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三年

上元節的餘韻還未過去, 仁壽宮裏的聞太後便中風昏厥,于一月底溘然長逝,結束了她七十餘年叱咤朝堂的人生。

自此, 聞家算是徹底沒落。

過完年,聞致已是及冠之齡,雖已到了承爵的年紀,卻因沒了太後的靠山又兼有腿疾, 褫奪爵位迫在眉睫。

二月初, 春寒料峭,枝頭的花芽還未來得及綻放, 便被埋沒在積雪中,不知一夜要凍死多少。

宣平侯府比往日冷清更甚, 空蕩的屋子內, 聞致艱難地扶着長桌站立,手臂因脫力而劇烈顫抖,僅是邁出半步, 他又無力地跌坐回輪椅中, 汗濕的幾縷碎發搭在額前, 喘息不止。

小花忙将沏好的茶遞來, 唯恐他身體負擔過重崩壞,勸道:“世子休息會兒吧, 嫂子以前說了, 操之過急反而會加重身體負擔, 須得按照她留下的方子循序漸進才好。”

聽到小花提及明琬, 聞致的呼吸果真平緩了不少,緊皺的眉頭舒展些許,接過溫涼的茶水一飲而盡。

誰能想到, 如今“明琬”這兩個字,已成了聞致的定心丸。

見聞致此刻的心情還算平靜,小花沒忍住問道:“世子從前,為何不讓嫂子陪同呢?那段時間,她很擔心你……”

聞致倏地睜眼,眸中有少見的茫然之色,而後慢慢地沉下目光,冷聲調轉輪椅道:“你太多嘴了。”

小花臉皮厚,驟然被聞致刺了一下也不生氣,依舊淡然通透,面不改色。

他其實知道聞致為何不讓明琬陪同。

去年三月,聞致第一次嘗試站立,卻因高估了自己的狀态而撞倒了明琬,致使她在床上躺了好幾天。聞致雖然臉上冷冰冰的不說,但其實心底還是擔心會再次誤傷明琬,加之自尊心作祟,覺得跌倒的樣子實在太過狼狽丢臉,所以寧可趕走明琬,不讓她靠近,也不想讓她看見自己這般無用的窘态……

他能為了明琬而再次嘗試治療,卻無法接受在她面前脆弱的自己,在某些方面,他真是自我到近乎偏執,固執到近乎冷漠。

後來聞致的雙腿遲遲沒有好轉,又因李成意的拉攏而忙碌不已,故而生了放棄之心。他是個聰明人,不知何時開始就看出了明琬對他的愛慕之心,于是越發有了麻痹自己的理由,大概想着即便自己這雙腿再也站不起來,明琬也會依舊在他身邊。

只要明琬在身邊,站不站的起來又有何關系呢?

他如此自負,不曾想過越是自作聰明之人,便越會作繭自縛。

若不是看在聞致如今已是很慘的份上,小花定是要肆意嘲笑他一番……

哪有這樣追一個姑娘的?也虧得嫁過來的是明琬,臨走前還能激他一把,若是換了別的女子,倆人的一輩子都會毀了。

三皇子李成意進門來時,聞致正扶着桌子嘗試第二次行走,雖只是落地一步且有些踉跄,但足以令李成意震驚。

這世上癱瘓之人鮮少能有再站起來的,更遑論,聞致的雙腿曾被太醫們聯合診斷為“不治之症”,幾乎無再站起來的可能。

李成意和李緒生得有幾分相似,都是細長上挑的眉眼,只是更溫和沉穩些,徐徐進門坐下,打趣道:“真不愧是聞致你啊,若是常人,怕早已躺在病榻上生瘡發臭了,哪還能站起?不過也是,尊夫人此去山高水長,若沒有健全的雙腿,又怎能翻山越嶺追回她呢?”

聞致少年時與李成意關系匪淺,如今又同氣連枝,也就不在乎那些繁文缛節了。他坐回輪椅中,取了濕帕子拭淨手指,淡然道:“如今宮中局勢突變,殿下自身難保,就無需操別人的心了。”

近期來,皇後一直在病中,容貴妃勢頭正盛,加之聞太後駕鶴西去,一切形勢對三皇子奪儲極其不利。

“我這不是來找你了麽?咱們倆,如今俨然是一對難兄難弟。”見聞致皺眉,李成意笑着接過下人沏好的茶水,岔開話題道,“對了,前幾日你及冠了罷?還沒問你的字是什麽呢。”

聞致望着窗外的殘雪新綠,視線不知定格在何方,沉默許久方道:“予之。”

“聞予之?”李成意吹了吹茶末,抿上一口,斯斯文文道,“‘将欲奪之,必故予之’,為何取了這樣一個字?”

聞致閉口不談,道:“無甚用意。”

這句話自然是假的。

當初明琬走後,生死不明,聞雅看着日漸瘦削的弟弟,心中悲恸不已,曾一針見血地對他道:“我雖不知你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但你是我的親弟弟,我知道你是什麽性子。夫妻倆之間的感情并非是靠一紙婚書維系的,而是雙方共同的付出與經營,若只有一方付出,感情遲早會耗光,怎會走得長遠呢?阿致,你不能只是理所當然地享受他人的好,明白麽?”

聞雅說他很少顧及明琬的感受,說他只會索取不會給予,所以才導致了如今的局面……

所以,他給自己取字為‘予之’,若想得到,必先給予。

“對了,我近來得知一樁有趣的事。你還記得,去年底被貶出宮的那位姜侍醫麽?”李成意的話打斷了聞致的思緒。

“姜令儀?”聞致也在留意李緒那邊的動靜,畢竟姜令儀是明琬的手帕交好友,若姜令儀有了下落,或許能從中牽扯出明琬的去向。

李成意颔首道:“不錯,就是她。先前我一直不明白,姜侍醫在母後身邊侍奉了兩年,一向謹慎老實,從未出過任何纰漏,為何會使得母後的驚悸之症越發嚴重?後來一查才知曉,燕王兄在那段時間與她走得極近。也不知這姑娘是為他所用,還是被他蠱惑了,總之,大概母後的病與你我頻繁遭遇刺殺之事,多半與她有那麽一點關系,畢竟她常在鳳儀殿侍奉,聽到什麽在燕王面前說漏嘴了也未可知。所以燕王兄才急着找到姜侍醫,大概是要滅口吧。”

聞致只需瞥一眼李成意,便知曉他在思慮些什麽,“所以,殿下是想趕在燕王之前找到姜令儀?”

李成意道:“不錯,此女雖非權貴黨羽,卻能撬動燕王那座大山。”

聞致對姜令儀無感,卻記得明琬當初見到姜令儀時發光的眼神,記得除夕之夜她與姜令儀并肩走在擁擠的人潮中,臉上是從未有過的開懷笑意……

聞致是個冷情之人,極少能讓別人走進他心裏,但一旦走進,便至死不渝。當明琬在他心中落地生根,随之而來的占有欲也如藤蔓生長,他不想讓明琬接近與李緒有牽扯的姜令儀,不想讓明琬對着旁人笑,卻忘了明琬只有姜令儀這一個朋友。

他自己習慣了孤獨,便希望明琬也活在孤獨中,在他的“保護”下,明琬連向朋友宣洩苦悶的機會都沒有。

聞致對無關旁人的生死并不在乎,也不關心姜令儀落在李緒或是李成意手中,能否還有活路。但今日,他卻對李成意道:“若能助殿下找到姜令儀,還請殿下護她性命。”

李成意有些驚訝的樣子,随後笑道:“那是自然。姜侍醫若真知道燕王兄的什麽秘密,便是重要人證,當然要好生保護着。對了,還有一事,父皇雖打算收回宣平侯的爵位,但念在你是聞家唯一的後人,打算封你個定遠将軍,雖說是個有名無權的虛銜,但也能夠你一生衣食無憂了,你覺着如何?”

定遠将軍雖然聽起來名聲響亮,實則是個虛職。聞致想也不想,擡眸道:“我要實職,哪怕官職再小。”

李成意露出為難的樣子,思忖片刻道:“這恐怕有些難辦,如今你這腿未曾痊愈……武将是不可能了,最多只能是個文官。”

四個月後,長安城中多了則逸聞。

聽聞皇上收了宣平侯府的爵位,而聞家那個殘廢卻是放棄了“五品定遠将軍”的虛銜,選擇做了一名從七品的文華殿舍人。

定遠将軍雖說無實權,但好歹有不菲的俸祿了此殘生;而文華殿舍人雖有實職,卻只是一個從七品的編書小官,終日與文字書籍打交道,極少有出頭之日,且俸祿極為微薄……

長安城的人都笑聞致不僅瘋,而且傻,放着閑職不要,要去做個跑腿的編書文官。何況他站都站不起來,遑論跑腿?簡直笑掉大牙!

連文華殿中的學士亦是好整以暇,等着看一個殘廢如何勝任中書舍人一職。

上任那日正是初夏時節,清晨露水微潮,內侍推着聞致停在了文華殿階前。繼而,在所有人探究嘲弄的目光中,二十歲的青年一身青色官袍,撐着雙拐一步一步穩而緩慢地踏上石階,邁入殿中。

陽光一層一層在他身上褪去,明明是清俊無雙的面孔,卻莫名生出一股疆場豪氣。

他朝着衆人颔首一禮,不卑不亢道:“下官聞致,新領文華殿舍人一職,有幸宦海同舟,還請諸位同僚不吝賜教!”

他眼中沉澱的堅定如瀚海汪洋,深不可測,極具壓迫感,與傳聞中那個“病修羅”迥然不同。年輕人極少有他這樣的氣度和眼神,只需一眼,文華殿的老學士們便知此子絕非池中之物。

夏日的枝頭油綠,在文華殿窗外投下一片斑駁的濃蔭。一片葉子飄然墜下,落在聞致未寫完的公文上。

耳畔仿佛又響起了那熟悉輕巧的聲音:“聞致,院子裏的紫薇花開了,等我們針灸完就去看花,可好?”

又來了……

聞致的筆尖一頓,平時拉弓也四平八穩的手,此刻卻微微顫抖起來。

去年此時,明琬也曾邀請他去賞花,但他沒有應允。他至今還記得明琬那失望的眼神,令他心中泛起綿密的悶意……不疼,只是悶得慌,喘不過氣來。

他終于徹底醒悟,他失去的是怎樣珍貴的東西。

文臣也好武将也罷,只要是實職,不管官階多卑微,兩年內他都會爬到令自己滿意的位置。

不止是為了李成意,更是為了明琬。

三年後,徽州。

“娘親,何時能到?”簡陋的馬車內,一個紮着雙丫髻的小女童如粉雕玉琢的白玉團子,眨巴着濕潤的大眼睛望向明琬。

女童大約也就三歲出頭,臉肉嘟嘟,小小的嘴唇像是三角形的花瓣。

“馬上了,馬上。”明琬敷衍道。正攤開一本發黃的冊子,照着新得來的草藥葉脈畫圖,無奈她的畫技着實不佳,加之馬車搖晃,畫了好幾次都不滿意。

“娘親,玉兒餓。”依舊是奶聲奶氣的聲音,戴着銀镯子的小手拉了拉明琬的衣袖,癟着嘴撒嬌,教人難以忽視。

明琬只好長嘆一聲,苦惱地将藥草夾入冊子風幹,待有時間了再慢慢畫。她從包袱裏翻出半塊沒吃完的米糕,喂到女童的嘴邊,哄道,“再過兩刻鐘就能見到姜姨啦,到時候,讓姜姨給你買好吃的,可好?”

“好。”小姑娘乖巧地點頭,睫毛長長的,随後一字一頓問道,“那,也能見到爹爹麽?”

“……”

大概是章似白那混蛋在明含玉面前說了些什麽渾話,小含玉最近總是追問“爹爹”的下落,問為何大牛、鐵柱、石頭他們都有爹爹,而她沒有……

明琬只能編出一套跌宕起伏的折子戲來,哄她道:“爹爹去外地做大官了,過兩年就會回來接咱們娘兒倆。”

于是,小含玉便撐着下巴,眨着黑曜石般漂亮的圓眼睛,開始一臉嚴肅地期待有從京城來的大官做她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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