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裴霁從宋迩的房間退出來,帶上了房門。
轉過身, 看到客廳裏的景象。
客廳的燈光要比宋迩卧室的亮得多, 也冷調得多。裴霁一瞬間, 竟然有種不知身在何處的錯覺。她回頭看了眼宋迩的卧室門,然後, 回自己的房間。
将要推門而入時, 她突然想起那碗十點鐘就被放在餐桌上的雞湯。
肯定已經涼透了,但裴霁還是走了過去,來到餐桌邊, 端起了碗。
涼透的雞湯, 表面浮了一層油脂。裴霁喝了一口,冷的, 很膩。她端着雞湯進廚房處理了, 連同砂鍋裏的,也一起處理了, 把器皿都清洗幹淨, 才去睡覺。
這一晚,裴霁做了一個夢,她夢見宋迩能看見了,在一個黃昏的路燈下,天還微明,路燈的光芒微弱而溫暖。
宋迩微笑地看着她, 朝她走過來, 開心地說:“教授, 我在等你下班。”
裴霁沒有被夢境蒙蔽,她清楚地知道這只是一場夢而已,可她還是抑制不住高興,朝着宋迩走去。
但即将走到宋迩身前時,情景一下子變了,變成了那天的手術室外,裴藝的遺體從手術室裏推出來,趙芫撕心裂肺地撲在裴藝身上,求她再看她一眼。
周圍圍了好多裴藝的同事,裴霁站在人群外,她想,這是夢。
下一刻,所有的人都消失了,趙芫不見了,裴藝的同事們也不見了,站在遺體旁的變成了李勝柏,他一邊摘下口罩,一邊說:“裴教授,很抱歉,但是我……”
她走過去,走到遺體邊上,看到了宋迩,她閉着眼睛,臉色蒼白地躺在那裏。裴霁伸出手,冷靜地觸碰她的臉,涼的,沒有溫度,她收回了手,把宋迩的遺體往手術室裏推,李勝柏驚訝地問:“你做什麽?”
裴霁聽到自己用一種非常冷靜,冷靜到近乎漠然地語氣說:“也許還有救。”
李勝柏驚恐地說:“已經腦死亡了。”
裴霁卻像是沒聽見,她好像一瞬間就忘了這是在夢中,變得無比偏執,唯一的念頭就是,可以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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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是生物鐘把她喚醒。
裴霁睜開眼睛,坐起來,天已經亮了,是她平時起床的時間。她下了床,發現睡衣都被冷汗浸透了。
裴霁去洗了個澡,夢裏的情境被她驅逐出腦海。
她想,已經宣告腦死亡的病人,怎麽會還有救?完全違背了醫學常識。
這個夢,很荒誕。
她洗漱過,走出房門,照舊去買了早餐。但在敲響宋迩的房門前猶豫了。
宋迩大概沒有心思吃東西。
現在敲門,會打擾她。
正當她猶豫,門卻開了,宋迩出現在門後。裴霁愣了一下,這是宋迩第一次,不用她叫,就自覺地開門出來。
猶豫裴霁沒有發出聲音,宋迩也就不知道門外還有一個人,她徑直走了出來,險些撞到裴霁身上,幸好裴霁避讓及時。
她匆匆讓開,也吓了宋迩一跳,宋迩忙站住腳步,驚疑不定地叫了聲:“教授?”
裴霁應了一聲:“嗯。”腦海裏卻想起了那個荒誕的夢,夢見宋迩被宣告死亡,毫無聲息地躺着,夢見她違背醫學常識,試圖救她。
宋迩笑了一下:“你起來啦?那怎麽不敲門?已經過了你平時喊我起床的時間了。過了三分鐘哦。”
她氣色尚好,笑容也自然,好像已經走出昨日的陰霾了,裴霁細細地看了看她的面容,認為她在粉飾太平。
她沒有回答宋迩的那些問題,只說:“吃飯。”
宋迩也沒有追問,跟在她身後,朝着餐桌走去。
她們平時吃飯也很少說話,可這一頓,卻仿佛格外沉默。裴霁依舊沒什麽胃口,但仍是按照平日的進食頻率把身前的食物都咽了下去。
夏日的太陽映在玻璃窗上,仿佛希望在燃燒,金黃熱烈,卻不灼人。
裴霁吃完了,放下了筷子。
宋迩聽見響動,嘆了口氣。
裴霁立即看向她。
“教授,昨晚的睡前故事好深奧。”宋迩有些苦惱地說。
裴霁很震驚,她掙紮了一下,終究沒能說出迎合宋迩的話,為自己辯解了一句:“這是很生動很形象的科普讀物,是我在書架前精挑細選過的。”
宋迩又學起了裴霁的冷漠:“哦。”
裴霁馬上就發現了她在模仿她,皺起了眉頭,強調了一遍:“這書适合零基礎的普通人,一點也不深奧。”
宋迩依舊是我不信的表情,但口上卻狀似屈服:“好吧,教授說的都對。”
裴霁認為自己取得了暫時性勝利,但她絲毫不覺得高興,站起身,說:“我去上班了。”
宋迩起身送她。
她們走到門口,裴霁打開門,她回頭看宋迩。
白天的宋迩和晚上燈光下的不一樣。夜裏的宋迩很脆弱,需要聽她的聲音,抓着她的手,才能入睡,白天的宋迩不知出于什麽原因,故作堅強。
但不論是什麽原因,裴霁都決定不揭穿她,她又說了一遍:“我去上班了。”
宋迩彎了彎唇,笑意溫柔,她擡手揮了揮,說:“教授再見,要注意安全,下班早點回家哦。”
因為看不見,她揮手的方向其實有些偏,并沒有正對着裴霁。
裴霁答應她:“好。”
才關上了門出去。
門一關上,宋迩的笑容就消失了,她在門後站了好一會兒,才低着頭,朝裏走。
她還是很害怕,還是無法做出決定。可是她不想錯過每一個和教授相處的機會,也不希望教授陪着她一起擔憂。
裴霁離開家,到研究所時,那只公園裏的小奶貓正在樓道裏溜達。它現在生活條件優渥,是全院的團寵,幾乎所有的地方,都任它來去自如,除了幾個特別的實驗室,與裴霁的辦公室。
裴霁看到它,直接從它身邊走了過去,小奶貓連忙跟上,但最終還是被裴霁關在了門外。
裴霁不會允許它靠近,因為宋迩貓毛過敏,她擔心她身上粘上貓毛,回家後,變成宋迩的過敏源。
其實貓在幼崽時期是不怎麽掉毛的,但裴霁認為不能讓它養成靠近她的習慣,因為幾個月後它就會迎來漫長的換毛期。
小奶貓在門外不甘心地叫了好幾聲,還用小爪子撓了撓門,但最後還是離開了。
大概是因為裴霁是第一個發現這只貓的,這只貓好像特別喜歡她,每天都會上演這樣的一幕。
裴霁已經習慣了,無動于衷地開始了今天的工作。
十點半,她的助手拿着平板告訴她:“這是今年的免疫學與病理學國際峰的電子邀請函,書面邀請會在兩個星期後寄到。”
裴霁看了眼時間,九月三號,地點是意大利的一個小城,她表示知道了。
助手又說:“峰會邀請您在今年的開幕式上做開幕演講。”
裴霁有些驚訝,因為開幕演講往往會由德高望重,盛名遠揚的老科學家來發表。
助手看出了她的驚訝,小小地恭維道:“您風頭正盛,已經不能說是界內冉冉升起的新星了,大家的共識是您已是一顆高居星空,光芒奪目的新星,這次演講,您實至名歸。”
裴霁沒有什麽想說的,她看了電子邀請函兩眼,表示知道了,等助手出去,她拿出手機打給宋迩。
這還是她第一次主動給宋迩打電話,宋迩接得很快,在電話那端,叫她的名字:“裴霁。”
裴霁發現了,宋迩有時叫她的名字,有時叫她教授,并沒有特別的規律,仿佛都随她的心意,唯一的共同點是,不論是高興、傷心、擔憂、緊張,她的聲音總帶着些依賴。
裴霁想要告訴宋迩一個好消息,但是她先問了:“你在幹什麽?”
“我要寫一首歌,朋友送了吉他來。”她說着,撥了幾下弦,就有簡單的旋律傳了過來。
“教授,你想聽我唱歌嗎?我唱歌很好聽。”宋迩貌似随意一提,其實非常期待。
裴霁想了一下,認為現在不是聽宋迩唱歌的好時機,因為她有一個能讓宋迩很開心的消息要告訴她,于是就拒絕道:“不想。”
宋迩遭受了拒絕,很不開心,就哦了一聲,想了想,還是非常想要教授誇她的,便只好很不謙虛地自吹自擂道:“那你想聽的話,我随時唱給你聽哦,我唱歌很好聽的。”
不知怎麽,她這樣一說,裴霁忽然就覺得她想告訴宋迩的消息,沒有那麽要緊了,聽宋迩唱歌,才是最要緊的事。
她正想改口,宋迩就問:“你找我,是不是有事?”
教授從來不會主動聯系她,突然找她,一定是有事。
話題就斷了,裴霁只得順着宋迩的提問,告訴她:“免疫學與病理學國際峰會邀請我在開幕式上做開幕演講。”
宋迩瞬間就忘記了剛才被拒絕的沮喪,超級開心地說:“棒了!教授好厲害!”
她的聲音裏滿是喜悅,不知什麽東西,碰到了琴弦,發出了幾聲清脆的響聲,伴着宋迩的聲音,讓裴霁的心情,變得很好。
“我就知道,教授是最棒的!”宋迩笑着說,聲音說不出的溫柔缱绻。
裴霁也跟着彎了彎唇角,連她自己都沒發現,她向來冷清的眼眸中已經寫滿了笑意:“你和我一起去,我給你安排助手的身份,你就可以聽我演講了。”
她說到這裏,停頓了一下,認真地告訴宋迩:“陸曼沒有聽過我的演講。”
她還記得那天,從孫教授家出來,宋迩說想聽她講課,她答應了,但得知陸曼也聽過她上課,她就很不高興起來。
裴霁不懂為什麽宋迩知道陸曼聽過她的課,會不高興,但是,如果宋迩高興的話,她可以為她做一些,從未為旁人做過的事。
宋迩意外,随即是任誰都可以感受地到的喜悅,她在電話的那一端說:“謝謝教授!”
裴霁被她的開心感染,她沒有忍住,向宋迩描繪那座舉辦峰會的意大利小城的風光。
她的文學造詣有限,卻極力精準,将城市面積、人口,将建築風格,将城市裏開得最漂亮的那種花的花期與結構特征,都精準地描述給宋迩聽。
宋迩聽得很認真很認真,她不由自主地說:“真想看看。”
話題就這麽中斷了。随着這個敏感的“看”字,宋迩與裴霁都陷入了沉默。
峰會的舉辦時間在九月初,現在是七月中,在三個星期後,峰會舉辦前的一個月左右,宋迩必須決定是否要接受手術。
裴霁這才發現自己的不理智。
她的展望裏,宋迩或許看得見,或許看不見,但一定會陪着她,乘坐航班,穿越雲層萬裏,前往那座小城,聽她的演講,與她一起城市觀光。
她是如此的不理智,從潛意識裏,刻意地忽略了那百分之三十五的可能,假裝宋迩的手術毫無風險,她會始終在她身邊。
裴霁想到了早上那個荒誕的夢。
她發現,現在的她,和夢裏違背醫學常識,非要救活宋迩的她,毫無區別。
現實的她,和夢裏的她一樣,都非常非常舍不得宋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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