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渾水
世家大族的宅院聚集在一處,通常沒有平民過來,一棟棟高大的院牆間,構成縱橫數條幽靜深巷,青石板鋪的路被家丁們清掃幹淨整潔。
挂着陳府牌匾的大門緩緩開啓,一個年輕男子手裏提着馬鞭,在小厮的簇擁下走出。
他狐疑的看了眼深巷盡頭,幾片落葉被風卷得刮到地上,靜寂無聲。
随從給他牽來馬時,男子不經意的說:“最近府邸裏有些不太平,你們嚴守門戶,不要讓一些宵小鑽了空子。”
幾個守門的小厮趕緊點頭,眼神裏卻帶着一些疑惑與畏懼。
陳家近日來接連有怪事發生,屋頂無故墜瓦,廚房裏水果不翼而飛,丫鬟半夜在後院看見漂浮的白影,陳家老夫人又重病在床,家裏下人惶恐不安。
男子翻身上馬,帶着随從徑自離去。
他走之後,才有兩個家丁小聲說:“你說這次大少爺是去秋葉寺請高僧來做法,還是到黃玄觀找道長來驅邪?”
“應該都挺靈,不管是誰趕緊過來收了這裏的惡鬼吧!”
“嗤。”
一聲輕笑,小厮們驚得一跳,差點都抖成鹌鹑。
“小六子,你,你聽到什麽聲音沒?”
“是厲鬼在笑,佛祖啊!”一個小厮噗通跪下地咚咚的連聲磕頭。
陳家大門屋檐與院牆上蹲着的人都露出無趣的表情,他們界限分明,一半人看起來陰恻恻寒氣森森,另外一邊道貌岸然。
下面小厮驚慌四顧,看不到他們。
“已經第七日,爾等魔修還沒弄清楚,石中火之主為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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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此彼此。”一個幹癟老太婆桀桀陰笑,皺得像樹皮的臉上趴着一只青色蠍子,她翻着眼珠說,“河洛派擅長周易八卦,又是名門正宗,必然早已知道結果,你們為何不去問,反而陪着我們在這裏蹲守?”
對面裝束得出塵絕俗的老者們被噎得一滞,表情難堪。
——金丹未成,只算一只腳踏入了修真界的門,有什麽顏面在名門宗派那裏打探消息?平常跟在後面混跡也就罷了,現在想撿便宜撞大運,只能苦苦蹲在陳府周圍守護了。
修真界向來有一大怪現象,得道高人,反而不太在意形象。越是修為一般的,為了增加實力,也為了面子,必然要搜羅繪有符箓陣法的長袍,佩戴靈氣逼人的法器,把自己嚴密的裹起來。
看眼前這些人站在一起五光十色的樣子,就知道裏面根本沒什麽大人物。
魔修們也差不多,威名赫赫之輩哪裏需要蹲在這裏,呼喝一二自然有小妖小魔谄媚效力。
“石中火一旦溢出,整個雲州城就完了!我等還來得及脫身,魑魅魍魉之輩只怕要吓破膽吧!”輸人不輸陣,正道這邊也立刻有人出聲諷刺。
“胡說八道!”毒蠍婆婆怒罵,“不要假惺惺了,以為我們不知道?你們懷着僥幸心理,就算拿不到石中火,也能順手救雲州城普通百姓。這份大功德,魔修做了沒用,你們卻是虎視眈眈,用心險惡!”
“你這話什麽意思!石中火又不是我等讓它認主,它要爆裂,也與我們無關!”
“桀桀,真要心懷蒼生,就該現身将這家人趕出府邸,讓雲州郡守遷移百姓出城!”
“一派胡言!你也知道雲州是一郡之府,人口衆多,怎麽可能說遷就遷。想讓百姓心甘情願背井離鄉,談何容易,若是最後無事,這番大動幹戈誰擔當得起!”
毒蠍婆婆也不争吵了,只是冷笑:“諸大門派都已到達,依老身看,咱們都撈不着便宜,不如趁早走罷!”說完不顧衆人反應,徑直飄下院牆,一拐一拐的離開。
這時巷口恰好來了一群人,擡着小箱子,簇擁着一個錦袍公子,像是要去陳府拜訪。
“等等!”錦袍公子忽然喊停,皺眉看巷子盡頭的陳府。
“公子,您又怎麽了?”
年長的随從表情看起來恭敬,實則已經不耐煩至極。
自家的這位公子也不知怎麽回事,一月前因墜馬意外卧床不起,蘇醒後就在家裏各種折騰,先是花重金求什麽靈芝,又向夫人胡攪蠻纏說要來雲州府。放着下過定的李家姑娘不聞不問,夫人不同意,竟然擅自帶着人就跑出來了。
進了雲州城,剛投了客棧,就說要上世交陳家拜訪,路上遇到一個少年,又神神叨叨的非說別人是陳府小公子。笑話,誰不知道陳家嫡系單薄,老夫人膝下只有一個孫輩陳黍,年過弱冠早已婚娶,哪來什麽小公子。
陳家家主之前倒是隐約聽說有一子,因在池塘溺水,陳家請過不少大夫方士,都沒治好,聽說熬到六歲上就夭折了——
随從想到這裏一個激靈,忍不住驚恐思忖:難道自家公子招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
他擡頭看見錦袍公子盯着空無一物的院牆屋檐,心中越想越擔憂,趕緊勸說:“公子,我們長途跋涉有些疲乏,現在上門拜訪有些不妥,不如…”
“住口!”
錦袍公子臉色鐵青。
上一世,他雖好運踏入仙門,卻直到死都是個小派的外門管事,就是管着一群掃地挑水劈柴人的頭目,別說築基圓滿了,辟谷丹都混不到一顆。
如今他才回來一個月,功法口訣記得也只是聊勝于無,他上輩子苦苦修行百年也就那樣。不是他天賦問題,而是入門心法只這種效果。
現在更是肉眼凡胎,無法看破陳家府邸蹲守的修真者。
只是,連陳家小厮都能察覺到的異樣氣息,錦袍公子又豈會發現不了?
——這密密麻麻,似乎只環繞着陳府的詭異感覺。
瞳孔猛然收縮,錦袍公子脫口一聲咒罵:
“該死!這怎麽可能,不是兩年後…”
明明應該兩年之後,陳家那傻子十九歲時,才有魔修發現陳家池塘裏的石中火!
石中火已經是他知道最大的機緣了,陳禾獲得石中火後,僅用百年就成了魔修佼佼者,跻身六大尊者之一。在此之前,陳禾是個連字都認不全的傻子,在秋葉寺被地痞毆打的時候,畏縮得只會發抖,哭起來都不敢掉出聲,只不過天生好運,家裏池塘有一塊石中火!
錦袍公子将牙咬得咯咯響,面目有些猙獰。
——他都提早兩年來了,為什麽石中火還是被修真界發現了?
隐身慢吞吞離開的毒蠍婆婆,察覺到異樣,立刻疑惑盯過來。
錦袍公子感到後頸一陣陰冷,他立刻知道自己是被一個修為高深的魔修盯上。事已至此,他明白石中火很難拿到手了。
一不做二不休,先把水攪得更混,沒準他還有機會!
深深呼吸,恢複冷靜的錦袍公子昂着頭,若無其事的對随從說:“我确實有點疲乏,不過我們都已經走到這裏,掉頭回去,若被陳家下人看見終究不妥。先遞了拜帖與禮物,改日登門也就是了。”
這話說得在理,随從只好把疑慮壓下,跟随錦袍公子向陳府大門而去。
“臨水姚家子弟,路過雲州,特來拜會世交。”
錦袍公子看着陳家小厮青白着臉勉強上來招呼的樣子,信口就說:“我見貴府小公子在街上走失,原先準備招呼…”
“公子,陳家沒有小少爺!”随從趕緊提醒,“都說是認錯,那小公子早就夭折了!”
他不說還好,守門的小厮一聽,先是茫然,然後臉色刷的一聲白了。
世家大族,奴仆很少有外面買的,這些小厮年歲還輕,雖沒見過陳禾,但也聽過家主獨子夭折的事,只是陳家不提陳禾日久,他們一時沒想起來。
這小少爺,不就是在後院池塘出的事麽?那最近後院鬧鬼的事?
“這…我見那小公子相貌與陳世兄相似,便以為——”錦袍公子長長一嘆,複問,“我只聽說貴府小公子三歲在池塘溺水,磕到石塊,雖心智迷糊卻也救了過來,幾時夭折的?我身在臨水,竟是半點不知。”
守門小厮收下拜帖與禮物,含含糊糊了幾句,送走這不速之客,擦着汗正互相嘀咕這姚公子太過冒昧,哪有在人家門口問這事的,再說夭折的孩子不祥,連族譜都入不了,哪家也不會為這個辦喪事通知世交。
“他是怎麽死的?”一個聲音問。
“誰知道怎麽死的,深山野地的,沒準是被狼叼走。”
“那小娃娃是怎麽死的?”又一個陰森森的聲音。
“都說了還問什麽——啊?誰,誰在說話。”小厮們吓軟了腿,全部坐倒在地,忽然發現臺階上爬滿了毒蠍,有人驚得厥了過去。
“快給婆婆仔細的說。”毒蠍婆婆拎起一個小厮恐吓。
“救命啊!”
“快說!”牆頭上那些修真者也來了。
陳家規矩嚴,他們蹲了七天還第一次聽到此事。
“饒命啊,我說!家主有個孩子,三歲時在池塘邊貪玩,溺水磕到石頭傻了…”
“什麽石頭,有沒有流血?血流得多不多?”衆人急着追問。
小厮魂不附體,只得求饒:“不知道,這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那小娃娃呢?生要見人死要見屍,屍體埋在哪裏?”
“陳家去山裏上香,回來就說小少爺走失了,哪有墳墓?”
不等聽完,一群修真者跑了一半,這個消息他們拿到大宗派那裏,不能換好處也能混個臉熟,魔修也是同樣。
“那孩子八成沒死,又回到城裏了,快通知魔尊者!”
“全城搜索!”
毒蠍婆婆目光閃爍,悄無聲息去追姚公子了,她覺得那小子有些不對,這麽巧在陳家門口揭發此事,居心叵測。
***
此刻,正要跟師兄進酒樓的陳禾忽然一頓,盯着那個帶随從騎馬路過的男人,後者也注意到街邊這個俊秀少年,疑惑的低頭望過來。
視線接觸,兩人全都一驚。
陳禾只是覺得有點熟悉,那人心中卻已經翻江倒海崩天塌地般轟鳴。
——他怎麽會忘記,那個害死全家的堂弟樣貌!
那日深夜,陳家宅院內外躺滿屍體,連廊上畫眉也死在了籠子裏。
陳黍驚恐的跑入後院想躲進柴房,忽然背後一痛撲倒在地,只聽到有人在交談。
“殺了這麽多,怎麽還沒找到?确定在這府內?”
“不會錯,肯定在這裏——”
話音未落,遠處一聲高叫:“找到了,是那個傻子!”
躺在地上的人艱難睜開被血模糊的眼睛,池塘裏忽然湧現出赤紅烈焰,陳黍最後感覺到的是炙熱的火焰,無窮無盡,他還沒流盡血,就身陷火海被活活燒死。
陳黍發不出慘叫,驚恐坐起,發現自己還是十歲。
私塾先生責罵陳黍課上偷懶睡覺,那個傻子懵懂的抓着毛筆站在一邊。
就是那雙眼睛,剛才在烈焰之中毫無感情的看着他化成灰燼。
——他記得火焰直奔陳禾而去,将陳禾裹在裏面,把周圍的一切都焚燒殆盡。
陳黍雙眼通紅,握着缰繩的手驚怒顫抖。
那個厲鬼沒死,那個禍害又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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