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事後
踩入坍塌的坊舍街道間,仰頭還能看見高聳的山壁慢慢散成沙粒,數不盡的兇獸魂魄在陣法裏怒吼着,須臾困魂陣崩裂,河洛派衆人手忙腳亂的試圖補救,無數魂魄還是悍然沖出,消失在天際。
赤玄真人張口結舌。
這一塊小界碎片,裏面為何會有這麽多兇獸。
“掌門莫急,這些家夥早就死透了,魂魄被困八千年,就算逃脫出去,很快就會被天道拘回六道輪回。”從廢墟裏爬出來的元嬰修士安慰赤玄真人。
八千年前,仙人們在東海開戰,山崩地裂,天昏地暗,十萬大山諸多島嶼的兇獸倉皇逃出,無家可歸,這才形成了浩大的獸潮,悍然挺進西荒大陸,橫掃十多個部族,最終來到水寰谷外。
天神,古荒,浩劫之戰……這一切要怎論是非?
滄海桑田,生死成劫,骨化為沙。
天空中銀光點點,越過飄雪飛散向四面八方。
原地只留下腐朽的獸骨,法寶的殘骸,還有那柄斷成兩截的銀弓。
散在六合間,蒙蒙若沙塵。
生死了不盡,誰言吾道真。
天衍真人還沉浸在複雜的哀傷心緒裏,眼角忽然掃到一個紅衣人影。
廣袖寬袍,雪片不沾,未縛的黑色長發流散在額間肩上,容顏非世俗能言。但這氣魄再是不凡,形貌如何昳麗,眉間眼角的面相就讓善此道的天衍真人心下一驚。
這人與陳禾相貌不同,卻偏偏在五官細節上,兩人有些微妙的形似。
非是血親,而是骨相命盤一致造成的。
——能在數千人裏,最終成為河洛派掌門,除了實力外,河洛派各項看家本領,天衍真人當然娴熟于心。
只這麽數眼,就讓天衍真人心驚肉跳。
待陳禾說了一句“師兄”,答案簡直呼之欲出。
這就是北玄派最後一人,血魔釋沣。
竟也是三劫九難命數!
釋沣在修真界的傳聞着實糟糕,弑師殺親,罪行累累,偏偏修為高深。修真界還沒來得及搞一個剿魔大會,這人就自己進了黑淵谷,二十多年銷聲匿跡。
按照天衍真人前世的記憶,血魔沒有再出現過。
這輩子釋沣竟然出了黑淵谷,還成了陳禾的師兄,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天衍真人百思不得其解:是這一世出現了變化差錯,還是上一世陳禾同樣是北玄弟子,只是少有人知道?
聯想前世黑淵谷外看到離焰尊者與長眉老道對話的景象,天衍真人覺得後一種猜測可能性很大。
那邊陳禾喚完師兄後,就低頭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幾十年山壁困戰,天衍真人不能說他跟這個上輩子的死對頭很熟,卻也知道了陳禾不少小習慣。
陳禾背在身後的左手,悄悄握緊衣擺,這正是他情緒緊張的表現。
天衍真人忍不住用奇異的敬仰眼神看釋沣。
釋沣豈會在意一個金丹期的小道士,就算這小道士的眼神怪了點,他此刻滿心滿眼都是自家師弟:衣衫褴褛(包括長眉老道,小界碎片出來的人都這樣),蓬頭散發,穿着一雙河洛派道人給的靴子。身高沒變,卻黑了一些,更瘦得胳膊與腰身都沒肉了。
釋沣擰着眉,從陳禾裸露傷痕的小腿,看到陳禾右手拿着的那柄長弓。
弓身青黑色,看得出是仔細煉制過的,光可鑒人,材質應該是兇獸的骨頭或者彎角。
旁人不知,釋沣确實明白的,小界碎片根本不是他一掌打破,而是內裏傳來了一陣讓他真元浮動的應和,緊跟着又有強悍無匹的力道沖出。
釋沣目光落在陳禾腳邊一堆随風散開的細沙上,那裏靜靜躺着一柄折斷的銀弓。
是堪比仙器的法寶!
——只怕還是本命法器,神魂不滅,永存不損。
釋沣隐約明白了,他擡頭想找長眉問問,赫然發現這老道已經跑到赤玄真人身後縮着。
赤玄真人努力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向釋沣颔首。
釋沣:……
雖說赤玄真人的修為,确實比長眉還要高出那麽一線,但遇到這種不要臉面,躲自己徒弟身後的老不修,釋沣還真做不出當衆把人硬拖出來質問的事。
其他廢墟裏爬出來的河洛派道人都一樣狼狽,比陳禾還像乞丐。
他們拿出存放同門屍體的儲物袋,一些半透明的魂魄還停留在他們身邊,到處都是低低的悲泣聲,害得死者魂魄在那裏拼命的安慰活着的人。
有指着魂魄怒罵的化神修士,這是做師父的。
還有跪在屍體邊哭泣,怎麽也哄不好的化神修士,這是做徒弟的。
僅僅半個時辰不到,陰陽相隔——縱然修真者看輕生死,突如其來的悲劇前,也還有七情悲苦。
比修士們哭得更慘的是西城十三坊的凡人。
“先安撫下來,只說是半夜忽發地動,死傷無數——”豫州郡尉秦蒙毫不猶豫的說,剛才那番震動,家家戶戶都亮了燈,城中一片混亂。
秦蒙手下的魔修們,熟稔的跑進廢墟,尋人迷暈,準備抹掉他們的記憶。
“且慢,由我派帶走他們,另尋地方安置罷。”赤玄真人發話,目中有些不忍,“小界碎片裏怕是已經過了幾十年。”
可不是,這些幸存的凡人裏,沒有幼童,甚至沒有三十歲以下的人。
年長者都死了,小界碎片與外界不通,亡者魂魄無處可去,進不了六道輪回,也沒有新生命。多數人茫然的看着廢墟,他們被困小界碎片時,還是孩童,記憶早已不分明,一朝得回,扶着嚎啕不止的家中老人,一時竟不知失措。
秦蒙艱難的點點頭。
他只不過是一個築基期的魔修,平日就是想見河洛派掌門一面都沒機會,又怎敢斥責這都是河洛派抓妖惹出來的禍事,說來說去,還是那八尾狐——
“秦都尉似有話要說?”赤玄真人何等眼力,立刻瞧出秦蒙不對之處。
“這…”秦蒙咬牙,惡狠狠的說,“我雖不知有八尾狐這等妖孽,不過豫州新任的李郡守來後,我查了他的籍錄,其人做過多任地方官長,均發生過修真界小門派覆亡或修士莫名被殺的怪事。李郡守前來豫州不足十天,這就又出了事,我疑心這事必與郡守有所關聯。”
“是嗎?”赤玄真人眯了下眼睛,回頭看長眉道人。
長眉老道拍拍芥子法寶,低聲說:“那妖狐死了。”
赤玄真人這才放下心來,對秦蒙說:“此事就拜托秦都尉了,這番波折,我不懼因果,但河洛派總要給修真界一個交代才是。”
秦蒙應下此事,偷聽到這番話的陳禾握弓的手指再次收緊。
——豫州李郡守?
假如真與豫州新換的郡守有關,雲州陳家若不出事,陳郡守根本不用離開豫州,八尾狐只怕也不會到豫州來。
陳禾心裏沉甸甸的,愣愣的盯着滿地廢墟。
“這樣站在我面前,還走神?”
一個熟悉得深深印入魂魄的聲音,随即陳禾就被溫熱的手摁住下颔,被迫擡起頭。
之前陳禾不敢擡頭看釋沣,當然是有原因的。
他左邊眼角有一條細長的劃痕,這是黑水蛛留下的,額頭上還有幾處傷,都是被困在小界碎片裏多年,缺乏靈丹,沒法治。
獸潮之前,陳禾可以面不改色,沉穩冷靜的開弓,但是在釋沣的視線下,他還是緊張得眼睛都閉上了。
不敢看師兄的臉,怕他發怒。
不敢看師兄的眼睛,害怕釋沣追問,讓長眉老道去抓狐妖是誰的主意。
多年困戰,縮在山壁石縫裏,裹着傷口時心心念念想着在外面的師兄,可真見到了,又只能忍着萬千情緒呆站在那裏——他是釋沣的師弟,也是釋沣的累贅,陳禾不願在這麽多人面前,讓人看出他們的關系,看出釋沣的弱點。
原以為釋沣會悄無聲息帶自己離開,不想下颌一痛後,又被攬進了臂彎裏,陳禾臉貼在釋沣胸口,他愣住了,半晌後才醒覺,趕緊掙紮起來。
“師兄…”
陳禾窘迫的按住釋沣手臂。
這裏是廢墟,可是人真的不少,他的存在暴露,會給師兄惹麻煩。
“金丹後期,就想贏過我了?”釋沣的手臂,哪是陳禾現在能推得到的。
“不是。”陳禾發現掙脫不開,只好靠在師兄懷裏,不安的說,“在小界碎片裏,我是北玄派弟子的事,被他們發現了。這件事可大可小,但肯定會影響到師兄在外面收服魔道勢力,那大雪山涼千山,又不知會借北玄密寶鬧出什麽——”
釋沣卻打斷了他的話:“你在小界碎片中,待了多少年?”
陳禾一滞,似乎更窘迫:“…幾十年。”
“幾十是多少?”
“四十。”聲音低得像蚊子叫。
陳禾擔心的事情很多,其中就有他長大之後,師兄就不會再像幼時那樣時時看顧了,甚至有可能丢一本秘笈,然後百年見不到釋沣一面。
“竟有這麽長。”釋沣喃喃,然後放開了陳禾。
這個動作引得陳禾更不安。
多年苦戰,他又不再是孩子,當然發現這種心情的怪異——之前師兄攬着,他感到不安,現在放開,他還是不安。這麽患得患失,到底是怎麽回事?
為什麽一看到釋沣,他就好像不會說話了,不管是修為,心境,連理智都不好使。
陳禾被自己的拙劣表現慚愧得更擡不起頭了。
一只手摸上陳禾的腦門,很暖。
“都過去了,師兄在這裏。”
陳禾微顫,腳邊沙土忽然落下兩滴水珠。
眼角掃到不遠處天衍真人眼睛圓瞪,張着嘴的傻樣,陳禾迅速抹掉眼淚,惡狠狠的在心裏給這道士又記了一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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