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咄苾頹然坐在地上,背靠着身後的牆壁,仰起臉望着正好落在窗口的那輪明月。

屋內一片漆黑,唯有月光從窗外撒入,在屋內照出一片亮白色的光影。

仍是那輪明月,仍是自己栖身的房間,只是門外來回不斷的腳步聲,卻分明昭示着,此刻的境遇已是截然不同。

早些時候,領頭的守衛來一個大夫模樣的人,那人草草替他包紮了傷口,抹了些藥,又匆匆離去。

之後,便再無人來。

咄苾嘆息一聲,伸手按了按胸口隐隐作痛的傷口。李世民出手并不太重,若非如此,自己此刻如何還能留下一命?

實則他并非不知,對方手下留情,十有八九是為了拿自己的身份為要挾,借以牽制突厥的行動。

早該明白,縱是隐藏身份,也終有暴露的一日。只嘆自己以這傷勢為借口,一日複一日的推遲,不忍也不舍離去。

一着不慎,終是落得這般滿盤皆輸。

只是不知為何,咄苾心中唯有遺憾,卻竟并不覺得悔。

那因了一時機緣巧合,假托柱國身份留于此地的半載時光,他沒有一刻覺得悔,哪怕明知終是得不到。又或許正是因為深知得不到,才格外迷戀這每一分經過。

覺出幾分口渴,咄苾以手撐在地面,試圖站起身來。然而稍一用力,便拉扯得腰腹一陣撕裂的疼痛。嘗試幾回無果,終是無力地坐回地上。

自嘲地笑了聲,只得朝身旁的矮幾上伸出手,吃力地觸摸着茶杯所在的位置。

然而一個不慎,卻将茶杯碰翻在地,清脆刺耳的破碎聲,當即劃破了靜谧的夜。

“怎麽回事?”門當即被打開,守衛長長的影投在屋內。

咄苾靠回牆壁邊,低聲嘆道:“打翻了茶杯。”

那守衛聞言“哦”了一聲,當即關上了門。

屋內再度陷入黑暗和無聲。咄苾聽見自己的嘆息聲格外分明,他苦笑着搖搖頭,指尖卻觸到身邊破碎的瓷片。

瓷片維持着小半邊茶碗的形狀,邊緣異常鋒利,在隐約的月色裏泛出點點的光亮,便如同匕首的寒光。

咄苾怔了怔,伸手拿起,徐徐放在眼前。

此番落網,結局是生是死實則他已不在意。可是,如若當真如他所料,自己雖留住一名,卻将成為同大哥始畢可汗交易的籌碼,如此……他決不能容忍。

咄苾默然片刻,一手握緊了手中的瓷片,一手卻開始徐徐拉扯着胸前的繃帶。

朝心口的位置輕輕紮下去,李世民便徹底輸給了自己。咄苾暗暗地想着,拉扯着繃帶的手,卻驀地頓住。

層層的繃帶之中,不知何時,盡藏着一張毫不起眼的小紙片。

咄苾心頭一緊,當即放下瓷片,将紙片放在月光之下,細細地看。

實則在這之前,他便已料到是何人所寫;實則那人所寫,仍不過短短的幾個字。

然而咄苾盯着那紙片看了很久。“今夜子時”區區四個字,被他用目光一次一次地描摹過,直至指尖都抑制不住地開始顫抖。

新潮一陣澎湃,許久之後,才慢慢地被按壓下拉。咄苾默默地将那紙條重新藏回繃帶之中,舍不得毀去。大抵是盼着日後在那大漠之中,能教他一世不忘這曾經再熟悉不過的字跡罷。

擡頭望向中天明月,心知子時,已然不遠。

咄苾平靜地閉了眼,開始養神。不知過了多久,門外隐約地傳來些許騷動,随後只聽聞“吱呀”一聲,門再度被打開。睜開眼,但見月光頃刻流瀉而入,盡是刺眼的明亮。

來着并非李建成本人。而是他府中護衛,馮翊與馮立兩兄弟。

“王爺,快走罷!”二人匆忙過來,将人攙起。

咄苾“嗯”了一聲,未有多言,當即在二人的攙扶下匆匆出了門。

——如此情形,到底不便現身罷。

出府,上車,離城……一路竟是暢通無阻。咄苾靠坐在馬車內,只感到馬車走走停停,時而自外傳來言語之聲。他深知,那人應是早已将一切打點妥當。

正此時,馬車停了下來。馮翊掀開簾子,只喚了一聲:“王爺。”

咄苾聞聲擡眼,正疑惑間,卻順着他的眼光,看見不遠處立着的一個身影。

夜色之中,縱是一身玄衣,仍是一眼,便能奪去人的目光。

咄苾掙紮着下了車,朝他走了過去。

李建成輕輕咳嗽了一聲,馮翊與馮立當即會意,退走開來。

此刻,他立在一棵梧桐樹下,神情在夜色之中看不分明。然而咄苾停在他面前,卻只是看着他,許久不開口。

終于,李建成輕輕笑道:“大哥,若再不離去,待到追兵來了,建成便只能擒你回去邀功了。”

“建成,多謝。”咄苾這才挪開了目光,神情卻格外的深沉嚴肅。

與之相反,李建成卻仍是笑,笑得輕松不已。他看着咄苾道:“大哥,你知道這般,并非全無所圖。”

“我自然明白,”咄苾再一次擡眼,望進他的眸子,徐徐道,“此番變故,我自不會對可汗提起。日後他若有開戰之念,我也當一如既往加以勸阻,盡力說得兩方相安無事……以報建成相救之恩。”

然而李建成聽聞此言,卻微微一笑,道:“大哥,可否許建成一諾?”

咄苾道:“建成但講無妨。”

李建成擡起眼,同他對視着,眸光分外明亮。他一字一句道:“有朝一日大哥若做了突厥可汗,則勿犯我中土。”

咄苾定定地看着他,眼光是一種異樣的深邃。

他默然許久,忽然笑了起來,道:“建成,你如何知道我會成為可汗?”

李建成不答,只道:“若是‘如果’呢,大哥會否應下?”

咄苾忽然朝他走出步子,很近地停在他面前,沉聲道:“建成,你如何不明白,縱我此刻許了此諾,若真有成為可汗的一日,也必将翻悔。”頓了頓,道,“建成,我不想騙你。故唯有此事……無法許諾。”

李建成聞言,倒似并不意外。他仰起臉,看着對方輕笑道:“江山至重……大哥果真是大哥。”

“建成又如何不是這樣的人?”咄苾終于露出一分笑容來。

——若非如此,我又豈會……

念及此,目光之中,亦是多了幾分掩藏不住的熱切。

李建成不動聲色地挪開目光,轉向一旁道:“大哥,時候不早了,不可再耽擱了。”

“是啊。”咄苾默然道,“不可再耽擱了。”

然而口中雖做此言,卻伸出手,輕扣住李建成下颚,徐徐擡起。

原本應是帶着幾分輕佻的動作,卻因了他格外認真的目光,而變得同樣真摯不已。

二人視線相接,彼此沉默不語。

許久許久,咄苾忽然輕笑了一聲,低頭吻上了他的唇。

李建成立定不動,看着高大的身形一霎欺近,又一霎遠離。雲淡風輕的一吻,稍縱即逝。

“果然……建成此番救我,當真無半分私情。”放開對方,咄苾笑得有幾分苦澀,“你這顆心,已在別處。”

李建成靜靜地看着他,眼波平靜,不言不語。

而咄苾卻已然走到馬車前,解下一匹馬,有些吃力地翻身而上。

“再會了,建成。”他高坐于馬上,垂眼看着李建成,身後是月色灑落的無限清輝。

高高地揚起手中馬鞭,卻又忽然落下。他轉過頭,看着李建成遲疑片刻,道:“……李世民?”

李建成微微一怔,而此時咄苾已然笑道:“罷了……已不重要了。”可微笑間,眼中不知何時,竟多了些過去從未有過的神色。

盛氣?淩厲?李建成試圖在腦中尋找一個詞來形容。然而此時對方已然揚起馬鞭,絕塵而去。

嘆息一聲,終是轉身,融入夜色之中。

咄苾忍着胸腹間傷痛,策馬飛快地驅馳着,不容得半分留戀。

實則對方目光裏那一霎的波動,已然被他收入眼中。當即,心內便澄澈如鏡。

這幾日內,經歷了變故,甚至動過尋死的念頭後,咄苾陡然間明白了太多。原本的低調的忍讓,壓抑的退卻,違心違願,到頭來卻是越陷越深。

倒不如,放手一搏。

得到得不到,不曾孤注一擲,又如何能知道結果?

念及此,他慢慢地笑了。

——李世民,多虧是你,才讓我徹底頓悟。

——但既然如此,你想要的,我咄苾……便要同你争上一争了!

——建成,我們還會再見的。

————

咄苾深夜走脫,朝野震動。李淵大驚之下,下令嚴查,然而結果卻簡單得令人咋舌。

當夜所有守衛的口徑都如出一轍:夜裏寒涼,便相聚一道飲酒暖身。念及咄苾身上有傷,故不曾防備。醉倒之後,那咄苾破門而出,奪刀砍傷幾人,縱馬而去。

城門守衛亦道:昨夜子時,一人策馬飛馳出了城,衆人始料未及,未曾将人攔住。

守衛身上的傷口,咄苾囚所外未及收拾的酒壇子,甚至被奪取的長刀的刀鞘,一切物證滴水不漏;而咄苾脫逃之後,兩方守衛亦是先後将變故上報,相形對照之下,亦尋不到破綻。

一個守衛失職之案,簡單到查無可查。

李淵握着呈上來奏折,默然許久,命人斬了兩方的領頭守衛,就此結案。

然後他一手支額,對下人道:“速去請世子前來。”

不多時,李建成立于堂上,垂首恭敬一禮,道:“不知父親喚建成前來,有何吩咐?”

李淵擡眼定定地看着他,然而對方神情平靜如水,與往常一般,教人看不出心中所想。

片刻後,他嘆息一聲,道;“建成,為父雖然老了,可并不糊塗。”

李建成擡起眼看着他,可眼睛裏仍是沒有波瀾。很快,他輕輕笑道:“建成不知父親何意。”

“咄苾走脫一事,是你所為。”李淵看着他,語氣似是肯定,卻又仿佛是試探。

李建成沉默,不置可否。

“誠然,此案之中并無破綻。”李淵頓了頓,道,“可是,太過滴水不漏,卻反而是最大的破綻。堂堂突厥王爺,能如此輕易走脫,而侍衛卻供認不韪……在這長安城中,能做到如此地步的,除了老夫,大概也只有你和世民了罷。而世民力主扣下咄苾,此人人皆知,他自然不會将人放走;而建成身為世子,那日在對此事竟并未表态,此時看來,便是不教人看出你心中意圖罷。”

他一席話将事情說得極為透徹,盡是一絲餘地也不留。李建成聞言搖搖頭,嘆息一聲,筆直地跪下身來,道:“父親當真明察秋毫,請父親責罰。只是于公于私,建成不得不如此。”

李淵微微眯了眼,“此言何意?”

“于公,便如裴大人那日所言,關中尚未安定,突厥虎狼之師,戰,遠不如和。”李建成定定地看着李淵,一字一句說得平靜卻篤定,“于私,那咄苾雖隐藏身份藏于軍中,卻三番兩次救建成于水火。此恩,不可不報;此情,不可不還。”

李淵垂眼看着他,只覺得自己這長子,此刻态度雖極盡乖順,然而心中的計議,有時竟教他也無法看破。低低嘆息一聲,李淵道:“建成,為父深知你不會做無意之舉。你既然力主放掉咄苾,為何不在堂上直言?”

“只因建成總是勸了,只怕父親心下一時仍無法決斷。”李建成道,“然而此事,卻是容不得拖延。”

且不論在決斷之前,風聲若走漏到突厥處會如何,便李世民之性,若自己那日當真開口替咄苾說了情,只怕反是真真害了他。

“此時為父已然結案,便不再追究。”李淵沉默許久,嘆道,“你如此這般,也算是替為父做了決定。只是這般放虎歸山,日後突厥若再來犯境,建成……你脫不了幹系。”

“屆時建成願親率,”李建成伏首一拜,“以性命相擔!”

“罷了,你且退下罷。”李淵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日後勿要在這般私自做決定。此次且罰你禁足三日,回去……好好思過罷。”

————

李建成回到府邸的時候,天已黃昏。

輕輕掩上了房門,背身地靠上門板,慢慢閉上了眼。

這幾日的變故來得太快,教人多少有些應接不暇。自己并非神人,為了咄苾之事已是幾日未曾安寝,此刻諸事已畢,才覺得疲憊如潮水一般湧上心頭。

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朝房內走出幾步,便聽聞門外傳來下人的聲音:“世子,二公子來了!”

自然明白李世民此番是為了什麽,只是他此刻着實太累,怕是無心無力去應付了。

李建成步子微頓,低聲嘆道:“便說……我不在罷。”

然而話音方落,門已被人從外一把推開。

“二、二公子……”下人顯然已是阻攔不及。

李建成嘆了口氣,伸手揉了揉眉心,回身對那下人道:“你且去罷。”

下人應聲離去,掩上了房門,一時間,屋內便只餘于下了他二人。

李建成這才望向李世民,面上已然添了幾分笑意,道:“世民如何來了,還這般如此急切?”

李世民幾步走來,極近地站在他面前。

“大哥,”他定定地看進對方的眼,一字一句道,“是你放了咄苾,對麽?”

李建成輕笑,想說什麽,卻只覺得視線微一晃蕩。他收回目光,回身扶着桌幾坐了下來,沒有說話。

而李世民卻緊緊跟了過來,他雙手撐上座椅兩側的扶手,眼神是少見的凜冽深邃。

他仍是目不轉睛地看着李建成,追問道:“大哥,你那日堂上未替咄苾說情,便是為了好在暗中計劃,将人放走?”

李建成垂眼搖搖頭,終是擡起頭同他對視。頓了頓,他複又垂下眼去,如輕嘆一般輕聲道:“……是。”

話音方落,李世民已然俯下身子,猛地欺近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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