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反擊

明琬白皙的臉漲得緋紅,說受夠他了。

許是很久沒人有膽量對他說這種話,聞致失神了一瞬,方眯起眼冷冽道:“誰逼你承受了?自己多管閑事,倒來這訴委屈。”

他豎起冷硬的荊棘,不吝于刺傷任何一個企圖靠近的人。

明琬捏緊了袖子,深吸一口氣道:“沒人逼我,我也不曾委屈。若我眼瞎耳聾,與你素不相識也就罷了,偏生能看能聽,又和你做了名義上的夫妻,便見不得你用傷害自己和別人的方式來發洩心中的不痛快。”

“……夫妻?”聞致将這兩個字磨碎了擠出,嗤道,“婦人的‘三從四德’,你可有?”

“我知道你不想聽這些‘忤逆之言’。這府中上下全懼你、憐憫你,說話都跟掐住脖子似的小心翼翼,唯恐說錯什麽戳到你的痛處,可越是對你區別對待,你便越是郁憤發狂……既如此,今日就算你把我也打得頭破血流,我也要一吐為快。”

明琬即便是生着氣,氣勢上也要矮一大截。她其實,有些害怕這樣沉默淩寒的聞致。

但話已出口,她只能竭力控制住不露怯意,呼吸急促道:“你在生什麽氣?氣我不該多管閑事,将你從池子裏撈出來、讓下人們都看到了你最狼狽難堪的模樣?是,我知道誰都無法體會你的痛苦,可你一頭紮進池子裏,除了讓親者痛、仇者快,又有何用?也沒法讓死去的人活過來。”

“住嘴……”

“城西長壽街有個失去雙臂的男子,每日在人流密集處擺了個小攤,用腳作畫,畫出來的山水花鳥栩栩如生,每日這般抛頭露面,也不見有人嘲笑他、輕視他,反而尊稱他一聲‘先生’;城南開明街亦有個瞎子,爹娘死了,妻兒死了,唯一相依為命的弟弟也死了,可他也不這般自怨自艾,每日青衫道袍、一壺小酒,逢人就帶三分笑意,從未有人罵他是克父克母的災星……”

“閉嘴!”

“……我爹說過,天下的不幸何其之多,與其被沉重的過往束縛,躺在淤泥中仰望星空,倒不如撣撣身上的塵土站起來,活出骨氣來。”

聞致反唇相譏:“如何才算‘活出骨氣’?像你一樣,為了渡過難關而不惜委身于一個殘廢?”

明琬柔弱的身形明顯一僵。

聞致一向是絕頂聰明的,聰明到能精準擊中她的要害。

“是,我不會放棄任何一個讓阿爹活下去的機會。”明琬眼圈兒紅了,卻沒有哭,只認真道,“而且!我從不認為嫁給你是件多丢臉的事!為何總是‘殘廢’‘殘廢’地挂在嘴邊?你到底有沒有弄清楚,長安城之所以非議你、忌憚你,并非因為你的雙腿,而是你這破罐破摔般惱人的脾氣!”

被戳到痛楚的聞致雙目赤紅:“你真以為,我不敢休你?”

“你敢。可是聞致,我可以不是你的妻子,但永遠都是一個大夫,救人治病是我的職分。你以為我嫁過來會唯唯諾諾逆來順受,對你俯首帖耳?我為何要那麽委屈自己?我一點都不害怕你,也不會可憐你,反正遲早會被休棄,倒不如盡情做自己想做的事,總比一事無成被趕出去要好。”

明琬來回踱步,連珠炮彈似的一吐為快,嘴上說着不怕他,可聲音到底有些細微的發顫。

屋外,丁管事并未走遠,将耳朵貼在門扉上,留意屋裏的動靜。

一名小厮捏了把汗,咬着耳朵道:“管事,世子都要休妻了,要不要進去勸勸啊?”

丁管事弓着背鬼鬼祟祟偷聽,搖首道:“唉,莫急!少夫人字字句句,皆是我等不敢說出口的肺腑之言。不到萬不得已時,我等千萬莫去打擾,就盼着少夫人點醒世子爺才好哪!”

屋內,明琬亦是久久不能平靜。

她的視線落在聞致案幾上的硯臺和鎮紙上,那東西又硬又重,若聞致發起狠來砸人,自己這條小命大概會交待在這。

想到此,她不動聲色向前,搶先将這些重物挪開,方繼續說:“昨夜在池子裏,我碰到了你的腿……”

聞致瞬時擡首,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獸,目光淩厲如刀。

“……你的腿并非全無知覺,對麽?”

“丁叔!”

聞致呼吸急促起伏,十指緊握成拳,紅着眼厲聲道:“把這個女人給我叉出去!”

他顯然是動了肝火。

“哎,世子爺好好說,別生氣……”丁管事到底怕出事,主要還是為了侯府女主人的安全着想,忙不疊應了聲,推開門。

誰知才剛跨進一只腳來,明琬也犯起了倔,攥着袖子生硬道:“誰都不許進來!今日不把話說明白,便是三頭六臂的神仙下凡也叉不走我!”

“……”不敢惹不敢惹。

丁管事默默把腳收回去,關上門,竭力将自己僞裝成一縷青煙飄去。

聞致此時的表情相當精彩。

“腿有感覺,卻站不起來,”明琬呼吸滾燙,一針見血道,“看來世子的病不在腿上,是在心裏。”

“你懂什麽!”聞致頭一遭被逼到這種地步,只覺心頭血都被氣了出來。

她和他們都一個樣,以旁觀者的身份高高在上、指點江山,告訴他應該這樣、不應該那樣,又何曾能體會到他日複一日的煎熬痛苦?七萬條人命,親人、朋友、榮譽,還有那可笑的信任,全都毀于一旦……夜夜噩夢纏身,睜眼閉眼都是屍山血海的蝕骨之痛,怎是說忘就能忘!

心緒滔天翻湧,他喉間一陣腥甜,随即倉皇捂唇,噴出一口黑紅的淤血來。

霎時間仿佛壓在胸口一年之久的巨石被挪開,痛且痛快。

明琬眸色微動,明顯松了一口氣的樣子。

“郁結于心,發洩出來就好了。”明琬放輕了聲音,遲疑着,遞給聞致一方熏香的手帕。

她眼眸清澈,握着帕子的手卻抖得厲害。

聞致呼吸急促,眼睫落着陰翳,唇上暈開一圈血漬,別有一種戰損的美感。

“啪”地一聲脆響,他狠狠打開了明琬殷勤遞來的手。

帕子飄飄忽忽墜在地上,他不住喘息,聲音反倒有力了些,連聲道:“你好……很好!”

明琬手背上立即現出一片紅,腕骨都被震得麻疼麻疼,襯着在藕池中刮傷的紅痕,頗有些可憐。但她什麽也沒說,只是沉默着,狠下心推起聞致的輪椅就往外走。

聞致身子僵硬,難堪道:“你幹什麽?停下!來人!”

“世子爺是三歲小孩兒麽,一言不合就叫大人。”說話間,明琬已推開門,大片大片的陽光迎面撲來,驅散一身陰寒,“世子任性摔了藥碗,大概不知道一碗藥從配好到煎熬要花多少心思。罰你陪我煎一次藥,不算過分吧?”

聞致坐在輪椅上,簡直如待宰的羔羊,打不得,罵不過,只能氣得原地裂開。

他被推到院子裏空地的陽光下,金粉般的日光落滿他一身,冰封的心鼓噪着,适應了黑暗的皮膚乍然觸及陽光,灼燒般刺痛不适。

明琬果真命人搬來了藥箱、藥爐、藥罐,按照方子,拿着小秤,一味藥一味藥為他細細抓好,倒入砂罐中,取柴添炭,素手輕搖蒲扇,以文火慢慢煎熬起來。

她燃了藥香,那香不知是什麽藥材配制,混着溫暖的陽光,有種別樣安定的氣息。

砂罐中的藥湯咕嚕咕嚕沸騰,他們誰也沒開口說話。過了很久,藥湯快熬好時,明琬扶着昏沉的腦袋轉頭,才發現聞致不知何時已經睡着了。

冷白的臉,呼吸勻稱,眼睫纖長,是很安靜的睡顏,不複先前的猙獰。

像只收斂了爪牙的大貓。

“世子許久不曾睡得這般安穩啦!”丁管家躲在廊柱下窺探,一副老懷大慰的樣子,恨不得掬一捧淚出來。

也不知是在炭火邊坐了太久的原因還是別的,明琬渾身燙得慌,思緒也混沌起來。她知道自己病情加重了,但實在沒力氣再起身折騰,遂将火候控制小些,溫着藥,抱膝坐下來休憩,沒有驚動聞致。

聞致一覺安然無夢,睡到日落黃昏。

他睜開眼時,身上正蓋着一條柔軟的獸毛毯子。夕陽從屋脊樹梢穿過,打下金紗般的光柱,塵土在空氣中浮動着碎光,那碎光中,明琬搬着小板凳陪在他身邊,雪腮染了蜜桃般的緋紅色,碎發在風中折射出奪目的暖光,溫柔靜谧,仿佛剛才的張牙舞爪只是大夢一場。

她仍守着那灌熱氣升騰的湯藥,時不時掩唇壓抑輕咳,嬌柔而又執拗。

自己怎會在這個女人面前酣睡?聞致捏了捏眉心,将毯子揉成一團。

明琬聽到了動靜,有些遲緩地轉過頭來,微張着唇呼吸急促道:“啊,你醒了?藥熬好了,趁熱喝……”

她站起身,卻驀地一陣頭重腳輕。天旋地轉間,她眼前發黑,随即一咕咚朝前栽倒,撲入一個冷硬的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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