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接下去的一路,宋迩都沒有說話, 非常安靜。

開始, 裴霁覺得非常好, 很清靜,開車就應該安安靜靜的。可漸漸的, 她又有些不習慣了。邊上的人系着安全帶, 規規矩矩地坐好,手裏握着折起來的導盲杖和帽子、墨鏡、口罩,眼眸微微低垂着, 一個字都不說了。

裴霁不由反思自己是不是太嚴厲了, 不應該讓她不要說話,這下把宋迩惹自閉了。

結果到了目的地, 停下車, 宋迩又很開心地說:“小朋友抵達醫院了。”

說完就低頭給自己戴眼鏡戴帽子戴口罩。

裴霁:“……”

她笑了一下,但其實她并不知道有什麽好笑的, 可就是心情突然陽光明媚。

她繞到副駕駛室, 宋迩已經戴好了她的裝備,乖乖坐着,等她給她開門,給她解安全帶。

裴霁傾身進去,按下安全帶的扣子時,與宋迩靠得很近, 近到身體都幾乎貼上了。等到安全帶解開, 裴霁退到車外, 提醒她下車時,宋迩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說:“有沒有走側門,人多的話,我很擔心被認出來。我真的很紅的。”

其實臉已經紅透了,還好有口罩和墨鏡嚴嚴實實地遮擋了起來。

李勝柏在L大附院坐診,裴霁在這裏實習過,對這裏很熟。她沒有像病人一樣從正門進,而是把車停到了一個常做醫護人員出入的小側門邊上。

這裏的人很少。

雖然宋迩在家裏反複強調,一定要小心,不能讓人看到她的臉,否則可能會被圍困,就走不掉了,還很熟練地拿出了她的那些裝備,說必須把臉擋起來,但裴霁還是覺得,宋迩和紅一點也不搭邊。

裴霁是不關注娛樂圈,也從不會花時間去看娛樂新聞,但她也對大明星們的架勢派頭略有耳聞,宋迩沒有任何地方是像那些傳聞中的明星的。

不過裴霁還是把車停到了人最少的地方,因為宋迩雖然不像明星,但失明的人往往害怕人群,尤其是宋迩失明不久,她還沒有那麽适應,人多的話,或多或少,都會使她害怕。

“人不多,我們從這個門進,這個通道只有一些醫護人員走,上四樓,就是李教授的診室。”裴霁告訴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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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迩說了聲:“好。”仿佛安心了許多。

她把導盲杖甩開,一下一下地點地,朝前走,裴霁在她身邊,扶着她一側的手臂。

她們走過長長的通道,可能是中午的原因,平時就人不多的通道,今天更是格外安靜,盲杖點在地上,帶起了回音。

前方轉彎,有電梯,但這個時間點,是醫院的電梯最忙的時候,上下樓的病人,送飯的家屬,都等好久,才能擠上一趟。

裴霁征求了宋迩的意見,她們走了樓梯。

依舊是不多的人,這個樓道很窄,裴霁扶着宋迩,提醒她轉彎,提醒她是最後一級臺階,走得很慢。

到了四樓,宋迩突然站住了,她擡起左手,裴霁把手放到她的手心,宋迩抓住了裴霁的手,她的聲音有些顫:“教授,我好害怕。”

裴霁感覺到她的手心濕濕的,全是汗。

“別緊張,我在這。”她告訴宋迩。

宋迩好像真的得到了一些勇氣,松開了手,讓裴霁帶着她走。

裴霁很有時間觀念,到李勝柏的診室時,比約定時間,早五分鐘。到的時候,李勝柏的助手已經在了,熱情地對裴霁說:“裴教授,李教授已經到樓下了,您稍等一會兒。”

說着給她們倒了水。

宋迩摘下了眼鏡口罩。助手看到她的臉,認出她是宋迩,險些驚叫出來。

剛好李勝柏到了,助手這才意識到這樣很失禮,忙閉上嘴巴,把目光也收回來。

裴霁站起身,先向李勝柏打了招呼:“李教授,多謝您抽出時間。”

李勝柏對她很客氣:“裴教授太客氣了。”和她握了握手,然後看向站在她身邊的宋迩說,“宋小姐,我們先去做個檢查。”

宋迩從他的聲音,判斷出李教授年紀不小,但身體很好,因為他的聲線很飽滿。

她少見地沉默,跟着裴霁,裴霁扶着她,走得很慢。

他們走進CT室,助手穿上防護服,帶着宋迩進去,裴霁和李勝柏留在外邊的觀察室。

裴霁隔着觀察窗,看着宋迩躺到檢查床上。她顯然很緊張,手像是不知道該往哪兒放,先是交疊在小腹上,接着又放到兩側,裴霁看到她的小臂繃得很直,她很害怕。

CT機開始運作,檢查床移動,宋迩的神色更加緊張,她好像很想逃避,但最終還是勇地控制住了自己,躺在那裏,沒有動。

裴霁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下一秒,宋迩的上半身推進了機器裏,被擋住,看不見了。

“嗯……”李勝柏發出聲音,拉回了裴霁的注意。

李勝柏表情凝重,盯着電腦屏幕,對裴霁說:“很糟糕,血塊太大了,這個血塊面積,如果想複明,初步可以斷定沒有保守治療的可能了。”

他轉向裴霁,說:“得做開顱。”

裴霁感覺到,她的心口有點悶,還有些鈍鈍的疼,她想到在樓梯口,宋迩濕漉漉的手心緊緊抓着她,說,教授,我好害怕。

“成功率大概有幾成?”裴霁問道。

李勝柏搖了搖頭,不樂觀:“很低。”

宋迩從檢查室出來,裴霁過去扶她,宋迩有些沉默,她對自己的病情,大致了解的。

李勝柏說:“我們回診室說。”

幾個人一起,沉默地回了診室。一路上,宋迩都很緊地抓着裴霁,她什麽都沒有說,但臉色很蒼白,像是在等待宣判的囚犯。

他們進了診室坐下,助手把宋迩的病情資料都拿了過來,李勝柏翻了翻。

“宋小姐。”李勝柏擡起頭,望向宋迩。宋迩坐在她的對面,裴霁沒有坐,她站在宋迩身邊,把手輕輕地搭在宋迩的後頸,安撫她。

宋迩勉強笑了笑:“您說。”

李勝柏看了眼裴霁,像是在斟酌要怎麽說比較好。

“我看了不少醫生,聽了很多診斷,我的病情,我大致了解,您盡管說就是。”宋迩仿佛很鎮定。

裴霁站在她的身邊,卻看到她的手交握在一起,攥得很緊,還有些顫抖。

李勝柏聽她這麽講,也就不拐彎抹角了:“血塊壓迫了視覺神經,原本我們都會建議保守治療,用藥物輔助。但是你的情況,血塊面積太大,想要複明,只有手術這一個辦法。”

裴霁就在這兒,她是內行人,李勝柏也就說得透了些。

宋迩說:“是,我之前的醫生說,如果手術,成功率是百分之五十。”

百分之五十是什麽概念呢,現代醫學中,一般手術的成功率已經達到了百分之九十五,低于百分之八十,醫生就會勸病人務必慎重考慮

風險太大了。

勝柏給出了一個比較保守的概率:“我來主刀,成功率也不會超過百分之六十五。并且即便手術成功,也不保證能複明。但如果手術不成功……”

宋迩緊張到唇色泛白,她盡力鎮定着,那雙沒有光的眼睛沒有一點焦距,無神而脆弱。裴霁很想擡起手,捂住她的耳朵,不讓她聽了,可宋迩比她想象的勇敢得多,她說:“會死,對嗎?”

李勝柏說:“對,也可能成為植物人。”

診室中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李勝柏的時間剩的不多,他看了看宋迩,又看了眼裴霁,裴霁留意着宋迩的情緒,察覺李勝柏看她,雖然不忍,還是對他點了下頭。

于是李勝柏接着說:“從圖像上看,目前血塊還沒損壞視覺神經,但最多一個月,視覺神經就會受損,到時,你的眼睛就沒有恢複的可能了。我在三個星期後,有一段空檔時間,病人要在三個星期內做決定,要不要進行手術。”

手術是需要準備的。而一個月後,即便宋迩想要進行手術,也沒有必要了,因為受損的視覺神經無法恢複,她會永遠活在失去了光明的世界裏。

李勝柏說完了,站起身,說:“我半個小時後,有個研讨會,得先離開了。”

裴霁說:“慢走,麻煩您了。”

李勝柏走到她面前,停了一下:“說什麽麻煩不麻煩,很期待接下去和裴教授的合作。”

宋迩擡起了頭,裴霁搭在她後頸上的手很輕柔地撫摸了她一下,要她安心,不要緊張。

她們回了家。

一路上宋迩都沒有再說話。很湊巧,回去的路上,也遇到了一撥小學生,但宋迩已經沒有心思扮演小學生放學的游戲了。

裴霁很擔心她,又認為,這麽重大的事,她需要獨自考慮。

回到家,宋迩站在門邊,等着裴霁關上門。裴霁看了看她,伸手将她的口罩摘下來。她的指尖有些涼,碰到了宋迩的肌膚,宋迩條件反射的想躲,但終究沒有動,任由裴霁摘下了她的口罩,然後對她說:“我在書房,你随時可以來找我。”

宋迩沒有說好,而是問:“你答應了李教授什麽?”

裴霁回答她:“一項合作。”

宋迩自嘲地笑了一下,搖了搖頭。也對,沈知舟找了李勝柏這麽多次,開的價碼不小,怎麽李勝柏一直不答應,教授一說,他就應了,還這麽客氣。當然是有代價的。

裴霁看着宋迩的神色,皺了下眉,溫和地對她說:“合作于我沒有危害。”

宋迩伸手,碰到了裴霁的手臂,她順着手臂往下,握住了裴霁的手腕,問她:“教授,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裴霁也有些失神,她想,是啊,為什麽?但很快答案就出現在了她的腦海裏,她認真地說:“我答應了裴藝照顧你。”

裴藝的臨終遺願,要她照顧宋迩,她答應了。

裴霁不會食言。

宋迩卻很失望,大概是本來就很難受,她的心像是被重物擠壓,很疼,但卻毫無辦法。如果沒有裴藝,教授大概根本不會理她。

她不敢在裴霁面前待下去了,她怕她會越來越失望,然後克制不住情緒,讓心裏的失望,滑向絕望。

情況太糟了,不論是眼睛,還是她心裏的那份得不到回應的喜歡。

“那……我先回卧室了。”宋迩還是盡力地對裴霁笑了一下。

裴霁說:“好。”

宋迩轉身,拿着盲杖,朝卧室去,她感覺到裴霁在身後一直注視着她。宋迩不敢回頭,因為她克制不住眼淚,教授看見了,也許會擔心。

一直到夜裏,宋迩都沒有從卧室出來。

裴霁捏了捏眉心,她又把宋迩的診斷書拿出來看了看。李勝柏的能力确實頂尖,從裴霁的角度看,能把這個手術的成功率能達到百分之六十就已經是鳳毛麟角,李勝柏卻有信心給到百分之六十五,近乎奇跡。

但不論是百分之六十,還是六十五,裴霁其實,都不贊同做。因為風險太大,因為宋迩這樣軟乎乎,像小貓一樣的女孩,不應該去承受這些殘忍的痛苦。

可是不做,宋迩就永遠都見不到光明。

從此她的世界,沒有鮮嫩的草木,沒有湛藍的天空,沒有花的嬌豔,沒有陽光的金黃熱烈,也沒有城市的繁華,夜空的浩瀚,每一個平凡人的微笑。

只有永恒的虛無。

裴霁第一次覺得,人生好難,做人太苦了。

到了夜裏八點,裴霁去炖了雞湯,宋迩大概是吃不下飯的,可以喝點湯,補充能量。

十點,雞肉炖得酥軟,雞湯的香氣很人。她盛了,放到餐桌上,然後敲響了宋迩的房門。

“進來。”宋迩在裏面說。

房間裏沒有開燈,宋迩坐在椅子裏,整個人都握在裏邊。裴霁走過去,在她的面前蹲下,問:“餓嗎?”

宋迩搖了下頭。

裴霁語塞,沒有提她已經煮好雞湯了,因為宋迩看起來,真的一點胃口都沒有。

“去醫院前,我就很緊張,但是也沒有那麽緊張,我以為我有了足夠的心理準備,聽到任何結果,都能接受。而且,這些診斷,我聽過很多次,我其實知道,即便是李教授,能提高百分之十五的成功率,已經是很難了,畢竟這個手術,這麽難做。可是,我還是很害怕,這麽長時間,四個多月,我還是沒有準備好。”宋迩輕聲地說道。

裴霁沒有說話,她認為,宋迩需要的是傾訴。

可是宋迩沒再繼續說了,她撐着扶手,想要站起來,裴霁讓開了身,宋迩走到床邊,側對着裴霁,她像是遲疑了一會兒,在猶豫考慮。

裴霁沒有出聲攪擾,而是耐心等待。

宋迩像是終于鼓起了勇氣,向裴霁提了一個請求:“我想睡覺了,你可以給我念一本書嗎?念你喜歡的書。”

裴霁說:“好。”

宋迩松了口氣,因為教授拒絕過很多次她想聽睡前故事的請求。幸好今天她答應了。

裴霁離開宋迩的房間,去書房選了她認為寫得很好的那本《消失的微生物》。

這本書比較淺顯,是一本科普讀物,适合念給宋迩這樣不懂免疫學的人聽。

等到她回到宋迩的房間,宋迩已經在床上躺好了。

裴霁把椅子拉到床邊,坐下,伸手按亮了床頭的小燈,用以照明。

宋迩身上蓋着小薄被,側躺着,朝着裴霁的方向,她伸手,想要找裴霁。裴霁就把自己的左手給她握着。宋迩像是安心了些,她握着裴霁的手,輕輕地說:“我聽說,讀一個人讀過的書,就可以對她多一些了解。”

裴霁沒有對這句話做評價,她用右手翻開這本科普讀物,從導言開始,念了下來。

宋迩閉上眼睛,努力地想要聽懂這本書的內容。可惜在裴教授眼中很有趣的科普讀物,對于普通人來說,都太枯燥乏味了,更何況,她還是從導言開始念的。

宋迩幹脆只聽她的聲音。她平時說話,就沒什麽情緒,念書的時候,更加平鋪直敘,像個不懂語調轉換的機器人。可宋迩還是聽出了她聲音裏,女性特有的柔和。

為什麽會想教授給她念書,哄她睡覺呢?

因為她一直都想教授給她講睡前故事。

因為她想教授陪着她,一步都不要走開。

因為她想了解她,可是大概有百分之三十五的可能,她再也沒機會了解她,也沒機會去她心裏看看了。

因為她害怕一個看不見光的世界,可又畏懼死亡。

因為她舍不得她,即便她只是因為裴藝才照顧他,即便她并未對她心動。

宋迩閉着眼睛,她想了很多。

裴霁念了一個小時,她留意着宋迩的呼吸頻率,宋迩握着她的手的力度,并且調整着自己的音量,直到她确定宋迩睡着了,才停下來。

停下來以後,裴霁特意看了眼頁碼,下次宋迩還需要她念書給她聽的話。她可以接着往下念。

床頭燈昏暗,裴霁把書拿在手裏,她想抽回自己的手,但宋迩睡得并不踏實。

裴霁只好一動不動,她不想看書,也不想思考,于是就沒別的事做了。目光落到了宋迩身上,裴霁就看着宋迩。

宋迩的眼睛閉着,她的胸口微微地起伏,她穿着淡藍色的睡衣,領口的扣子解開了一顆,可以看到她的脖子,看到她的鎖骨,她嘴唇是淺紅色的,是年輕女孩幹淨單純又美好的顏色。

裴霁看了很久,她在腦海中描摹宋迩臉上的每一寸肌膚,就像在做一個非常非常需要注意力集中的觀察實驗。

她看得很仔細,宋迩的睫毛,宋迩的頭發,宋迩發絲遮掩下小小的耳朵,宋迩的鎖骨,宋迩的方方面面,宋迩笑着說話的樣子,宋迩摸索着行走的樣子,宋迩生悶氣時背過身不理她,宋迩在路燈下慢慢地走,說要學習一門叫做“裴霁的喜怒哀樂,裴霁所有經歷與想法”的課。

裴霁想了很多,等她反應過來時,已經過了淩晨二點了,可裴霁一點也不困。

她很輕很輕地把手從宋迩手中抽出來,站起身時,她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宋迩今天沒有和她說晚安,她彎下身,在距離宋迩半身高的地方停下,看着宋迩合起的眼睛,輕輕地說:“晚安宋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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