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包紮

明琬所有的力氣都在今晚奔逃時用光了,兩腿像是煮熟的面條一般打顫。冬日凜寒,她癱在地上又冷又累,半晌無奈道:“容我緩口氣……”

聞致是個涼薄又沒耐心的臭脾氣,但這次,他并未有絲毫的嫌棄。

頭頂驀地暈開一片陰影,接着,寬大溫暖的狐裘不客氣地落在了明琬身上。

明琬一怔,驚訝擡頭,只見聞致調開視線淡然道:“小花,把馬找回來。”

小花會意,三兩步越過刺客的屍首,将跑出半條街、正在路邊啃稻稭吃的馬給硬生生拽了回來。

馬匹受了驚,正躁動地刨着馬蹄。聞致聽着明琬漸趨平緩的呼吸,似是随意一問:“可會騎馬?”

明琬道:“我……試一試。”

這便是不會騎了。

聞致蹙眉,轉向小花道:“你牽缰繩,扶她上去,回府叫人把這裏收拾幹淨。”說話間,他已自行推動輪椅朝侯府方向行去。

他臂上有箭傷,推輪椅又十分費勁,明琬有些擔憂:“你的傷……”

“管好你自己別摔下來。”聞致聲音低沉冷硬。

他總是如此矛盾,既有着不屑與庸人為伍的清高強大,又有着創傷過後難以消弭的陰郁多疑,他豎起渾身尖刺保全自己最後的驕傲和尊嚴,卻也刺傷了任何企圖靠近他的人……适應了孤獨和黑暗,他已經不知道‘溫柔’為何物。

明琬攏緊了身上帶着藥香的狐裘大氅,心中湧起莫名的情愫,好像有些許能理解他了。

人就是這樣奇怪:一個性子溫善之人做好事,人們并不會覺得有何了不起;而若一個大惡人做了善事,人們反而念念不忘、感銘肺腑。

回到府上,自然又是一陣雞飛狗跳。

聞致大概不是第一次遇刺,丁管事雖然後怕不已,但還是輕車熟路地差人上報了巡城禦史處理此事,後續的交接有小花幫忙處理,大家各司其職,唯有聞致突然倔脾氣犯了……

他不肯讓明琬幫忙包紮上藥。

“小花,你來。”聞致因失血而蒼白的唇抿成冷硬的一條線,越過明琬命令小花。

小花點頭應允。往常聞致受傷,也是他負責包紮上藥,此番并未多想。

誰料剛觸及明琬手中的繃帶與藥瓶,就聽見丁管事握拳抵在唇邊,重重地咳了一聲。

吓得小花縮回手,回頭一看,丁管事在門邊拼命朝他使眼色。

小花是個武夫,沒有那麽多細膩的心思,對侯府新來的女主人也并不了解,面具下的眼睛眨巴眨巴,半晌也沒懂丁管事是何意思,只得作罷,又準備去拿明琬手中的藥瓶。

“咳!咳咳咳咳!”丁管事咳得像得了痨病,使眼色使到眼角抽搐,可那倒黴孩子愣是沒明白他的意思。

丁管事只得親自出手,向前扳過小花的身子,将他強行推出門去,一邊推一邊叨叨道:“哎呀你就別添亂了,這裏交給少夫人便可,人家是大夫,比咱們這些粗人細致些!對了,膳房裏有熱騰騰的餃子,快去吃一碗暖暖身子!”

暖閣的門關上,丁管事帶走了所有的下人。

明琬知道,丁管事是在給她與聞致創造獨處的契機。

她看了眼輪椅上面色陰冷微愠的聞致,無奈地想:只是某人似乎并不領情。

聞致臂上箭傷很深,還在流血,半只袖子都被浸成了暗色,再不處理怕會昏厥。明琬只能硬着頭皮上,擺弄好所需的金瘡藥和幹淨紗布,慢吞吞道:“你不想讓我處理傷口,是不是覺得讓我這樣的人看到你的脆弱,是件很丢臉的事?”

“自以為是。”聞致皺眉,不願承認自己被猜中了心事。

“他們越是謾罵你曲解你,你便越是鋒利冷硬,好像天底下沒有什麽可以傷害到你。你之所以讨厭我,不過是因為我撞見了你最難堪的模樣罷了。”明琬自顧自說着,秀氣的臉上滿是通透寧靜,“其實若說難堪,我比你更難堪,奔跑時會跌倒不說,還被刺客吓軟了雙腿,簡直無用至極……我之所以不像你那般對自己的脆弱耿耿于懷,并非我臉皮厚,而是我知道,不管此刻我跌得有多慘,都會重新站起來。”

聞致沒說話,明琬知道他聽進去了。

趁着聞致沉思的間隙,她彎腰去解聞致的衣襟。

“你做什麽?”聞致立即戒備,擡手捉住她的腕子。

“脫衣裳。”明琬目光澄澈坦然,在聞致爆發前适時解釋,“若不解開衣裳,血液幹涸後與傷口粘連,會更難處理。”

聞致神色稍霁,但依舊保持着生人勿近的緊張,半晌咬牙道:“我自己來。”

明琬不再勉強,轉而背過身去,提醒他:“最好上衣都脫了,包紮後直接換上幹淨的新衣。”

不稍片刻,身後果然傳來窸窣的衣料摩擦聲。

待聲音停了,明琬問:“好了嗎?”

“嗯。”極短的一聲悶哼。

明琬轉過身,頓時怔然。

聞致年輕的上身浸潤在暖黃的燈火中,肌肉颀長勻稱,并沒有想象中那麽羸弱。大概腿腳不便只能常使用雙手的緣故,他的手臂和胸腹肌肉尤其發達緊實,若忽略身上深深淺淺的舊傷和不能動的雙腿,這該是一具完美的身軀。

學醫之人對人體并無太多遐想,明琬只是微微的怔愣過後便回過神來,拿起一旁擱置的大氅蓋住他暴露在寒冷空氣中的上身,只露出受傷的左臂,輕聲道:“現在,我要給你清理傷口再上藥,可能有些疼,你忍耐些。”

事實證明,這句話就是多餘。

包紮好時,聞致一身冷汗,卻自始至終一聲不吭,隐忍到近乎殘忍的地步。

明琬取了案幾上疊放整齊的幹爽衣物,一件件替聞致穿上。或許是消耗了太多心神精力,這一次,他并沒有拒絕明琬的照拂。

彎着腰幹活不方便,明琬索性蹲-下身子,纖白的手指靈活挑動,替聞致系好衣結。

不經意間擡眼,兩人的視線撞在一起,一個仰首,一個垂眸。

明琬捕捉到了聞致眼中沒有來得及收回的探尋,僅是片刻,他扭頭恢複了拒人于千裏的模樣,望着燭臺中跳躍的焰火出神。

明琬将外袍披在他肩上,又替他撫平褶皺,垂眸道:“好了,你早些休息。”

未等聞致回應,她收拾好藥箱輕聲退出,一路快步走到庭院中,這才扶着照壁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撫平莫名湧動的心緒。

夜,已過去了一半。

聞致做了一個夢,夢中并非屍骸遍野的雁回山戰場,而是坊間黑暗的狹長夾道。

清冷的光從巷子口打過來,明琬衣袂翻飛,發絲飛揚,靈動可愛的眼中滿是欣喜,朝着他奔跑而來。

“聞致!聞致!”少女清越的嗓音在耳畔回蕩,如珠似玉。

他靜靜地坐着,看着少女越跑越近,越跑越近,竟情不自禁地擡起手,如年久失修的機括般慢慢張開臂膀,期待接住那柔軟纖細的身姿……

然而下一刻,一支冷箭飛來,穿透明琬的胸膛。

眼前濺開一抹血色,聞致瞳仁驟縮,忽的驚醒。

心跳微快,有細微的蟄疼。他皺眉長籲一口氣,伸手徒然地捏了捏眉心。

這個夢和雁回山的噩夢相比,實在是不值一提,但卻莫名令人在意,彌漫着難以排遣的悵然若失之感,久久心神不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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