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宗玉衡是從來沒有對人說過這段往事的,不是他不願意,是他沒有人可以傾訴,在他最可親近的爸爸背叛了他之後,他就找不到可以痛痛快快地撲進懷裏哭一場的人了,連在給媽媽掃墓的時候也怕她傷心沒怎麽提過。

可是現在他有種沖動,把多年前的委屈說給馮濤聽,讓他給評評理,看看他的爸爸是多麽過分。

馮濤張嘴要說點什麽,宗玉衡就制止他說:“不要問不要說,我知道你要問什麽,想問欺負我的人是誰?還知道我是怎麽被欺負的?——我是不會告訴你的。那個也不重要,總之你就知道有這麽個事就好了。那些壞孩子很過分,都應該被抓進派出所關起來!可是到最後他們什麽報應都沒有得到,就只有我一個人受苦難過。”

馮濤說:“呃,可是——”

宗玉衡徑自繼續,“當時我跑回家之後,爸爸開始還很心疼我,氣憤地說會讓那些壞小子付出代價的,不會再讓我受委屈了什麽的,我全心全意地相信他的話,相信他是全能的爸爸,結果——”他有點難過地停下來了。

馮濤小心翼翼地說:“結果?”

宗玉衡沮喪地說:“結果他什麽也沒做……過不久他就從處長升做局長了。我去問過他,為什麽不替我教訓那些人,他就東扯西扯的,說設麽這件事情很複雜,還讓我原諒那些人,說不是什麽打不了的事情,男孩子要有廣闊的胸懷什麽的——當我是小孩子騙!我當時是小孩,可是又不是傻子!王磊的家世我聽他們也說了些,肯定是我爸爸他拿這件事去做交易了,換來他以後的官運亨通。”

馮濤覺得宗玉衡的分析是有道理的,可是他還是想替自己的幕後大BOSS再挽回下,“可是這些都是你的猜測吧,也許老宗總是站在大人的角度為你考慮的多才做出那樣的決定的,而他升職也可能單純是因為工作出色的關系。”

宗玉衡就擡起下巴鄙視地看着他,哼道:“你這麽大年紀了,怎麽覺悟還沒有當時作為小孩子的我高,我告訴你我爸爸是怎麽當上處長的吧,不是因為他的工作能力,而是因為我的外公。我外公是當年隆安廠的總工程師、負責技術的副廠長,爸爸是因為娶了媽媽做上門女婿才起步發跡的。媽媽去世後外公不久也去了,爸爸失去了靠山,前途黯淡,這個時候出了我這件事情,他恐怕心裏高興還來不及!”

馮濤真是覺得有點不會說啥了——看來生于“鐘鼎之家”,不,哪怕是個處長之家,只要和官場靠上邊,小孩子的階級意識門第觀念就像本能一樣地比普通群衆要高上幾個檔次啊。

宗玉衡雖然各方面都不怎麽成熟,可是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這方面的心眼卻無師自通啊!

另外,他今天才從官方口中證實之前聽說過的傳聞——宗濟源,果然是老一代的“鳳凰男”!少奮鬥二十年的典範啊!

“呃——”他沉吟着,斟酌着。

宗玉衡卻越說越激動,越說越難過,“所以我那時就告訴自己,我要讨厭他!永遠也不會原諒他的!既然他不要我了,我也不要他了!就讓他和那個女人還有他們的孩子一家三口地生活下去吧!誰想回到那個房子裏去看他們的家庭秀啊!每次被你念得去見他我都不知道多不情願!”他站起來恨恨地吼,“現在你高興了!知道我讨厭他的理由了!以後不要再對我說教個不停了!”說完就沖回自己的房間,躲起來一個人舔舐傷口什麽的。

馮濤本來想裝作沒注意到他眼裏的淚星的,按他之前的做法非禮勿聞也就過去了,可是今天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剛剛挖掘出了一個家庭最深刻的內幕,還揭了人家的傷疤,就這樣丢下不管的話總覺得有點可憐。

想想宗玉衡确實也挺“孤兒”的,少年喪母,父親為了向上爬又犧牲了他們之間的信任,這孩子根本就是在那時被迫成長,然後就一直停留在那個階段沒成長的那種。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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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濤嘆氣,又想,既然他肯和自己說,也許正是個打開心結的機會,再努把力去試試也好,将來在老宗總那裏也算是業績一樁。

于是,他鬥着膽敲了敲宗玉衡的房門,輕聲說:“我進來了。”

然後走進房間,宗玉衡正背坐在床邊,肩膀微微聳着,兩只手在身體兩側揪着床單,整個背影看上去就很緊繃的樣子,好像在努力忍耐着什麽。

馮濤覺得他此時沒有大發雷霆惡語相向什麽的應該就算是在傳遞比較友善的信息了,自己是被允許接近的,于是又向前湊了湊,坐在宗玉衡旁邊,心理也由衷地覺得同情了,忍不住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嘆氣說:“原來這麽多年你還真不容易呢——”打算先為接下來勸解的話做點鋪墊。

然而宗玉衡突然崩潰,“噗——”地哭出來,一下撲到他身上,摟着他嗚嗚地掉眼淚。

馮濤頓時就有點麻爪了,這是什麽情況?!喂喂,宗總注意你的高貴冷豔的形象!你腫麽能在區區一介下屬的我面前淚崩啊?!更不應該摟着我淚崩啊!我、我還是給你拿個枕頭啥的抱着哭罷,不解恨你還能咬一咬……

馮濤心中已經被震撼得風中淩亂草泥馬狀,然而他最大的本領之一當屬心口不一,面上極度穩重成熟得體,他于最初的愣怔恍惚手足無措之後迅速地整理了私人的負面情緒,個人喜好放到一邊,決定暫時還是擔當下人肉抱枕甚至狗磨牙棒啥的物化系功能,進一步地親切體貼地拍着宗玉衡的肩膀安慰說:“哭吧,哭出來心裏就好受了。”

宗玉衡就一邊哭一邊不好意思不甘心地罵他說:“都怪你!都是你!”啥啥的。

馮濤就當他是小孩,不跟他一般見識,罵不還口很忠厚地陪着。

宗玉衡哭了一會過完那個勁了,不好意思的想法漸漸占了上風,就覺得自己怎麽昏了頭了居然抱着馮濤哭個沒完。他擦擦眼淚,一下子推開馮濤,自己主動坐開一點,用異樣的眼神一眼一眼地看馮濤。

馮濤被他看得有點發毛,就呵呵笑了兩聲說,“內個我給你泡杯咖啡吧。”起身就要走。

宗玉衡很傲嬌地說:“喂,其實你已經喜歡我很久了吧!”

馮濤一下子就被雷劈焦皲裂破碎成粉末魂飛魄散永世不入輪回……的趕腳。

宗玉衡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一下子沒經過大腦就說出口了,可能是因為今天自己在馮濤面前丢了大臉,所以想扳回一局吧。說也就說了,反正就是這麽回事。自己也有打算看在他多年來忠心耿耿的份上給他一個機會。怎麽他還不感激涕零地跪下來感謝天感謝地感謝我呢?……嗯,應該是不好意思自己的心思被看穿了吧。

宗玉衡用一種看透一切的了然目光,位置不高然而姿态很高地擡眼看着馮濤,“喂你是什麽時候喜歡上我的?”

馮濤開始艱難地一點點地向門口挪動,像技術還不是很成熟的機器人一樣,差一點同手同腳地動着,嘴裏好容易發出聲音,“宗、宗、宗總……你、你、你……你誤會了……我沒……沒那個……”剛說到這就一個轉身風一樣地逃了出去。

輪到宗玉衡傻眼了,他設想過馮濤被揭穿那一刻的種種,不管開始是驚慌失措還是無地自容還是如釋重負還是緊張激動,最後的結局都是他對自己俯首稱臣徹底拜倒在西裝褲下,可是現在——怎麽這樣?!

這個慫貨!馮濤比自己想的還要懦弱啊!

宗玉衡怒從心頭起,跳起來風一樣地追上去,在馮濤七手八腳換鞋的玄關追上了他,氣勢洶洶地質問他:“你什麽意思?!我告訴你,我就只給你這一次機會哦!——要麽承認你暗戀我,要麽我就永遠也不會給你機會的!你就給我滾我永遠也不要再看到你!”這種慫貨,不逼一下是不行的!

馮濤艱難地直起身,艱難地動了動喉結,發出吞咽的咕咚咕咚聲,最後深呼吸,吸氣吐出來,張嘴——(宗玉衡洋洋得意地抱肩看着,怎樣終于要告白了,等一下好好好刁難下才行。)

“宗總,你真的誤會了,我不知道是我之前有什麽舉動讓你誤會還是你聽了哪個人不負責任的造謠,我絕對!百分之百絕對!不敢對你有什麽非分只想!我對你大學的時候是同窗情,畢業後是同事情,現在的對領導的敬仰愛戴……”

宗玉衡真的怒了,他上前一步啪地給馮濤一巴掌。(他從來沒這麽打過馮濤,他的習慣是一般只會對交往對象實行這種程度的家暴。)

“你胡說!我們都是成年人了,你自己看看你做的一樁樁一件件的事情,哪件不都是沒有愛是不行的?!我走到哪你跟到哪,我的吃穿住行你都要插手,我生病了你也一定守着直到我痊愈,我雖然是你老板可是只付給你工作範圍內的薪水,又沒有要求你做那麽多,是你自己湊上來非要做這做那,管東管西,連拿棍子打都打不走!做到這種程度還不肯承認,那你告訴我如果這都不是愛那是什麽?你難道是變态嗎?!”

馮濤更大力地吞咽口水,表情簡直扭曲起來,欲哭無淚,欲說無辭,已被逼入角落,他向後一點點地退着,眼看就要挨上門然後遁走什麽的。

宗玉衡洞悉了他的意圖,一只手臂按在門板上,斷了馮濤的後路,進一步逼他說:“不許跑,沒用的家夥!今天就把話說清楚!別說我沒給你機會!你這個人也真是可笑,全世界都知道你暗戀我了,就只有你還妄想着把這個‘秘密’帶進墳墓麽?犯傻也要有個限度。”他彎了彎嘴角。

面對宗玉衡那咄咄逼人的架勢,那近在咫尺生動憤怒的臉,以及不知道為什麽還露出一點暧昧誘惑的态度什麽的,馮濤菊花一緊。求生的欲望在他心中膨脹,漸漸超過對宗濟源的忠誠,他牙根一咬,用無間被捉被酷刑後堅持不住背叛的低沉而沮喪的聲音交代說:“宗總,你,真的誤會了。其實——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因為——受你爸爸老宗總囑托。”

宗玉衡嘎一下傻眼了,“你胡說!撒謊!下流!不要把壞事都推到我爸爸頭上!根本就是你、就是你——”

馮濤趁他慌亂,迅速打開門逃竄出去,一邊回頭匆匆說:“宗總、咱們今天就、就到這吧——誤會都是誤會——內個,我——我不說了。”落荒而逃,不敢回頭看宗玉衡是什麽表情。

宗家的事情,怎麽都好,他再也不管了!他總不能出賣自己的菊花去成全那對不健全的父子……黃瓜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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