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出嫁

宣平侯府。

傳太後懿旨的宦官攏袖躬身,望着輪椅沉默的少年笑道:“聽聞明家姑娘溫婉賢淑精通醫術,與世子真真是絕配,咱家在這先給您道喜了!”

聞致眉梢不見一絲喜色,垂眼掩蓋住眼底的晦暗,雙手用力調轉輪椅道:“丁叔,送客。”

“……”未料他反應如此冷淡,道喜的宦官笑容一僵,尴尬起來。

丁管事取了銀子打發宦官,送走傳旨的宮人後,這才急匆匆回到府中。

到了廊下,他又情不自禁地放輕腳步,望着花廳中靜坐的孤傲少年許久,方低聲試探喚道:“世子,這婚事您……”

“我對心術不正的女人沒興趣。”聞致背對着坐在輪椅上,滿是秋末初冬的蕭索,用近乎殘忍的語氣自嘲道,“若非帶着不可告人的目的,誰願意嫁給一個性格暴虐的殘廢?”

“世子何必妄自菲薄?”丁管事嘆了聲,措辭道,“何況這是賜婚,既是無法拒絕,便莫要傷了太後的心。若說這世上還有誰對您牽腸挂肚,除了已出嫁的大小姐,也只有太後娘娘了……”

……

聞太後的動作很快。

婚期定下的第二天,宣平侯府将聘書連同明承遠一同送到了明宅。

皇帝改了聖谕,赦免明承遠死罪,只革去太醫令之職,罰一年俸祿,降為醫監。

這已是最好的結局。

只是歷經半月的牢獄之災,明承遠原本就清瘦的身軀更是形銷骨立,幾乎成了寒風中空蕩蕩的衣架子,形容也憔悴了許多,兩鬓更添霜白,明明才不惑之年,卻要拄着拐杖才能勉強站穩。

父女倆一見面,俱是紅了眼眶。

“琬兒,你糊塗啊!”明承遠将拐杖重重往地上一頓,額角筋脈突起,短須微顫,漲紅了臉痛心疾首道,“糊塗啊,我兒!你怎可為了為父這殘朽之軀,而舍下自尊去求宮裏的人?你應允宣平侯府的親事,無異于與虎謀皮,将自己往火坑裏推!”

明琬垂首站在門口,想給明承遠診治傷勢,卻又不敢向前。一時間心酸委屈,千言萬語不知該從何說起。

一想到精心呵護了十五年的掌上明珠就要落入那豎子手中糟蹋,明承遠不禁悲從中來,淌下兩行清淚,嘶啞自責道:“想我杏林中庸碌半生,到頭來還要靠賣女兒茍活性命,這叫我有何顏面去見你九泉之下的母親!”

提及去世多年的母親,明琬亦有些心酸。

“阿爹,這親事是我擅作主張訂下的,怎能說是您‘賣女兒’呢?您往好了想,宣平侯府雖因一場敗仗而沒落了些,但依舊是世家大族,旁人求都求不來的姻緣呢,我嫁過去并不算辱沒自己。”明琬吸着鼻子,眼睛紅紅,卻仍努力擠出一個故作輕松的笑來。

明承遠長嘆一聲,連連搖頭:“爹何曾趨炎附勢,以門第高低看人?且不論那宣平侯世子已殘了雙腿,便還是那孔武有力的少年戰神,我也斷不會同意這門親事!去年底,我曾奉聖命前去宣平侯府看診,親眼所見他是何等陰冷的脾性,殺伐氣太重,這樣的人怎會是你的良配?爹寧願你嫁個老實忠厚的平凡小子,也不願你羊入虎口,去遭這等罪!”

說到激動處,他又猛烈咳嗽起來。

這話又勾起了那日躲在牆角的所見之景,明琬一顆心像是吊在懸崖上似的忐忑。

可開弓沒有回頭箭,她已經不能回頭了。

“便是羅剎惡魔,我敬而遠之,總不會吃了我……如今事已成定局,只要人活着,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只要活着,都會好起來的。

她心思恍惚地喃喃,也不知是在寬慰阿爹還是在安慰自己。

日子一晃而過,随着秋盡冬來,枯葉落盡,院中聘禮賀禮越堆越多,每日各色人等來來往往,婚期也漸漸逼近了。

可并非每一場婚事,都是值得歡慶的。

有好幾次,明琬看見父親站在母親的畫像前出神,遺落一聲又一聲沉重的嘆息。

盡管對這樁婚事百般無奈不滿,明承遠依舊偷偷托人将蜀川老宅的房舍賣了,加上壓箱底的積蓄,給明琬換了份豐厚的嫁妝。

出嫁那日,明承遠望着身穿嫣紅婚服,面若桃李卻稍顯稚嫩的女兒,滿眼的濕紅血絲。

他一字一句道:“你娘去世後,有人勸我,只需将你關在閨閣中學《女誡》和女紅即可,說‘女子無才便是德’。但我依舊選擇教你讀書識字,帶你甄別草藥、研讀醫書,是想着将來若有朝一日我不在了,你識文斷字、通曉岐黃,有一技傍身,不會被夫家看輕,或是被旁人欺負了去……”

“阿爹……”明明不想哭,一開口卻止不住發哽。

明承遠擡手,示意她勿要言語,繼而緩緩道:“若嫁去那邊受了委屈,別忘了還有爹在這;即便爹不在了,你也不必逆來順受輕賤自己。時刻記住,你與尋常女子不同。”

明琬将嫁妝禮單緊緊貼在胸口,直熨燙得心中炙熱。她眼神堅定澄淨,努力笑着,一如往常那般陽光明朗:“阿爹放心,女兒的脾氣随您來了,不會讓自己受委屈的。”

她暗自發誓,不管嫁過去是刀山還是油鍋,她都要好好活着,方不負阿爹這拳拳愛女之心。

下午,宣平侯府迎親的隊伍來了。

明宅前擠滿了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看熱鬧的比祝福的多,嗑着瓜子肆無忌憚地閑話:“前兒還是罪臣之子,今兒就成世子夫人了,可見麻雀撿高枝也能變成金鳳凰!”

“只是送過去給那‘病羅剎’沖喜罷了,誰知能活過幾日呢?那位爺十六歲就打過仗殺過人,如今殘了,更是喜怒無常。”

“宣平侯都殁了,皇上不過是看在太後的面兒上,才留着宣平侯世子的虛名,也不讓他承爵,說不定待仁壽宮那位駕鶴西去,連這恩賜虛名也是要收回去的,能富貴幾時?”

“正是這個理兒!宣平侯世子克父克母克兄,說不定還克妻呢!可惜了這姑娘,白白嫩嫩十五歲的年紀……”

鑼鼓喧天中,明琬頭上蓋着紅紗繡金的蓋頭一步一步邁出門檻,視線朦朦胧胧看不真切,只覺喧鬧聲吵得人耳朵疼。那些粗鄙的婦人說話沒個分寸,刺耳得很,若不是今日出嫁,明琬不想在聞家人面前失了禮數,定是要掀了蓋頭當面與她們辯上八百回合才罷休。

她擔憂地看了眼身側的明承遠,隔着清透的紅紗蓋頭,只見他面容肅然,議論聲越大,他越是将腰挺得越發筆直,仿佛勁風浪潮中一株永不屈服的蒼松。

好在鑼鼓鞭炮齊鳴,很快蓋住了不和諧的瑣碎奚落。

來接親的是聞府的丁管事,而新郎聞致卻并未到場。

花轎前,丁管事連連拱手致歉,朝明家父女解釋道:“我家世子身體不适,不宜出門。未能親自來迎接夫人,讓丁某務必代為致歉,還請夫人和丈人見諒!”

明承遠淡淡回以一禮,沉着臉并未說話,顯然是心有不滿。

丁管事尴尬一笑,忙親自撩開轎簾,轉向明琬恭敬道:“夫人,請。”

明琬回身看了父親一眼。

明承遠眼有淚意,緊抿的唇線幾番蠕動,方揮手示意道:“去罷,務必小心。為父随後就到。”

明琬壓住鼻根的酸澀,拜別父親,在青杏的攙扶下進了花轎。

花轎颠簸搖晃,一路吹吹打打熱鬧非凡,明琬心中卻空空蕩蕩的。不知過了多久,轎子停了,有人高聲唱喏:“宣平侯府到!新婦落轎——”

明琬攥緊了袖子,深吸一口氣,又徐徐吐出,這才下轎站穩。

擡眼望去,只見石階玉獅,朱門大開,紅毯從外門一路延伸進去,像是望不到盡頭似的,一如她前路渺茫。

定神,過火盆。

到了拜堂的大廳外,明琬袖中的五指絞緊,不知為何又有些焦灼不安起來。她忍不住去想那殘了雙腿的少年是何吃人的模樣……

然而進了大廳才發現,新郎并不在。

宣平侯夫婦早亡,高堂之上只坐着明承遠一人,而左邊則站了位年輕溫婉的小婦人。隔着蓋頭,明琬看不清年輕婦人的臉,正在心中揣測她的身份,就見對方蓮步輕移而來,拉住她的手柔聲安撫道:“弟妹勿要緊張,我是聞致的長姐,你興許聽說過我。”

明琬自然聽過。

聞致有個已經出嫁的姐姐,叫聞雅,嫁的是昭平伯家的嫡長子沈兆。

去年那場敗仗,死的七萬人中也有沈兆。

明琬心中惋惜,對聞致的印象又添了一層陰翳:真是罪過!若非雁回山一戰自傲輕敵,這位如春水般溫柔美麗的姐姐怎會做了寡婦?

新郎遲遲沒有露面,自然無法拜堂,眼看着滿堂賀喜的賓客,聞雅臉上也面露焦急,悄聲問小厮道:“世子爺呢?吉時快誤了,怎的還不見來?”

正說着,丁管家匆匆進門來,擦了擦滿額大汗,朝聞雅輕輕搖頭,滿臉無奈苦色。

聞雅眉頭一皺。

聞致若不想來拜堂,便是天塌地陷,刀劍架脖,他也絕不會來的。

意識到不對勁,廳中的道喜聲漸漸平息,取而代之的是嘈嘈私語,議論紛紛。

明琬獨自站在廳堂中,身邊新郎的位置始終空蕩,越發顯得牆上張貼的雙喜字嘲諷萬分。

一場沒有新郎的婚宴,多稀奇!

明琬并不想尴尬站着,被衆人當猴戲看刷,遂定了定神,自顧自跪拜,朝着高堂之上的明承遠鄭重叩首。

新娘子竟然一個人拜堂啦!衆人輕輕‘咦’了聲,已是驚訝大過戲谑。

明承遠鐵青的臉色稍霁,連連颔首,望向女兒的眼神蘊着微微的贊許。

儀賓一愣,很快反應過來,高聲唱喏活絡氣氛:“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之後,明琬被直接送入洞房,只餘管事和聞家長姐在廳中解釋,多半又是什麽“身體不适”“日後再補上全禮”的托詞……

随它去,明琬懶得管。

窗外黃昏的餘晖收攏,暮色四合,紅燭泣淚,搖曳着昏黃的光。

吱呀一聲門開了,侍婢青杏探出顆腦袋進來,細聲喚道:“小姐,是我。”

明琬眼睛一亮,打起精神道:“吃的帶來了麽?”

青杏貓着腰進房,掩上門,鬼鬼祟祟從懷中掏出油紙包着的醬牛肉和糕點,打開遞到明琬面前:“帶來啦!”

明琬的确餓得不行,也不計較這些東西甜膩,撩開蓋頭撚起一塊糕點就往嘴裏送,咬上一口,那細白的奶糕上便沾上一圈殷紅的口脂印。

“外頭情況如何?”她問。

青杏想了想,扳着手指頭說:“聞家姐姐去勸新姑爺了,丁管事在招待賓客,老爺也已經回去了,看樣子還是很生氣。”

說着,青杏替自家主子打抱不平起來,叉腰憤然道:“唉,新姑爺也真是的,縱是腿腳不便,新婚之日總該露個面的呀!”

事到如今,明琬已不對聞致抱有任何期待,印象差到極點,反倒有種破罐破摔的淡然。

她垂眼道:“左右我爹的事解決了,他不來見我最好。若是他厭我煩我,将來再一紙休書趕我出去,反倒是我的造化……”

正說着,對面廂房傳來細碎的說話聲。

“我不去見她!”是那熟悉的少年音,冰冷漠然,“你們娶進來的人,你們招待。”

“阿致,你還要逃避到何時?”聞雅的聲音響起,帶着些許小心翼翼的懇求。

少年又說了什麽,屋內傳來一聲尖銳的瓷器碎裂聲,伴随着聞雅的驚呼。

“阿致,你……”再開口時,聞雅的聲音已有些哽塞微顫,“你就當是為了死去的人,為了阿姐,好麽?”

争吵聲戛然而止,四周又歸于死寂。

明琬拿着半塊糕點,與青杏面面厮觑。

青杏‘嗚’了一聲,方才的憤然氣勢瞬間消散,抱着床柱瑟縮道:“小、小姐,那邊是不是打起來了?新姑爺這閻羅般的脾氣,以後咱們的日子可怎麽過呀!”

話音未落,明琬聽到有辘辘的聲響靠近,像是馬車轱辘碾在地上的聲響,可又比馬車聲小很多……

還未來得及思索這古怪靠近的聲響從何而來,便聽見哐當一聲響,門被人從外推開。

明琬驟然被震得一哆嗦,手裏的糕點咕嚕嚕滾到地上。她下意識擡頭望去,只見門外一人坐在木質輪椅上,冷漠的眼睛直直地刺向她,陰沉沉沒有一絲活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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