,看了身旁小兵模樣的人一眼,神色裏難得有些猶疑,“有一事……末将難辨虛實,便不敢聲張,特地先來告知将軍。”

“何事?”李世民一挑眉道,“羅将軍但講無妨。”

“此人乃是薛仁果營中降兵一名,”李靖示意身旁那小兵站起身來,道,“你将今日對我說過的話,再同大将軍說一遍,不必有顧慮。”

“是,是。”那小兵哆哆嗦嗦,遲疑了許久,終是開口道,“小的今日在營中看見、看見突厥的王爺了。”

“你說什麽?!”李世民大驚,一拍案站了起來。

那小兵吓得坐倒在地,又很快爬起來跪下,口中顫聲道:“小、小的豈敢有所欺瞞?”

李世民略略平複了神色,再度坐回身後石凳上,道:“你且細細講來。”

那小兵道:“小的乃是馬邑人氏,十幾歲時在劉武周帳下從軍,後幾經輾轉,才跟了薛仁果。劉武周同突厥人多有往來,故突厥王爺的長相如何,小人記得可是一清二楚。今日小人在營中所見的,便是那始畢可汗的三弟……王爺咄苾。”

李世民聽聞此言不由沉吟,實則見這小兵生性膽小,諒也不敢撒下彌天大謊,由是心中很快已有了計較。暗驚之下,他面上卻神色不改,仍是平靜問道:“你所指何人?”

那小兵不敢回答。李靖看了他一眼,嘆氣道:“回大将軍,他話中所指……乃是那柱國,康鞘利。今日柱國路過營中,必是一時為他所見,故而才有此一說。”

及至聽聞這個答案時,李世民已然不再驚訝,他默然片刻,只對那小兵平靜道:“此事不得聲張,若再有人第四人知曉,定教你人頭落地。”

最後四個字說的輕描淡寫,卻分明是容不得半分忤逆。那小兵聞言抖了抖,連忙伏倒在地,叩首稱是。

遣走小兵之後,李世民以手支着下颚倚靠在石桌邊,雙目定定地看着桌上茶杯,神情異常嚴肅。李靖立在一旁,留也不是,退也不是,過了許久,終是按捺不住試探着問道:“依大将軍看,此事卻要如何是好?”

李世民收回定在石桌上的目光,轉向他道:“此事事關重大,區區一個小兵之言,不可不信,亦不可全信。此事你且暗中替我查一查,若有結果,速速來報。”

“是。”李靖領命,當即退了下去。

李靖離去之後,李世民獨坐在院中,伸手徐徐握住桌上的茶杯。擡眼望着枝頭零落的枯葉,腦中諸多回憶紛至沓來。

柱國初來乍到,便同大哥走得頗近;

大哥為屈突通算計,重傷退于山中之時,是柱國搶先自己一步,将人救了出來;自己心思難抑,去尋大哥的那個夜裏,曾親眼目睹二人相擁之景;攻取長安之前,大哥設計引誘衛玄出城時,是柱國帶兵前去接應;自己于火海之中救大哥脫困之時,是柱國拼着性命,替他們擋下了追兵;大哥帶自己前去探望他時,更是曾将自己支開,只同柱國單獨說話;……

如此回憶起來,有李建成的地方,這柱國竟是無處不在。忽然間,李世民想起劉文靜曾經說過的話。

“當年世子單槍匹馬入突厥說和,如今便得突厥柱國來援……”

“突厥本派大軍進犯太原,卻世子一人之力答應結盟,你以為是為何?”

一霎那,許多瑣碎的細節頃刻間連成一線,答案便已然浮現在心中,澄澈如鏡。

與此同時,只聽手中一聲清脆聲響,那瓷杯已被自己生生捏碎。

茶水已涼,淋在掌心之間,突兀地洗去那被瓷片劃出的血跡,涼風吹拂之下,寒涼刺骨。李世民松開手,任手中帶血的破碎瓷片散落在地。

然後,他慢慢握緊了拳,冷笑出聲。

——若你不是突厥王爺,那還有誰在結盟之事上,以一人之言,舉足輕重?

——若你當真是突厥王爺,你既膽敢隐瞞身份藏在軍中這麽許久,那我也定能教你有去無回。

————

夜裏,李靖再度前來。李世民聽罷他所言,點點頭,平靜道:“我知道了,你且去罷。”

李靖告退之後,李世民在院中又坐了片刻。忽地一撩衣擺起身,獨自出了府。

李建成府中每到夜晚,便是格外的清冷。屏退了下人之後,整個府中便顯得格外空蕩靜谧,唯有風吹動枝葉沙沙作響的聲音,伴着窗口暖黃色的燈光,在夜裏各自分明。

李世民在門邊頓了頓,終是推門而入。

門內李建成依舊倚在桌邊翻看着書卷,神色閑靜,聽聞響動循聲望去,見是李世民,倒也不以為怪,只淡淡笑道:“世民來了。”

李世民定定地看着他,沒有說話,只是幾步走到對方面前,垂眼看着他。

感覺到對面的人似是有話要說,李建成徐徐收了笑容,靜靜地同他對視着,等他開口。

李世民的目光徐徐劃過自己大哥的面容,從眉間到眼角,到鼻梁,到面頰……末了,在唇上停住。

然後他忽然俯下身子,狠狠地咬了上去。

突如其來的親吻讓李建成一怔,然而,卻到底沒有将人推開。他只是徐徐閉了眼,任由對方扣着自己雙肩,唇舌在齒關內肆意往來。霸道地汲取着,掠奪着,攪得彼此間的氣息,一齊變得紊亂。

不迎合,亦不推拒。

李世民忘情地吻着懷中人,吻到近乎窒息,才極力克制住沖動,勉強将二人分開些許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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