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歸寧
掀開車簾上去,聞致果然坐在車上,一手曲肘抵在車窗處,撐着太陽穴,一手握着一卷字跡密密麻麻的書籍,蹙起的眉頭彰顯了他此刻微妙的不悅。
深色的狐貍毛大氅裹在他身上,越發顯得他五官的蒼俊深刻。
明琬只是遲疑了一瞬,便收斂心神,垂頭坐在他輪椅邊的繡凳上。
聞致沉聲吩咐馭馬随行的丁管事,語氣滿是久等後的不耐:“啓程。”
相處好幾天了,他似乎不是在生氣,就是在生氣的路上。
但他好歹是陪自己歸寧了,明琬也不想自己失了禮數,想了想,還是選擇解釋道:“事先不曾知會,我并不知世子會來,故而耽擱了片刻……”
“不是說‘不來正好’麽?見到我在車上,想必很失望罷。”聞致好像又回到了新婚那晚,開口字字如刀,将明琬刺得啞口無言。
他神情孤冷,緩緩翻了一頁書,譏嘲道:“少自以為是。我來,僅是因為答應過阿姐。”
明琬自小家教良好,父親教會了她自尊正直、醫者仁心,卻沒有教會她如何去應付一個渾身是刺的男人。
她努力恪守正直之道,卻并非唯唯諾諾之人,被刺得不舒服了,絕不會忍氣吞聲。
“我方才說‘不來正好’,是因為我摸不清你的脾氣,想着若不小心冒犯你起了争執,會辜負了阿姐臨走時的囑托,并不是刻意嫌惡你。”
明琬握緊手,努力放緩語氣,望着聞致輪廓深邃卻稍顯陰沉的側顏道,“不管你是否自願,既是來給我撐面子了,我自然感激。當然,若是實在不願意和我呆一起……”
她頓了頓,方低着頭輕聲道:“若是實在不願,也不必勉強。”
聞致重重合上書卷,橫眼冷嗤道:“正有此意。”
好好的歸寧之旅莫名變成唇槍舌劍的‘戰場’,兩個人俱是有些愠怒,索性齊齊将頭一扭,各自望向窗外不語。
馬車經過鬧市,晃晃悠悠到了明宅的正門。
路邊三兩聚集的婦人和閑漢拍拍衣裙上的瓜子殼,紛紛起身圍攏,朝着聞家的馬車指指點點,不住道:“來了來了,明家姑娘回門來了!”
明琬掀開車簾看了眼,不由皺眉。
等着看她笑話的人還真多。
丁管事和青杏正在搬運回門禮,明琬放下車簾,望向旁邊陰郁寡言的少年。見他遲遲沒有動靜,她抿唇許久,才深吸一口氣道:“到我家了,你要不要下……”
一個“車”字還未說完,聞致冷淡開口:“我不進門。”
不進門,那送她歸寧有何意義?
不過仔細想想,明宅有臺階門檻,聞致坐着輪椅進出确實不方便,若讓下人擡着他走,叫那麽多人圍觀看去,對他而言無異于游街示衆……更遑論,他們剛剛才發生了小争執,也做不出鹣鲽情深的假象來。
遂不再強求。
她耐着性子道:“好吧,那,我回去了。”
聞致斂目不答。
明琬自顧自掀開車簾下去,剛巧見阿爹聞聲出來迎接。
見到女兒獨自一人下車,明承遠眉頭緊皺,忍着圍觀鄰居的議論聲問道:“他呢?”
“世子吹不得風,在車裏。”明琬眼神飄忽,随意扯了個謊。
正說着,車窗簾子被一只修長蒼白的手挑開些許縫隙,露出聞致半張冷峻沒有笑意的臉來,古井無波的眼睛望向明承遠,道:“晚輩體虛有疾,恕不能下行見禮。”
明琬知道,聞致就是這樣的性子,天性涼薄寡情,對誰都是這樣一副不耐煩、愛搭不理的模樣,并非刻意針對自家阿爹。
但阿爹不懂這些,他看到的是女婿的傲慢無禮,看到的是女兒委屈艱難的下半輩子。
明承遠面色越發鐵青,喉結幾番聳動,才淡淡地朝聞致攏袖一禮。
他總是這樣正直隐忍,哪怕再生氣再難受,也不會當衆斥責為難一個後輩。
“嘿,車裏坐着的是世子爺吧?”
“好大的架子,見着岳丈居然不下車見禮!”
眼見着圍觀看笑的人越來越多,明琬心中煩悶,對丁管事道:“世子爺不方便下車,不如将馬車停去小巷後門處,那裏清靜些。”
丁管事忙道“好”,又說:“我先替夫人将禮盒箱箧等物搬進去。”
“阿爹,咱們進屋說。”明琬牽着明承遠的袖子,帶他逃離閑言碎語的是非之地。
進了門,才發現閨閣好友姜令儀也在。
“姜姐姐!”明琬眼睛一亮,莫名生出恍若隔世之感,撲上去一把擁住姜令儀窈窕柔軟的腰肢,感動道,“你怎麽來啦?上次幫忙引薦皇後娘娘的事,還沒有好好感謝你呢!”
“知道你今日歸寧,特地向皇後娘娘告了半天假。”姜令儀唇紅齒白,發如潑墨,身上萦繞着淺淡而熟悉的藥香,笑得腼腆含蓄,“頭發绾起來了,咱們琬琬是個小婦人啦!”
明琬擡手摸了摸頭上的單螺髻,瞬時的低落,而後很快振作起來,沒事人般牽着姜令儀的手道:“快進來,我有好多話要和你說。”
明琬的閨閣整潔溫馨,依舊是出嫁前的老樣子。
她有一搭沒一搭地向姜令儀訴說出嫁這幾日來的所見所聞,而後低嘆一聲,托腮苦惱道:“這些話我不敢對阿爹說,怕他聽了擔心自責,平添憂郁。我也想過要照顧聞致一生,卻怎奈總是合不來,連心平氣和他坐在一起談心的機會都沒有,更不用說按照皇後娘娘的所說的那般替他針灸按摩、診治腿疾……”
說着,明琬朝門外張望了一眼,趴在窗邊案幾上小聲道:“姜姐姐,我是不是很壞很壞啊?”
姜令儀十分吃驚,問道:“為何這麽說?”
“我明明是為了救阿爹才嫁給聞致的,不管怎麽樣都算是利用了聞家的權勢。如今成婚不過幾日,氣着了時,我竟生出‘他若是休棄我就好了’的念頭來。”
這不就是“過河拆橋”的壞女人麽?明琬伸指在桌上畫圈,挫敗地想:“我何時變得這麽壞了?”
姜令儀聽了反倒笑起來,伸指捏了捏她的鼻尖,寬慰道:“趨利避害,這是人之常情呀!那,你接下來打算如何?同在一處屋檐下,你真的要與他退避三尺、孑然一生嗎?”
“我不知道。我原是打算敬而遠之,但真正嫁過去了才發現不現實,高門大族那麽多人情往來、瑣碎雜事,我怎麽可能真的與他老死不相往來?若說和離,除非是他休棄我,否則我是沒有資格主動提的,畢竟,我欠聞家那麽大一個人情……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明琬眨了眨眼,換了話題道:“不說這個了,我阿爹近來在太醫署可還順遂?”
聞言,姜令儀柳眉微蹙。
明琬察覺到不對勁,又回想起方才見到阿爹時,他的精神十分差,便擔心道:“出什麽事了?”
“伯父本不讓我告訴你。”
猶豫了片刻,姜令儀還是抵擋不住明琬的央求,低聲道:“伯父在太醫署過得并不好。因先前譚醫正誤診那樁案子,太醫署上下對伯父多有排擠,說他技不如人、德不配位,再加上容貴妃的人伺機刁難報複……總之,日子過得甚為艱辛。”
“那群小人,我就知道!”明琬心中憂憤不已。
姜令儀道:“不過伯父說清者自清,并不在意許多,照舊每日進宮點卯坐診,反倒清閑了些。”
話雖如此,可明琬對自家阿爹的性子心知肚明。他那人,将名節看得比性命還重,怎麽可能真的不在乎?
她道:“我先前想着,只要保住阿爹的性命便可,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如今看來,還得設法恢複阿爹的名譽才行,否則他這輩子不會安生了。”
“琬琬想如何?”
“譚醫正給容貴妃的藥方我看過,并無不妥之處,不知怎的會惹出這麽大禍端來,這其中必定另有隐情……容我回去好生想想,到底是哪裏出了差錯。”
查明了真相,或許能真正還阿爹一個清白。
想了想,明琬又道:“姜姐姐,如今我已出嫁,不能常出入太醫署了。阿爹的近況,還要請你多多費心留意,我自感激不盡!”
說罷,她起身鄭重一禮。
姜令儀忙托住她施禮的手道:“傻琬琬!你我十來年的交情,何需這般見外?你放心,這都是我分內的事。”
明琬一把擁住她,眨着濕潤的眼動容道:“你真好,聞家阿姐也很好……”
與她合不來的,只有她那性格冷漠孤僻的夫君。
因為聞致還在車上等着,又是個沒有耐心的臭脾氣,明琬縱是萬般不舍,也沒敢久待,用過午膳便要啓程回宣平侯府了。
明承遠強撐着身子不适,執意要送她到門口。
“琬兒,爹知道你在那邊過得苦,委屈你了。”明承遠沉重道。
明琬笑笑:“其實也沒那麽苦,好吃好喝地供着我呢。”
明承遠對聞致的印象并不好,只當女兒在逞強,停下腳步肅然道:“聞家送來的東西,你都帶回去,我并不貪圖這些。琬兒,你不必怕,也不用顧及阿爹而谄媚逢迎,問心無愧即可。自古以來,權貴有權貴的威嚴,布衣有布衣的風骨,若受了欺辱,盡管回家來,不必在意別人怎麽說,爹就算拼了老命也要護住你。”
一番話說得明琬心中豁然開朗。
她将‘問心無愧’四個字印入心中,心中有了方向,用力點點頭道:“女兒明白!”
一步三回頭地告別父親,明琬從後門出,聞家的馬車就停在後巷的暖陽下。
見到明宅的小厮将禮盒又原封不動地提了出來,丁管事頗為苦惱,跟在明琬身邊惴惴不安道:“少夫人,令尊是不喜歡這些藥材禮品麽?若是我置辦得不好,您知會一聲,我立即叫人重辦。”
“不是的,丁叔。”明琬也學着聞致和聞雅的樣子喚他‘丁叔’,笑着解釋道,“阿爹就是這樣的性子,無功不受祿,誰送禮他都不會收,要是勉強收了,便會坐立難安,睡覺都睡不安穩呢。”
丁管事“噢”了聲,心中好受了些。
明琬踩着腳踏上車,輕輕掀開簾子,也不知過了這麽久,聞致是否等得不耐煩……
聞致睡着了。
明琬保持彎腰的姿勢僵在車門處。
他閉着眼,頭歪在一邊,即便在睡夢中也十分不安穩,眉頭緊鎖,雙拳緊握,像是在和看不見的敵人浴血奮戰。
片刻,他呼吸越來越急促,眼睫顫抖,眼珠在眼皮下劇烈亂動,仿佛夢見了什麽可怕的東西,額上冷汗涔涔,青筋綻出……
“不——!”他短促低吼一聲,猛地睜開了眼。
那一瞬,他的眼神極為可怕,充血似的紅,映着刀光劍影和還未散去的淩厲。
似是悲怆,似是恐懼。
明琬情不自禁地後退一步,險些摔下馬車。
看清楚是她,聞致渙散的瞳仁漸漸聚焦,臉上有一瞬的茫然和難堪。
半晌,他冷汗涔涔,猶自喘息着,顫抖着擡手遮在眼上,低着頭将自己縮在陰暗的角落,宛如涸澤之魚般痛苦。
這是明琬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直面他的脆弱。
丁管事說他整晚整晚睡不着覺,夜夜噩夢驚醒,睜眼到天明,原來是真的。
他捂着眼大口喘息,那一瞬,明琬幾乎以為他會哭。
但他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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