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聞致
這是聞致。
明琬嫁過來沖喜的夫君。
第一眼乍看,明琬很難形容他的長相氣質,只覺這少年的皮相過于蒼白,濃淡适宜的長眉低低壓在森冷的鳳眸之上,折劍般的薄唇緊抿,透出幾分寡情涼薄來,便是身穿一襲大紅的婚袍,也難掩他身上隐隐的淩厲之氣。
更遑論,他的手背還淌着血,像是飛濺的碎瓷片所傷,綻開一線猩紅,陰鸷非常。
聞致像是沒有看到手背上的劃傷,雙手擱在轱辘上,艱難地推動輪椅上前。
陰暗褪去,燭火的明光層層落在他的身上,看得仔細了,明琬才發現他其實生得十分俊美。
大概為了方便聞致出行,府上房舍并未安置門檻,而是平坦通向裏外。只是木質輪椅到底笨重,推動起來很費力氣,聞致手背上青筋微微突起,傷口崩開,血流得更厲害了。
木轱辘碾過掉在地上的那半塊糕點,穩穩停在明琬面前。
壓迫感極強,冷得人心尖打顫。
明琬嘴角還挂着糕點屑,抿了抿唇,愣愣地看着那渾身散發出沉郁敵意的少年,一口糕點要上不下地卡在喉中。
“嗝!”她有個壞毛病,一過度緊張就會打嗝。
聞致的眉頭皺了起來。
“姑娘,蓋……蓋頭……”床柱旁,青杏顫巍巍地細聲提醒她。
明琬回過神來,忙手忙腳亂地将撩起的蓋頭重新蓋好,視線阻擋,不用看聞致那張侵略感極強的臉,胃中果真舒坦了許多。
她記得,只待新郎為她挑起蓋頭,再飲交杯酒,這禮就算是成了。
可聞致并沒有要掀她蓋頭的打算,對桌上綁着紅繩的一對酒樽也不聞不問。
他滿眼疏離陰郁,涼薄蒼白的唇輕啓,猝不及防地問:“你嫁過來,是為你爹?”
未料他開口第一句竟是問這個。
怔了怔,明琬選擇說實話:“是。”寂靜中,她咽了咽嗓子,又問,“世子如何知道?”
聞致垂下眼,眼下落着一層陰翳的暗灰色,說:“我是有腿疾,又非聾了,‘賣身救父’這等精彩的故事,豈能不知?”
他一語道破,毫不留情,明琬像是被人當衆打了一巴掌,臉上忽的一陣針刺般的熱辣,又順着四肢百骸退了個幹淨,只餘滿身寒意。
松開緊張絞動的手指,明琬緩緩擡頭,隔着嫣紅朦胧的輕紗蓋頭與聞致相望,忍不住回了嘴:“不論我為何而來,都是太後娘娘親自賜的婚,三書六禮明媒正娶。何況你我這種情況,當屬各有所需,誰也別嫌棄誰。”
指尖一滴血滴落,聞致冷聲說:“我小瞧你了。你可知上一個這般聒噪之人,是何下場?”
強大的壓迫感襲來,仿佛墜入深潭之中,冷冰冰難以呼吸。
明琬胸口起伏,半晌無言。
“這樁婚事,本非我所願。”聞致墨色的眸如一潭死水,映不出半點暖光,“你的目的已然達到,以後最好少來煩我,否則……”
明琬立刻道:“好!”
聞致顯然沒想到她會應允得如此爽脆,竟默了會兒。
明琬按捺住怒意,怕他沒聽清,又穩穩重複一遍:“我說,好!井水不犯河水!”
聞致看着她,似是在分辨這句話的真假,抿了抿唇線道:“最好是這樣。”
洞房之中,他一刻也不想多待,用力調轉輪椅方向,緩慢地推了出去,唯餘明琬坐在房中,情緒波濤似的翻湧。
聞雅想必一直在外頭觀望,見聞致這麽快出來,訝異道:“阿致,你怎的就出來了?”
“我已經如阿姐所願,和她打過招呼,說過話了。”聞致淡漠道。
冷風灌進新房,床幔鼓動,燭火明暗不定,敞開的門扇被夜風刮得吱呀哐當的,像一張無情嘲笑的巨嘴。
聞致那冰冷鋒利的話語如刀子般紮在她心中,又氣又悶。她忽的一把扯下鳳冠上的紅紗蓋頭,揉成一團憤憤地扔在床榻上。
氣煞人也!
他那是來打招呼麽?分明是羞辱,是威脅!
“小姐,你別生氣,”青杏也被聞致吓得不輕,忙向前給氣得冒汗的明琬扇風,嗚咽道,“大不了,以後咱們見他繞道走就是了。”
“不待見我也沒什麽,畢竟是我自作主張,只是他那态度着實傷人,我一時忍不住,回了他幾句……”明琬洩氣地垮下雙肩,十分後悔自己方才的失控,有負父親的教誨。
篤篤篤——
小心翼翼的叩門聲傳來。
只見聞雅提着一盞紗燈站在門口,美目尚且有些濕紅,想必是剛哭過,擔憂道:“阿琬,你還好麽?”
如今沒了蓋頭的遮擋,視線清明,明琬才發現聞雅生得十分美貌,眉眼間與她弟弟聞致有六七分相像,只是更柔和些,江南春水似的清麗。
也不知都是同一個爹娘生的,姐弟倆性子氣質為何相差如此之大,簡直一個在天,一個在地。
聞雅臉上的歉疚和擔憂并非作假,明琬整理好心情,起身行禮道:“阿姐,我沒事。”
“快起來!你是世子夫人,不必向我行禮的。”聞雅忙扶起她,拉着她的手一同坐下,又命侍婢端上粥水和各色精致的糕點、小菜,盛了一碗親自送到明琬手中,溫聲道,“折騰了一天,阿琬定是餓了。你初來府上,我也不知你喜好什麽、忌口什麽,就讓廚房随意弄了幾樣,你先将就着吃些墊墊肚子,別餓傷了胃。”
聞雅說話句句溫柔,字字懇切,明琬攪着碗中晶瑩的粥水,心中的不平之氣消散不少,忙道了謝。
喝了幾口,她忽的擡起頭來,眼中閃爍着赤子般的真誠,笑道:“阿姐,你真好。”
聞雅以袖掩唇,也輕笑起來。她道:“我一見你,就像是見着了親妹妹一樣。只是可憐你這麽好一個姑娘,要嫁來我們家……”
說着,她眼圈又有些紅了,淺嘆一聲,換了副輕松的口吻道:“阿致那小子,定是氣你了,你千萬別和他計較。其實,他以前不是這樣的,只是……罷了,說這些作甚?阿琬快吃,吃呀!”
關于聞致的事,聞雅并未說太多,但明琬大概能猜到:十有八九是捧得越高,跌得越慘,困在心結中走不出,漸漸成了魔……
洞房花燭夜,明琬是一個人睡的。
她素來認床,睡在過分柔軟的綢緞被窩中,只覺渾身不自在,輾轉許久未眠,只得将床幔一撩,低聲喚道:“青杏!”
外間亮起一盞燭火,青杏揉着惺忪的睡顏道:“小姐,何事?”
“我睡不着,你上來陪我吧。”明琬掀開被褥,拍了拍身側的位置。
明琬向來沒有什麽小姐架子,與青杏名為主仆,實則更像姐妹,常擠一張榻睡。
但今時不同往日,洞房喜床,焉有丫鬟上去的道理?
青杏有些踟蹰,朝門口張望一番:“小姐,這不妥……”
“有何不妥?都後半夜了,不會有人來。”何況,聞致必是厭極了這樁婚事,又半身不遂,怎麽可能有興致來洞房?
青杏拗不過明琬,只好吹了燈,小心翼翼地沿着床榻邊沿仰躺。窗外燈火闌珊,影影綽綽一點昏光,熨燙着兩位少女的心事。
“唉。”明琬忽的長嘆一聲。
“唉。”青杏也跟着嘆了聲。
主仆二人睜眼看着黑漆漆一片的陌生帳頂,有一搭沒一搭地絮叨許久,這才枕着四更天的梆子聲沉沉睡去。
第二日醒來,才發覺下起了小雨,
按禮,新婦進門的第二天要早起,給公婆奉茶。但宣平侯夫婦已經不在人世,明琬跟着聞家阿姐的指引,去神堂的靈位前露了個面,祭三杯酒。
聞家先祖的靈牌像是一把把塵封的劍伫立在神臺之上,線香袅袅,訴說往日峥嵘。
聞致也在,依舊坐在木質輪椅上,眼中落着一層深刻的陰翳,黑沉沉叫人看不透。
祭拜完先祖,明琬退在一旁,與聞致相隔甚遠,不安的視線落在相反的方向,刻意不去看那個冷情冷臉的人。
聞雅的視線在二人間轉了一圈,而後輕笑着,牽住明琬的手将她拉到聞致身邊,有意撮合小夫妻倆道:“我做了雲英面和桂花湯,早膳大家一起吃吧!”
明琬對聞致的印象着實不佳,被硬拉着站在他身側,頗為不自在。看在聞家阿姐的面兒上,她只得腼腆笑笑,應允:“好呀。”
聞致眼下一圈疲青,累極般淡漠道:“阿姐先吃,我身體不适,不奉陪。”
“阿致,不吃飯怎麽行……哎!”
聞雅欲勸,聞致已自顧自調轉輪椅,緩慢推行出去了。
檐下滴雨,明琬看着他清冷疏離的背影,在心中輕哼了一聲。
她最不喜這種人了,自己不痛快,就要弄得周圍所有人跟着他一起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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