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李建成微閉着眼,長睫低垂,伴着喘息微微顫動着。李世民看着他,強迫自己收回了目光。他今日來此卻是有別的緣由,若再這般下去,只怕……便一發而不可收拾了。

“世民,你有話要說。”片刻之後,李建成平複了氣息,擡眼看着他,神情再度變得平靜。

李世民悄然深吸一口氣,走到另一側,坐下時已然換做一副雲淡風輕之态。他擡眼望向李建成,慢慢道:“世民聽聞柱國康鞘利不日便要離開,返還突厥,可有此事?”

“攻取長安之前,他便有此打算。”李建成眼波不動,聞言道,“然而為傷勢所礙,不得不一再推遲。”

李世民點點頭,目光仍是死死地鎖在他面上,不願放過一絲一毫的神色變化。然而燭影跳躍之下,李建成神色如常地帶着幾分笑意,分明是一副太過完美的面具,卻偏生教人挑不出破綻來。

垂眼無奈地笑了笑,許久,李世民終是開了口,問道:“大哥,告訴我,你同那柱國康鞘利可有舊交?”他看着對方,眼中是毫不掩飾的真摯和期盼。

實則他番前來,所為到底也不過李建成一句實話而已。他知道自己如此一問,對方定會有所覺察,卻也知道,如若對方對自己坦誠相告,那麽他也許會停下原本的打算。

至少,那樣足夠說明,大哥是信任自己,願意告訴自己心中所想的。

可是李建成聞言只是輕輕一笑,反問道:“世民何來此問?”

李世民頓了頓,終是再問道:“若非如此,大哥有難,為何那康鞘利竟是三番兩次相救?”

此話,隔在二人之間的那層紗,眼看就要被掀開。然而李建成反而笑得明顯了幾分,淡淡道:“世民何時卻竟計較這些起來了?突厥與我仍有盟約,一方遇險,另一方又如何能袖手旁觀?”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便又将那層紗合了上去。偏生這話,還是同柱國那日所言如出一轍。

李世民聞言,胸中一愠,卻也強忍住,勉強笑道:“既然大哥做此言,想必同他交好,亦不過盡地主之誼罷了,倒是世民多慮了。”說罷站起身來,道,“時候不早了,世民便不打擾大哥歇息了。”

話音落下,走出幾步卻又回過身來,定定地看着他,慢慢道:“大哥,其實世民所願,也并不多。”

李建成同他對視着,面上的笑容一點一點地淡去。他一字一句道:“世民,莫要因私壞了大局。”

然而李世民聞言只是笑了笑,沒有應答,只是轉身離去。

李建成看着他阖門而出,心知對方今日這番試探絕非空穴來風,十有八九……是聽到了什麽風聲。念及此,他當即起身,拿了狐裘披在身上,往門邊走去。

然而及至行到門邊,卻忽然頓住。默然片刻,終是走回書案邊,提筆在紙上匆匆寫了幾句話。随後他喚來一個下人道:“立刻将此信送予柱國,不得有片刻耽擱。”

————

其時,咄苾正在屋內整理了一陣行裝。乍一擡眼,忽見窗外明月正好,不由得放下手中什物,披了外袍,推門而出。

院內空無一人,分外的靜谧,咄苾走到院內的石凳邊坐下,仰起臉,只覺月色太過明亮,把夜色照的竟有如白晝。

猶記身在塞外時,千裏荒漠杳無人煙,只覺得這月色之中總是透着無限蒼涼。然而及至來到中原,才發現這明月,在繁枝的掩映之下,竟也能有如此柔和,如此令人心醉的一面。

同是一輪明月,陰晴圓缺間,卻竟是這般變幻莫測,叫人無法殘破。

月如此,人亦然。

念及此,咄苾不由得垂下眼,輕輕笑了笑。

——建成,不知這一別,你我可還後會有期?

正此時,耳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咄苾循聲望去,但見一個下人模樣的人匆匆行至面前,一禮道:“世子遣小的前來送書信一封。”

分明便相隔不遠,卻用此等方式。咄苾心中略一生疑,伸手接過那張薄薄的信紙。打開一看,其上字跡寫得潦草,平添了幾分飄逸之感。

卻不過四個字。

“今夜速走。”

咄苾心頭一緊,當即對那下人道:“回去轉告世子,便說此事我已知曉。”

待到那下人匆匆離去,咄苾當即起身,回到房內。草草收拾了幾件衣物,便提了長刀,往門外去。

翻身上了馬,一路狂奔至城門。

由于柱國之身,他向來能在城中自由出入。由是此番深夜出城,守衛也未敢多做阻攔。

出了城,便慢慢放慢了馬速。

城郊荒野中萬籁無聲,唯有當頭明月,卻還同自己緊緊随行。

再一次仰起頭,這一次,他笑得自嘲。

只嘆,來不及作別了。

然而待到他收回目光,重新望向前路的時候,卻意外地看到一個身影。

那個身影高坐于馬上,手執一把長劍,不需看清面容,便可知是何人。

咄苾低低地嘆息一聲,提缰頓在原處,靜靜地看着那個身影慢慢走近,月色之中顯露出幾分面容來。

實則即便李建成信中不過四個字而已,然而看到信的那一刻,咄苾心中卻已然明白:如此急切,只怕自己的身份已然暴露。

“二公子。”咄苾搖搖頭,聲音很平靜,“沒想到,不願讓我離去的,竟會是二公子。”

李世民打馬徐徐走至近前,五官在夜色裏顯出輪廓,然而神情卻有些模糊。他冷冷笑了一聲,道:“柱國康鞘利要走,世民又怎會阻攔。只是……倘若要走的是王爺咄苾,世民只怕便無法袖手旁觀了。”

咄苾苦笑,嘆道:“這有何分別?”

“自然有。”李世民此時和他不過一臂之隔,他提了提馬缰,停下馬蹄,道,“柱國康鞘利留在我軍中,是為盟約而來;卻不知,王爺咄苾假借其身份留于此處,卻又是為何?”

咄苾嘆道:“二公子心中已有計較,又何必再問?”

李世民冷笑道:“世民心中計較,王爺如何能知?何不如實相告?”

見他這般逼迫,咄苾沉吟片刻,終歸是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若說,‘是為建成’呢?”

聽他話語之中不呼“世子”,竟而只以“建成”相稱,李世民當即大怒,揚手對着他便是一劍。

咄苾提缰側身,堪堪避過,然而腰間舊傷經不住拉扯,當即掀起一陣劇痛。

“我此刻贏不了你。”微微弓了身子,他看着李世民怒火中燒的雙眼,神色卻異常平靜。

“你腰間有傷,我背上亦然,”李世民冷冷反問,“如何贏不了?只是不願同我一較高下罷?”

“二公子傷在左肩,右臂尚能使劍;我傷在右腹,稍稍一動便牽制舊傷。”咄苾如實道,頓了頓,嘆息一聲,“實則我并非不願同二公子一較高下,只是不願……因了這般緣由罷了。”

他舉止愈是冷靜,李世民心內便愈是憤然。

“此刻……”再度揮出一劍,口中道,“只怕也由不得你了!”

只見寒光閃動,頃刻之間,他手中長劍已劃過咄苾前胸。血當即濺了出來,染紅了劍身。

咄苾捂着傷口,慢慢地伏倒在馬上。幸得五指緊握着缰繩,才不致摔倒下來。

他盡連刀也不拔,此當真有些出乎李世民的意料,卻不知是無力一戰,還是根本不屑。李世民仍是冷笑,很快打馬退出幾步,接着身後便閃出十來個侍衛。

“帶回去。”李世民冷聲吩咐道,随即一提馬缰,從咄苾身邊徐徐走過。

咄苾自嘲地笑了一聲,吃力地擡起頭,啞聲對李世民道:“二公子……當真是狠。”

李世民微微一頓,卻恍若未聞,徐徐離去。

————

次日,柱國康鞘利原是王爺咄苾一事傳出,當即在朝中掀起軒然大波。

李淵召集衆人商議此事,聽罷李世民上報了昨夜之事,他沉吟片刻,對底下道:“依諸位看,此事應當如何處理?”

“父親!”李世民聞言,再度抱拳,上前一步道,“突厥生性野蠻貪婪,連年犯我邊境,當年同他們結盟,實是為保證南下行軍的不得已之舉。如今我等已占據關中,太原城中尚有元吉鎮守,堂堂李氏已遠不複當年,又何必再為那區區胡人所掣肘?與其對其卑躬屈膝,年年納貢,卻不如将那始畢可汗的胞弟扣在京中,足教他一世不敢妄動。”

此言一出,他帳下幾名大将紛紛附和,表示若突厥膽敢犯境,定教他們有去無回。

李淵聞言,只是沉吟不語。擡頭看了看其餘衆人,卻皆是不語。

李世民立于堂中,目光定定地落在李建成處,分明是在等待着他的态度。然而對方只是端然靜坐,未有分毫開口之意。

“王爺,臣以為,二公子所言雖是不假,然此刻同突厥決裂,似是還為時尚早。”裴寂最善察言觀色,見此時陷入僵局,便站出列來,徐徐道,“我大軍雖占據長安,然而且不論洛陽楊廣仍居其位,便是這關中之地,亦是群雄并起,并不穩固。倘若我等将柱國扣在京中,引得突厥來犯,屆時其若同關中勢力勾結一處,只怕我等勢單力薄,并無十分勝算啊。”

他言語說的輕緩,然而卻極具說服之力。李淵聞言徐徐颔首,似有同感。頓了頓,轉向自己的長子,道:“建成,為何不見你開口?”

李世民此時已然回到座位上坐下,聞言轉過頭去,雙目如炬地盯着對方。心內明知大哥此番定要替那咄苾說情,然而如此想着,心內卻只是一陣陣的惱怒。

但見李建成起身走到堂中,頓了頓,道:“建成以為,世民同裴大人所言各自有理,此事……還請父親定奪。”說罷一拜,退回座上,全然不顧一室人訝異的目光。

李世民亦是怔住。他不能明白,為何自己自始至終,都無法看破李建成的心思。

那日唇齒糾纏的時候,以為他會推拒,可對方偏偏接受;今日這堂上,以為他将極力反對扣留咄苾時,他卻竟只是袖手。

——大哥,你心中所想,究竟是什麽?

他側過臉,毫無顧忌地看着李建成。而對方神情淡淡的,卻從頭至尾,未曾看過自己一眼。

當日商議持續了半日,李世民一派的武将極力主張留咄苾為人質,對抗匈奴;裴寂為首的年長官員,則俱以為時機尚早;世子李建成不表态;李淵亦是态度游移。

由是末了,終是毫無結果。李淵見狀,只得一擺手道:“此事……改日再議罷。”

衆人散去之後,李建成起身便走。李世民小跑着匆匆追上他的步子,從身後一把抓住他的手,隔着衣袖,死死握住。李建成未有半分閃避,然而足下步子卻亦是毫不停歇。

李世民心下不甘,跟上去,盯住他道:“大哥莫非要為了那胡人同我生氣?”

李建成頓住步子,斜睨了他一眼,眼中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神色。他沉吟片刻,開口道:“世民,你擒那咄苾,當真……單是為了借機同突厥決裂?”

“不。”李世民定定地看進他的雙目,許久慢慢道,“這其中緣由,大哥不會不知。”

李建成聞言,輕笑了一聲,似自嘲,又好似冷笑。他輕輕一掙,甩開了對方的手,道:“世民,你可記得昨夜我對你說過的話?”

李世民神情專注地看着他,極慢地點點頭。

“不,”李建成微微垂眼,搖首道,“你已然因私壞了大局。”

這話說得極為平淡,竟似毫無惱意。然而李建成留下這句話,卻再未有半分停頓,轉過身,大步離去。

李世民徒然地站在原地,看着他漸行漸遠的背影,只覺心中手中俱是陡然一空。

低頭看着自己的掌心,随後忽然用力,握成了拳。

——大哥,世民當真做錯了麽?

——不,若擒了那咄苾當真讓你如此氣惱。那世民,便不曾做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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