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那水橋在狄蕉腳下,凡被他踩過之處,紛紛在他身後四散成珠,卻不落下,而是向兩岸民衆飛撒而去。

民衆們立刻發出歡呼,紛紛擡手接珠,水珠噼啪落下,于晨陽中,帶出無數道細小的彩虹,彩虹色彩絢麗于狄蕉身後綻開,好似為他鍍上了一層聖潔之光。

随之狄蕉跳上圓臺,八艘龍舟上的弟子也終于開口吟唱,鐘鼓樂鳴幽幽傳開,狄蕉也終于舞動起來。

第一折結束時,狄蕉手腕一翻,一道水柱沖天而起,白浪退盡水花落完,一個巨大的水凝龍頭破江而出——

兩岸群情激動,紛紛拿出祭品投打江心,甚至有人專門瞄準水龍的嘴,好像只要他扔進去了,就真能被龍族眷顧似得。

羅預過後,頌龍曲再起,至停時,龍頭已高升,龍身露出了三分之一。直到頌龍曲畢,一條巨大的透明水龍已躍然江上,場面之壯觀,非常人能想象。

蒼晨奈激動得拍手歡笑,衆長老人人叫好,兩岸百姓集體歡呼,唯蒼凜雪盯着圓臺上那抹紅色身影眼珠都不舍得動,那眼神兒,只差一星火,即刻可燎原,實在是……一言難盡!

狄蕉面帶微笑,手指翻轉,水龍便在半空中游動起來,或高或低,時而掠過百姓頭頂,引得人群陣陣尖叫。

打江心至此達到頂峰,噼裏啪啦的水花四濺,江面一時熱鬧非凡。

鳴金聲響,擂鼓再起,水龍一飛沖天,最終在高空中炸開,水珠落下,如三淨之水打在兩岸百姓身上,洗塵賜福一般,引得人群又是一陣歡聲笑語。

不知是誰帶頭,百姓們喊起了狄蕉的名字,這聲音帶出發自內心的敬仰之情,好似狄蕉才是一直以來被他們供奉的神明,今日正是來為他們賜福、消業。

一片歡呼聲中,突然有人尖叫一聲,而後尖叫聲此起彼伏。有人指着江面一處狂叫不止,引得更多人往那處看去,就見江面之上不知何時漂來數個黑點,有眼力好的人,已認出那些黑點不是浮木而是人。

什麽情況下才會出現人浮在水面上不掙不動安靜如木?

死人。

江祭現浮屍,此乃大忌,為大不吉。

蒼凜雪當即令人乘小舟去打撈。外事堂長老也連忙領着衆弟子紛紛上岸,去安撫受驚的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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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蕉屈指輕彈,一朵水蓮自江中升起,他踩上去,蓮花的□□自動延長托起狄蕉把他送回主龍舟的甲板上。

狄蕉才站穩,蒼晨奈就撲過來,一把抱住他大腿,崇拜地看着他。狄蕉就勢将小丫頭抱起來,晨奈抱着他的脖子給他下巴上糊了一口口水,笑嘻嘻地說:“爹爹,晨奈要學畫龍,要學畫龍!!”

“嗯,好,回去教你。”

蒼凜雪這時也走了過來,從狄蕉懷裏把蒼晨奈接了過去,同時拉起狄蕉手腕,不落痕跡地探了下他的脈。

此時,狄蕉的注意力都放在江面上,他皺眉看着那三具被打撈上來的屍體,沉聲道:“屍體很不對勁兒,我下去看看。”

他說完就跳,蒼凜雪還拉着他只好跟着他一起跳下去。

小舟上一下多了一家三口,受重不穩晃得很厲害。好在長老反應快及時讓幾個小弟子跳到其它小舟上,才免了翻船之險。

這三具屍體無一例外,都是皮包骨頭,好似被抽幹了氣的水囊,幹幹癟癟卻又沒有腐爛,就像是被曬成幹的蔬菜,還能看出本來的樣子。

狄蕉蹲下身,仔細看了看,神色凝重,道:“是人幹。”

外事堂長老說:“我看着也像,只是今日咱們淩霄閣江祭,偏巧就有這東西出現,這怎麽看也不是偶然。”

狄蕉站起來,往屍體飄來的方向望去,說:“還是逆水而來,定是人為了。”

長老氣得低聲罵街,‘哪個龜孫子看不得我們淩霄閣好,故意使這下三濫的招數……’

“帶回去,速查。”蒼凜雪發話。

衆人也不再耽擱,都明白現在兩岸都是百姓,這事能壓則壓。

好好的一場江祭,因這莫名冒出的人幹又弄得人心惶惶。

百姓雖都有八卦之心,不過在淩霄閣弟子規勸下也都明白再好奇也還是要以自己的安全為重,随着引領紛紛散場。

龍舟緩緩而行,使回閣內碼頭。

船才靠岸,就有弟子匆匆忙忙來報,說蒼玄燦從早上醒來就大哭不止。這次狄蕉沒等蒼凜雪說話就指揮他,“你去哄孩子!我去盯一下正事。”

狄蕉說完就趕往刑事監。

他到的時候,吳長龍長老和赫連長老正在圍着那三具屍體驗屍。兩人一直認為,這三具屍體皆是被人用水靈祝念術抽幹了體內水分致死,而這樣的屍體偏巧趕在狄公子舞奏頌龍曲時出現在江面上,可見設計這一切的人用心之險惡,這不單是對淩霄閣的挑釁,更像是要誣陷狄公子。

狄蕉聽完兩人分析,又仔細探查了一番這三屍的經脈,經脈枯竭幹涉,卻又故意留下一絲水靈之氣,這情形但凡有點修為的仙士随便一摸就能發現,很容易就想到禦水術上。

“這三人的身份核實了嗎?”狄蕉問。

吳長龍道:“外事堂陳長老已派人去查了。”

正說着,陳長老那邊的小弟子便派人來請他們過去。原來是陳長老之前派出去疏散人群的小弟子說有幾個前來參加江祭的公子死活不肯離開,其實有一個甚至發了瘋,當場變成了人幹。

狄蕉一聽,忙和幾位長老一同去尋陳長老,而陳長老此時也坐不住了,正往這邊走,兩廂碰頭,也顧不上多說什麽,齊齊踏劍再次飛往江邊。

這會兒的江邊早亂了套。有膽小的自然四散離去,但有膽大的和好事的卻都圍着那人幹評頭論足看熱鬧。

這裏三層外三層的人群中,時不時傳出嚎哭和嚎叫,音調凄慘不似人聲。淩霄閣的幾個小弟子勸了又勸也不見管用,正急得滿頭大汗不知如何是好,擡頭見空中一片劍氣,認出是自家的長老們,立刻松了一口氣。

看熱鬧的民衆也發現了淩霄閣的長老,倒是自覺給他們讓出一口地兒來。而人群中那幾個原本鬼哭狼嚎的男子,見了淩霄閣的長老們立刻連滾帶爬地撲過去喊‘救命’!

陳長老皺眉扶起一人,道:“你別哭,好好說話,到底怎麽回事?”

那男子抽抽搭搭地說:“我們本是富堨鎮秦樓的采人,前些年富堨鎮失火,秦樓被燒了,老板就将我們都賣到了聖界,又被蕭老爺看上,買回了府裏。五天前蕭老爺突然暴斃,蕭夫人将我們這些人又攆回了秦樓,前天那秦樓也失火了,我們如今沒有地方去,各位大老爺,求你們可憐可憐,救救我們吧!”

這男子絮絮叨叨說了一堆,狄蕉倒聽出了些不同尋常,兩處秦樓依次被燒,難道這火還追着他們燒不成?還有蕭老爺突然暴斃也很耐人尋味,當然這些疑點都比不上眼前地上那具人幹。

“蕭府被趕出來的人,只有你們這幾個?”陳長老問。

那男子猶豫不言,回頭去看他身後另一名瘦高的男子。這瘦高男子之前一直低着頭,此時猛然擡起臉,淩霄閣衆人看清他的長相紛紛愣了下,眼神下意識往狄蕉那邊瞟。

狄蕉看了眼那瘦高男子卻沒理會,只追着之前那男子問:“怎麽不說了?”

這瘦高男子卻将話接了過去,道:“還有三人。”

狄蕉這才正眼看他,打量了兩遍,覺着這人有幾分形似蒼凜雪,依舊沒有太在意,繼續問道:“可是今日江上那三人?”

瘦高男子:“未曾親眼确認,不敢貿然定論。”

“嗯,”狄蕉點點頭,回身對外事堂長老道:“陳長老,你帶他們回去先認一下屍,還有,這具人幹也先帶回去。”

陳長老立刻将人帶走,而那瘦高男子邊走還邊回頭盯着狄蕉看,好似要将狄蕉身上看出個窟窿才甘心。

而此時,狄蕉正拉着赫連長老低聲道:“咱們去蕭府看看。”

赫連長老受寵若驚,忙不疊點頭答應,一路上他還在想狄公子為何偏偏拉上他呢,等到了蕭府他才明白,狄公子拉上他原來是對蕭老爺的死因起了疑心,帶他來是要以醫求證。

蕭夫人聽說淩霄閣狄公子和赫連長老到訪,也是驚喜交加,忙吩咐管家在前廳好好招待,自己還梳妝打扮了一番才帶着嫡子蕭長禹出來見客。

聖界習俗,人死後需停靈七日。這七日,孝子賢孫需十二個時辰不停歇地哭靈重喚,若死者未還陽,才可安排下葬事宜。

說白了,就是防假死,給個詐屍的機會。

蕭家這幾日自然是滿院素缟,人人披麻,子孫戴孝,處處一派沉痛隆重。

蕭家在淩霄城也算是大戶人家,但也沒大戶到能攀上淩霄閣的地步。因此,衆人聽說有淩霄閣的人來‘吊信’蕭老爺,且來的人還是狄公子,這吃驚程度絕不亞于蕭夫人。

有道是死者為大,狄蕉和赫連長老本也不是來鬧事的,自然也到靈堂上了香。蕭夫人和嫡子一路陪着,雖說事發突然,可礙不着她覺得面上有光,面上便也一直陪着笑,直到她聽狄蕉說要給蕭老爺重新驗屍,那笑意便僵在嘴角,怎麽也翹不起來了。

“這……”蕭夫人一時懵了,不知該如何作答。倒是她那嫡子立刻冷了臉,說:“我爹暴斃當日怎不見諸位仙士關心?如今就待入土,幾位卻跑來說要重新驗屍,你們這是誠心不讓他老人家魂安啊!!我不同意!”

蕭夫人也冷靜下來,跟兒子唱起紅白臉。她先呵斥了兒子無禮,才又挂起一貫的假笑,對狄蕉幾人道:“仙士們可不要跟我這婦道人家開玩笑,今日你們跑來非要驗屍,不知道的還以為老爺死得不明不白,如今家裏只有我們孤兒寡母,這傳出去,我們家的名聲就毀了,我們的日子也過不下去了?”

狄蕉:“沒有你說的那麽嚴重,但你們今天若不配合,我反應覺得這件事定有蹊跷。我且問你,蕭老爺去後,家裏哪些采人你是如何處理的?”

蕭夫人臉色驟變,那嫡子的眼神也一凜。

狄蕉見狀,更是肯定這裏必有內幕,口氣也更強硬了,道:“今日江祭時,江面驚現人幹,此事想必你們也聽說了。之後不出一個時辰,岸上就又出現了人幹,那人可就是你蕭家送出去的采人,采人是幹什麽用的,在這蕭府裏是為誰所用,想必蕭夫人比我清楚。”

“你!”嫡子覺狄蕉言語有冒犯之意,欲沖上來卻被蕭夫人拉住。

蕭夫人眼神幾度轉閃,終是點了點頭,說:“我家老爺生前确有買回來一批采人亵玩,但他過世後,這些人再留在家裏實在不合宜,我便着人處理了。管家,那些人你賣到哪兒了?”

管家道:“回夫人,賣到了下南區的秦館。”

蕭夫人:“幾位聽到了吧,如今這些人已不在我府上,他們若是出了什麽意外,還請幾位去新處尋吧。”

狄蕉笑道:“這就不必夫人操心了。我等只是來此驗屍,夫人且行個方便即可。”

話到這份兒上,蕭夫人若是再不從,那可就真是做賊心虛,她沒法只好引着狄蕉幾人繞到靈堂後門,又讓管家見靈堂前哭喪的人前請出去,這才開門帶人進去。

棺椁未封,蕭老爺躺在裏面,周身擺着一圈桔海半邊蓮,這蓮花有防腐作用,夏日發喪家家都會用,倒不稀奇。

狄蕉給赫連長老遞個眼神,赫連長老就帶着弟子們圍了上去。一番檢查之後,赫連長老微皺着眉問蕭夫人,“蕭老爺是因何而死?”

蕭夫人臉色一瞬間尴尬至極,卻也明白事到如今已不是她想不想說得問題了,便咬牙道:“馬上風。”

赫連長老對此不置可否,扭過對弟子們說:“長針探穴。”

就聽唰唰一陣響,小弟子們人手一包長針,按照奇經八脈的走向,挨個穴位刺入一針。很快蕭老爺就被紮成了刺猬。

蕭夫人和嫡子蕭長禹的臉色都非常難看,眼見蕭長禹忍不住又要放話,那些長針卻出現了變化——

一根長針對應一個穴位,其中有幾根分別變成了紫、黑、綠等幾種不同的顏色。

這下,蕭家那母子二人紛紛發出驚呼。

狄蕉上前兩步,仔細确認了一下穴位和銀針的顏色,就聽赫連長老在一旁低聲道:“是香屍奇異果。”

狄蕉點點頭,“我記得這果子極難培育,需以腐屍為壤,夜露為灌,吃了它就如別人手中的傀儡,身心再無半點兒自由。”

赫連長老咳了一聲,悄聲道:“公子或許不知,那些采人若真是出身富堨鎮,恐怕也不過是別人手裏的牽線木偶。”

“什麽意思?”狄蕉确實沒聽過這個說法。

赫連長老附耳近前,如此這般講完,狄蕉臉色越發沉重起來。

原來那富堨鎮本是人界出了名的采補之鄉,為匡氏産業。匡氏當年野心勃勃,企圖通過雙修之法為普通人開啓靈竅,斂財兼屯兵。

他們養了一批靈力充沛的采人,這些人在與恩客雙修時,強行開啓恩客的靈竅将靈力輸送過去,恩客不知其中門道,只以為有了靈力就可修仙,卻不知自己不但白白給人送了銀子,還白白送過去給人當了養靈馕。

養靈馕顧名思義,就是用自己的身體給別人育養靈力。不是自己的東西,強行求來,花錢賣來,都沒用,反而因此招來殺身之禍。

等到海戰爆發時,匡氏令采人們驅使這些年積攢下來的養靈馕,成了他們手裏的千兵傀儡。好在那一戰,神始降世,沒有釀成災禍。

這種類似花粉傳播式的控人手法實在後患無窮,因此當年人皇大怒,下令将富堨鎮一把火燒了。

只是沒想到還有采人被賣到了聖界來。而聖界竟然也還有如此的憨貨,都不打聽清楚就敢把人買回府,可見色字頭上就算有把刀也擋不住某些人選擇性無視。

狄蕉聽完後,卻道:“有一點,似乎說不通。”

赫連長老連忙又查看了一遍銀針,而後眉頭一皺,道:“公子所言是指什麽,老夫願聞其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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