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眼淚

容貴妃孕期體弱嗜酸,常私自命膳房備酸湯解饞。

孕婦嗜酸是常事,偏生那時容貴妃氣血不足,正在服用譚醫正開的補氣安胎藥調養氣血,其中一味夏參正與酸湯裏的山楂相克。

明琬手指上染着黑乎乎的墨跡,翻開一摞寫滿食材、藥材的宣紙,将其中一頁指給明承遠看,迫不及待道:“我記得《藥王方》上說過,人參溫和補氣,山楂陰寒洩氣,本就不能同食,加之容貴妃本就胎像不穩,長期混合食用極易導致滑胎。這原是膳房和嬷嬷們的失誤,未曾及時将酸湯上報太醫署,無端讓阿爹和譚醫正背了鍋,遭此無妄之災!”

明承遠目光凝重,拿着宣紙的手微微顫抖。

半晌,他扭頭發出幾聲壓抑渾濁的嘶咳,放下宣紙道:“罷了,此事也不能過分譴責他人,誰能想到日常飲用的酸湯竟會釀成如此大禍?所以說‘望聞問切’,這‘問’字間學問頗大。琬兒你且記住,日後看診萬不可嫌啰嗦而不問患者飲食、行動,不可拘泥偏信醫書,靈活應對才好。”

積壓在心頭數月的陰雲散去,明琬心情大起大落,認真道:“是。”

“只是可惜了允之,才二十七歲。”明承遠眼睛微紅,嘆息沉重。

“允之”是譚醫正的字。可在這場“誤診”風波中,折損可惜的何止一個譚醫正?

明琬從記事起就跟在阿爹身後跑,親眼看着他是如何通宵鑽研疑難病例,徒步百裏只為求證一味藥引,看着他在藥香中從烏發濃密熬到兩鬓斑白,完善醫書十數本,一朝蒙冤,功虧一篑。

明琬道:“既是有了線索,阿爹明日便上書禀明實情,還自己清白。”

出乎意料,明承遠搖頭拒絕了她的提議。

明琬欲問原因,明承遠卻咳得越發厲害起來,凹陷的兩頰蒙上一層不正常的紅暈。

從方才一進門,明琬便察覺阿爹這一個月來瘦得厲害,面色也不似以往那般精神。她忙傾身為明承遠順氣,着急道:“不是說只是獄中感染風寒嗎?都這麽久了,您的身子怎的還是這樣。”

說着,她伸手去摸明承遠的脈象,卻摸到一層枯瘦的皮,不由一陣心酸。

“如何?”明承遠啞着嗓子問,滿眼的殷切希冀。

明琬知道,阿爹是想考察她近來醫學功課有無退步。

明琬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凝神感受指尖下跳動的脈象,“直起直落,脈勢強硬,應是弦脈。”又觀察了一番明承遠的眼口部位,澀聲道,“面黃且瘦,唇舌微紫,多半肝氣郁結或胃部衰敗……阿爹可有胸腹疼痛之感?”

明承遠面露欣慰之色,眼中蘊着含蓄的贊許與驕傲,收回手道:“爹沒事,獄中落下了病根,因年紀大了,好得慢些而已。爹要去太醫署了,若沒別的事,琬兒也快回聞家去吧,當心讓街坊們瞧見了笑話。”

“我不回去。”明琬悶聲道。

明承遠微微訝然,又坐回位置上,沉聲詢問:“琬兒,你說實話,是不是聞家那小子欺負你了?”

想起聞致那冷言冷語拒人于千裏的性子,明琬心中便一陣郁卒。說她不識擡舉也好,不懂恩情也罷,她都不想再回去面對聞致的冷臉。

應付聞致是件很消耗心力的事,她需要片刻的喘息,才有勇氣繼續去焐熱那塊刺骨的寒冰。

怕阿爹看出異常,明琬擡起眼故作輕松,搖頭道:“阿爹病成這樣,做女兒的怎能不侍奉湯藥?您告幾天假罷,等您身子好些,我自會安心回去。”

到了快正午時,聞家派人來接,明琬果真以“侍奉生病的父親”為由推辭了。

本是很正常的理由,落在戰戰兢兢擔心了半天的丁管事等人耳中,卻變成了另一番意味——

世子夫人這次真的生氣啦!

用膳的偏廳中,丁管事擦了擦腦門并不存在的冷汗,看着一旁陰沉着臉的聞致,半晌躬身讷讷道:“興許少夫人在那邊真的有急事,不能按時趕回,也是可以理解的……要不,世子您先吃?”

聞致獨自面對滿桌菜肴,頓覺索然無味,丢下一句“沒胃口”,便自行推動輪椅朝書房走去。

輪椅出了廳堂,又停住。

聞致背對着衆人,像是冬日寒光中一把鋒利的劍,壓抑着不易察覺的愠怒,森森然命令道:“誰也不許擅作主張去接她,一輩子不回來才好!”

明琬在明宅中住了一夜。

冬夜冷而靜,像是一塊巨大的黑冰,只是偶爾聽見隔壁傳來阿爹壓抑的咳嗽中,仍是略微揪心。

明承遠休息了一天,說什麽也不肯再呆在家中,趁着明琬還在睡覺之時又悄悄去了太醫署當值。明琬一個人在家中,思來想去,還是決定進宮去谒見皇後娘娘。

阿爹不願上書分辯實情,明琬只能将希望寄托在皇後身上。畢竟皇後是六宮之主,掌管後宮一應大小事務,早日查明真相,對誰都好。

進宮并未費太大周折。

當初她和聞致進宮拜見太後,聞太後便給了她一塊令牌,讓她遇見棘手的急事時可以進宮尋求幫助,今日是第一次派上用場。

鳳儀殿換了暖色的帷幔,王皇後半倚在貴妃榻上,精神不濟的樣子。姜令儀身穿女侍醫專有的女官服,正跪在一側調弄藥香,姐妹倆目光對上,又各自輕快錯開。

明琬行了禮,先奉上自己調配的養顏膏,再闡明來意,又将容貴妃一案的疑點與證據一一道來,清越道:“……臣女的婚事是娘娘與太後做主的,父親有污點,對娘娘您也不利。若查明了真相,既是還無辜者清白,又不至于因父親而有損娘娘英明,臣女拙見,還望娘娘明斷。”

聽了前因後果,王皇後的神情并無波瀾,只把玩養顏膏的瓷瓶,溫聲一笑:“年底又是祭天又是宮宴,已是令人心力交瘁,其餘的,本宮實在管不着了。何況舊事重提,怕是又會刺到貴妃的痛處,惹皇上擔憂。”

這便是拒絕了。

一旁,姜令儀不着痕跡地朝明琬搖了搖頭,明琬會意,只能壓下心底的不甘,道了幾句吉利話,便叩首告退。

從宮裏出來,陰沉的天忽的下起了沙雪,如鹽粒窸窸窣窣蹦落在屋檐上、瓦礫間,落在地上,又轉眼被車轍和來往的腳步碾碎,明琬看着那滿地的雪水泥濘,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如此渺小。

宣平侯府中,沙雪落在竹葉間,窸窣作響。

丁管事輕聲進了書房,添了炭火,卻久久沒有離去,只望着窗外意味深長道:“哎呀,下雪啦!長安城的雪景最美,世子爺不如趁此機會出去走走,說不定能見着什麽想見的人呢!”

明琬剛回到明宅不久,明承遠也回來了。

“琬兒去求皇後了?”明承遠蹙眉問,不見喜色。

“是。”見明承遠面色沉沉,明琬心中有些忐忑,又不知發生了何事,站起身道,“阿爹一生視名節如生命,我只是不想您背負這麽大一個污點,在太醫署舉步維艱。”

“名節雖重要,哪能重過生命?對于醫者而言,人命大于天,譚醫正已經因此喪命,如若翻案,牽扯出宮女、廚子無數,你可知又要有多少人頭落地?和那麽多條性命比起來,爹這點委屈算得了什麽?琬兒,你的目光不能局限于眼前!”

“可是……”

“此事就此作罷,無需再提!”

明承遠态度堅決,明琬只好悶悶住了嘴。

在皇後那兒碰壁,她已是心情低落,又遭父親斥責,愈發難過起來。明承遠很少這般嚴厲,她抿了抿唇,垂首摳着指尖道:“皇後娘娘沒有答應,我也不會再去找她了,阿爹放心。”

明承遠長嘆一聲,複雜不語。

氣氛正僵持着,青杏進來通傳道:“老爺,小姐,丁管事在門外候着,要接小姐回侯府去。”

“去罷。”明承遠放緩了語氣,“你已長大,做事要瞻前顧後,不可沖動而為。”

明琬眼睛一紅,懇求般看着消瘦清隽的父親。

“回去罷,勿要挂念為父。”明承遠又朝她擺擺手,滿是溫情,“若受了委屈,再回來。但爹希望,你能在那邊安安穩穩的,永遠不會因受傷而躲回爹這。”

明琬見他不留客,便忍着心酸鄭重一拜,和青杏依依不舍地出門去。

侯府的馬車果然停在門前。

明琬悄悄擦了擦眼角,上車時眼圈和鼻尖仍有些紅,剛撩開簾子,就聽見聞致冷而不耐的嗓音傳來:“丁叔,說好的賞雪,為何将馬車停在這……”

聲音戛然而止。

聞致看到了明琬濕紅的眼圈,陰郁的面容怔住,望着她,将唇抿成一條線。

明琬低着頭在一旁的繡凳上坐下,努力将自己縮在角落,扭頭去看窗外。

她不想讓聞致看到自己這副沒出息的樣子,不想讓他瞧不起自己。她的心情已經很是低落了,再承受不起聞致的冷言譏諷,索性只能避開。

馬車啓動,車內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

聞致屈指燥郁地叩着扶手,也扭頭看向另一邊的窗外。不知過了多久,他似是無法忍受的樣子,忽然低聲道:“你哭什麽?”

帶着些許不易察覺的別扭。

明琬将額頭抵在車窗上,悶聲說:“我才沒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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