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少時舊夢
今生的約欠一個再見,傷痕從此不肯複原。
——張宇《心術》
晚上,S大職工幼兒園的老師打來電話時,孫擇良正開車載着我們某位可敬的孕婦走在回家的路上。
手機綁定在車載藍牙上,通話的內容清晰地響在車子裏。
“要先把你送回家嗎?”挂掉電話,他問。
“不用,孩子要緊。”
……
吳念寄宿在幼兒園,發高燒,已經在附院吊水了。
生活老師聯系不上她媽媽,好在通過班主任輾轉聯系上了吳念的這位叔叔。
發熱門診的輸液室裏,孫擇良進來時醫生正在給吳念做記錄。
“孫醫生?”武醫生被突然出現的老同學弄的一愣,他眨眨眼:“你怎麽……來看望病人?”小三子沒穿工作服,顯然不是在工作時間。
“嗯。”孫擇良點頭來到一張輸液座椅旁邊,“我小侄女。”
武醫生打量一眼跟在孫擇良身後進來的女人,推了一下眼鏡道:“這孩子沒什麽事,只是有些炎症又着了涼,吊着消炎藥再發發汗就好了。”
“謝謝。”孫擇良說。
武醫生在他肩頭拍一巴掌,“跟我客氣,先去忙了,有什麽情況就招呼。”
醫生和護士離開,吳念被孫擇良從生活老師的懷裏接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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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您的照顧。”孫擇良抱起吳念,輕輕拍撫着孩子,對生活老師說:“我是孩子叔叔,我姓孫,您給我打過電話的。”
“您好您好,我是念念的生活老師我姓牛。”女生活老師三十多歲,搓着抱吳念抱得發酸的雙手笑着問:“您是這裏的醫生?”
孫擇良淺淺一笑,沒承認也沒否認。
邱萱發現,這人雖然很少笑,但他不想回答問題時就會對你淺淺一笑,他笑起來很好看,暖暖的,甚至有些……呆萌。
見孫擇良如此反應,生活老師有些尴尬,“我一直聯系不上孩子媽媽,您是孩子的第二聯系人,我……”
“嗚嗚……”吳念突然皺着眉頭哭起來,邊哭邊在孫擇良懷裏不安地扭動,“媽媽,媽媽……”
“乖,念念乖,叔叔在呢,叔叔抱着呢……”孫擇良微微晃動着身子,輕輕安撫着難受不安的吳念。
生活老師還有一幫孩子要照顧,便轉身同邱萱告辭。
邱萱從包裏掏出幾張折疊在一起的粉紅色,趁着上前與生活老師握手言謝将它們塞進生活老師手裏,“謝謝您對孩子的照顧。”
“這……”生活老師欲拒絕。
“打車的錢不能讓您自己付啊……”邱萱把生活老師往外面送,“實在是孩子太小不好照顧,麻煩您了……”
送走生活老師,邱萱折回輸液室時正看見孫擇良抱着孩子在輸液杆附近踱步。
他頗瘦,抱着瘦小的孩子也挺和諧,他抱孩子的手法純熟,看起來像個會照顧孩子的人,看着這個場景,邱萱的腳步一時停在門外。
等小東西出生了,他肯定也會這樣眉眼柔和地抱着他,輕輕的哄着他,安撫他,孫擇良啊,你将來肯定會是個好爸爸。
然而美好的思緒淩空一轉。
這孩子管他叫叔叔,他是他家的長子長孫,怎麽會有個兩三歲的孩子管他叫叔叔?孩子媽媽聯系不上就聯系他,他是孩子的第二聯系人……
他的圈子那麽簡單,常聯系的人就那麽幾個!
孫擇良,我只是一直知道你是一個善良的人,卻不知道你原來還是這樣一個有情有義的人……如果這個孩子的母親就是你的……我絕不争什麽,到日子了也會主動離開,只盼,你能善待我肚子裏的孩子……
趙佳欣趕來後,同樣看見了孫擇良抱着孩子踱步的這一幕,并且,輸液室的門就那麽大,她就站在邱萱旁邊。
女人的感覺有時就是這麽神奇,兩人的視線毫無征兆地交彙,又毫無波瀾地錯開。
累累傷痕能得高超醫術救治,而從前種種過往,可否有藥石能醫?
///
一路無話,回到盛世易居,孫擇良甫停好車,邱萱便推門而下。
“你……”孫擇良随之下車。
“今天很累,有什麽話咱們回頭再說吧。”她朝他盈盈一笑,毫無破綻,然後轉身回去。
望着暮色中漸漸遠離的人,被留在原地的人無力地雙手握拳——她竟然連句疑問都沒有!?一時,他腦子裏盤桓的盡是婚前那份合同上的條條款款……
邱萱知道自己最近有些敏感,情感上也有些脆弱,情緒時常起落的結果就是晚上睡覺時冷不丁地夢見父親和母親。
夢中,老家:
她已是許久沒未歸,紅磚黑瓦的三間瓦房,旁邊的兩扇屋門總是落着黑色的大鎖,房檐下的燕子窩還是當初被哥哥搗掉一半的樣子,只是主屋門前曾經被磨得光亮的小石墩現在長滿了青苔。
推開老舊沉重的屋門,母親站在西邊的窗戶前,雙手掩面,似乎是在哭泣。
“畜牲!跪下!”父親拿着細竹條從裏屋挑簾出來,一路走在陰暗處,讓人看不見面容。
她雙腿一軟應聲跪下,父親知道她有孩子了,父親不會輕易放過她。
果然,逃不了一頓打罵,她不反抗,只是緊緊地護着自己的肚子,可是細竹條打在身上為什麽會疼在心上?
“她爸,不能再打了,她爸……”母親站在窗戶前勸阻,音容渺渺。
“你早就敢和男人糾纏不清敗壞我的門庭!”父親拿着細竹條,竟然停止了抽打,他指着她的鼻子罵道,“如今竟然敢變本加厲甚至未婚先孕!邱二丫頭你好本事啊!啊?”
父親逆光站在她面前,讓人看不清楚面容,聲音亦盡是失望傷心與羞恥難堪。
“我已經是成年人了,我有我自己的選擇!”她跪在昏暗的客廳裏,脊背挺直,據理力争,“難道你要我以後像我媽一樣,盲婚盲嫁找個像你這樣的男人,結婚之後看盡丈夫臉色,輕則挨罵重則挨打嗎?那還不如你現在就打死我!”
言閉,她高傲地閉上眼,凜然無懼,要打就打吧,她不願再懦弱卑微,至少這是在自己的夢裏,眼角卻有兩行晶瑩悄然滑落——爸,媽,好久不見。
父親未再出聲,被他高高舉起的細竹條淩厲兇狠地破空而來,最終卻沒有落到她身上——有人替她擋下了竹條。
她艱難地睜開眼,試圖看清楚那人的相貌,只是那人和她父親一樣地逆光而立,讓人難辨容顏。
那人個子很高卻身形偏瘦,那人聲音淡然卻溫和清淺,他彎下腰朝她伸出手,說,我們回家吧。
回家,回家,邱萱心念一動,正要擡起手回應那個人,夢境卻忽然轉換,大片的白色席卷而來——是當年父親的靈堂。
笨重的黑色棺材停放在正堂屋,紙紮的小人端立兩旁,她的一位堂叔正在用針給紙人紮耳朵眼,邊紮邊說:“金童玉女,到了那邊後要聽你們五爺的話,替你們奶奶好好照顧他……也要看着點你們五爺,別讓他再多喝酒了……”
往日冷清的家裏如今進進出出人來人往,他們各自忙碌,未有一個人注意到邱萱的存在。
她在院子裏找了一圈,哥哥站在大門口,面色沉重地和一位爺爺輩的長輩在說話,姐姐手裏拿着一個白色封皮的記事本,正裏外奔走着忙活葬禮的一應事宜,母親因為悲傷過度正在西屋休息,她的身邊陪着一個年歲不大歲的女孩兒——正是年少時的邱萱本人。
她想走去母親那裏,卻見母親拉着十七歲的她緩緩來到後院的水井前,邱萱心裏一慌,想要跟上去,她必須要跟上去!但她的雙腳卻猶如陷進了沼澤裏,怎麽都邁不開步子!!
邱萱不停地在原地掙紮着,卻只能眼睜睜地母親面色平靜地攥着小邱萱的手站在井邊。
站在井臺邊的母親,拉着小邱萱的手,重複着那些早已爛在邱萱心裏的話。
“二丫頭,你爸雖然兇,但他最放心不下你了,媽和你爸虧欠你太多,我倆的債太重,這輩子是還不清了……”
“萱吶,欠你的債,媽來世再還!”母親忽然松開手,縱身跳入井中。
十七歲的邱萱傻在原地,被吓得沒有了任何反應,甚至忘記了呼救。
“媽!”腳下忽然一松,二十七歲的邱萱大叫着飛奔過去要跳進去撈人,不知何時變大的肚子卻硬生生将她卡在井臺上。
她只能把雙臂伸進去一聲聲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媽,你別丢下我,別丢下我一個人,媽……
邱萱覺頭疼欲裂,身體好像正在被人搖晃着,她終于從夢境裏掙脫出來,滿身大汗。
“媽……”她呢喃着拉住一只手,将夢裏的恐懼延伸到現實,“你別走,求你……”
“姐姐你醒來。”小玉疲倦的臉上盡是擔憂,“姐姐你噩夢喽,姐姐?”
邱萱迷迷糊糊醒來,小玉憂心忡忡的模樣映入眼中,她粗粗地喘息着,勉力勾勾嘴角,“小玉,你回來了……能幫姐姐倒點水喝麽?”
“要得要得。”小玉起身将溫開水端過來,“姐姐你有不舒服嗎?”
邱萱坐起身将大半杯水仰頭喝幹淨,還是覺的口幹舌燥便同小玉要第二杯。
小玉起身出去倒水,房門一開一合的瞬間邱萱依稀看見門外閃過一片熟悉的衣角。
呵呵,她将臉埋進兩個掌心低笑出聲,一半自嘲一半寂寥。
///
主治醫師管病房,查房任務重,昨天晚上新收的三個病人都需要今天首次查房全面制定診治策略。
孫擇良一直眉心微蹙。
查房結束,幾位等待登記住院的病人家屬已經在辦公室外等好一陣子了,孫擇良進來後抓緊時間給他們登記填表,又見縫插針地回答一些家屬的問題。
上午十點多,科室走廊裏發生了一場争吵與沖突,無非是久病床前無孝子,人性在醫院這個地方最是無法遮掩。
中午休息時間,孫擇良一個人來到值班醫生休息室。
手裏屏幕點開關上又點開,他還是撥出了母親的電話。
“……媽,吃午飯沒?”他摸摸耳垂緩聲問到。
“吃了。”孫擇良母親的聲音溫和中帶着一絲虛弱,大概是因為病愈才出院不久,“你呢,這個時間在休息?”
“嗯。”孫擇良站在窗戶前單手插兜,同樣的聲音溫和,“聽小相思說你最近睡不好。”
“還可以。”孫擇良母親的聲音從手機聽筒裏隐隐傳來,“你媳婦最近怎麽樣?兩個多月了,肚子顯了嗎?”她當初懷三胞胎時可是受了番折騰。
“還好……就是最近反應有些厲害,老吐,還總瞌睡。”孫擇良回身坐到床邊,老媽懷過三胞胎,自己怎麽就忘了向她老人家取經呢!
……
醫生雖然忙碌但也還在朝九晚五的體制中,下午下班,孫擇良特意跑了一趟奉良生生活廣場。
“哥哥你回來喽。”依舊只有小玉在聽見門響後會出來迎他,“姐姐在卧室看書呢。”
“嗯。”孫擇良點頭,把手裏的食材遞給小玉,“先把這些拿去廚房,我一會兒下來弄。”
“好嘞。”小玉接過東西就朝廚房去,她又轉過頭來追問到:“哥哥,你喝蘋果汁不喝?”
“……多做兩杯吧。”孫擇良說着大步朝樓上的公用浴室走去。
主卧裏的梳妝臺是她住進來後孫擇良買回來的,邱萱現在正趴在上面整理一些以前的筆記資料,寫筆記寫的入神,胳膊肘一揮不小心掃到一摞書籍紙張,稀裏嘩啦掉了一地,敲門聲恰好響起。
“在忙什麽?”他把杯子放到一旁,蹲下來幫她撿散落的資料。
“沒什麽,以前的一些東西。”邱萱接過被他撿起的紙張。“謝謝。”
“以後忙這些的話就去書房吧。”他把手裏的杯子遞給她,“你的蘋果汁。”
“謝謝。”邱萱平靜地說。
和孫擇良說話多了竟然也多多少少學到了一些他講話的特點——指意不明。
果然,孫擇良雙眉一挑,只是沒有說什麽。
小玉做飯是嚴格地按照孕婦的營養餐來的,今天晚飯時桌上卻多了一道菜。
“這是什麽菜?”邱萱嘗了嘗又多吃了幾口,脆脆的,還有點酸酸甜甜的。
“蘆筍雞蛋沙拉。”坐在對面的人微微擡眼看過來,“好吃麽?”
“好吃。”邱萱點頭,“小玉的手藝就是好。”
“嗯。”孫擇良閉着嘴應了一聲,好吃就好。
“我小時候住在姥姥家,和趙佳欣是鄰居。”孫擇良放下手裏的筷子,回身靠到椅背上,一手放在膝蓋上,一手抵在餐桌邊緣,“她現在自己帶着孩子不容易,我們能幫就幫。”
“嗯。”邱萱乖巧地點頭,機械地重複着吃飯的動作。
她的恭順卻莫名地惹怒孫擇良,他曲起手指一下下敲着桌面,眸子裏怒火隐隐,“你沒什麽要問的嗎?”
“沒有。”她擡起頭,一臉茫然的看着他搖頭。
我沒什麽要問的,就算有也沒有資格問,也不敢問,孫擇良,不會太久,就剩六個多月了,之後我就會走的遠遠的,可這段時間,請你允我偷得片刻安穩,好麽?
“邱萱,你好樣的。”孫擇良冷笑,然後起身離開。
小玉不在,偌大偌大的別墅裏又一次只剩下她一個人,悶熱的夏夜竟然讓人覺得有些冷。
“小東西,不怕啊,媽媽陪着你。”邱萱擡手摸摸小腹,強行轉移自己的思緒,真是神奇,裏面有一條生命正在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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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萱知道他生氣,卻不敢去想他為何生氣,于是她開始刻意躲避本就忙碌的他。
第十五周産檢,陪她來醫院的是奶奶和小玉,孫擇良跟随溫尚陳去了上海參加醫學研讨會。
邱萱安靜地做例行檢查,稱體重、量血壓、查子宮大小等等,孫老夫人一直陪在她身邊,直到聽到寶寶胎心音,原本神色安然的兩人同時驚喜不已。
“放心哦,寶寶很健康呢。”給她做檢查的醫生也是聲帶笑意。
聽着儀器裏傳出來的生命跳動的聲音,邱萱驚訝地合不上嘴,奶奶拉着她的手不住地安慰她,還連帶着把孫擇良好一通數落,把邱萱逗的癡癡傻笑。
讓邱萱癡癡傻笑的,不止是奶奶給她講的孫擇良兒時的糗事趣事,讓她癡癡傻笑的,還有肚子裏的小東西帶給她的驚喜。
他有心跳了耶!他,他,小東西他!邱萱激動不已,早已不知該用何種語言來形容自己,總之,這個曾經差點被她打掉的孩子現在有心跳了!那麽有力,那麽朝氣,那麽堅強。
讓邱萱跟着覺得,一切都充滿希望。
以前,她曾經編輯過關于孩童被拐賣的文章,也接觸過被拐賣孩童的母親,那時,她說她可以理解孩子母親的痛苦,如今想來,如果有一天小東西有個什麽,邱萱想,自己會瘋的。
可又明明知道些什麽能确定的未來,邱萱揚起嘴角,用小東西帶來的喜悅,将心底的悲傷一點點驅散。
一番檢查下來,小東西各項檢查都很健康,只是邱萱的體重在标準之下,孫老夫人和小玉交代了很多東西,甚至讓小玉拿本子記下來。
“您不用擔心的。”邱萱雙手拉住孫老夫人的一只手,輕輕晃着,“只是最近天氣太熱,我貪嘴吃水果沒好好吃飯,我以後會好好吃飯的。”
孫老夫人拉她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神色溫和親切,“孩子,你還年輕,又是頭胎,你現在可能還沒有意識到,女人懷孕是活生生要在鬼門關走一遭的,一點都馬虎不得。”
邱萱喉嚨裏一時酸澀,這些話誰給她說過?自打失去雙親後,她便再沒有得到過長輩的關切,心裏的感動與溫暖被一點點的放大,漲滿心房。
“好丫頭,怎麽了?”孫老夫人輕輕拍撫邱萱的手,以為她是害怕了,只好輕輕地安撫她,“不怕,不怕,好丫頭……”
直到下午六點半,外面暑氣漸消,邱萱才讓孫老夫人離開。
孫老司令的專用車來接孫老夫人,邱萱站在房門前目送車子駛離,她轉回身,緩步向最東南邊那間屋子走去。
小玉見她去了嬰兒房便沒有多問,自顧去忙活家務。
晚上吃過晚飯,小玉如常地陪着邱萱出去散步,今天夜裏特別悶熱,沒有一絲風,走在外面簡直像走進了蒸房,不肖幾步就大汗淋漓。
“姐姐,不然今天就回去吧,天氣太悶喽。”小玉給邱萱遞來紙巾擦汗。
“好啊,反正今天在醫院也走了不少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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