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打完那通電話, 裴霁站在過道裏, 有些心不在焉地低眉想着什麽。

小貓又來了, 邁動着它的小短腿, 小跑了來, 到裴霁面前, 停下了,仰着腦袋,好奇地看她,輕輕叫了一聲:“喵。”

試探着又走進了一些,眼神有些怯怯的, 但顯然很想和裴霁親近。

裴霁和它對視了一秒,轉身進了辦公室,把它關在了門外。

門外的小貓是什麽時候走的, 裴霁不知道,她一坐下,就專注地投入到了工作裏。直到中午下班,她去食堂買了飯回家。

剛剛的電話裏, 宋迩很開心,她很期待可以和裴霁一起去那座意大利的小城, 聽她做重要的演講, 和她一起在城市裏觀光。

裴霁進入電梯時, 把那座小城裏最值得玩, 最值得看的地方回想了一遍, 電話裏太匆忙了, 許多有有價值的觀光信息都沒來得及說,等等午飯後,她可以在家裏多待十分鐘,和宋迩好好地描述一番。

她推開家門進去,一眼就看到宋迩坐在窗邊,椅子邊上斜靠着一把吉他。宋迩沒有彈,她也沒有在做別的,只是靜坐着,神色恍惚,像是在出神,連門開了,都沒發現。

裴霁略帶了些期待的面容凝重了起來。

她關上了門,拿着排了好久隊買的醬排骨,走到宋迩面前。她的腳步很輕,直到靠得很近,宋迩才偏了下耳朵,輕輕地問:“教授?”

裴霁沒有說話,停在了她面前。

宋迩笑了笑:“我知道是你。”她停頓了一下,依舊是笑的,聲音卻微微地低了下去,“我認得你的氣息。”

裴霁看着她,過了一會兒,說:“吃飯。”

宋迩低垂着眼睑,點了點頭,扶着椅子的扶手站起來。

裴霁的目光始終落在宋迩的臉上,宋迩的容色黯淡,她有很深的愁緒,她很不開心。裴霁記得,早上的時候,宋迩還控制住了情緒,表現得和平時一樣。電話裏她也是開開心心的。但現在,她好像無法維持表面的平靜了。

氣氛有些沉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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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動,沒有聲響,沉默在宋迩的心底發酵,她感覺有些喘不過氣來,叫了聲:“教授。”

一邊說,一邊伸出手去,想要确定裴霁在哪兒。

她摸了到裴霁垂在身側的手臂。裴霁很瘦,能感覺到她肌膚下的骨頭,宋迩輕輕握住她的手腕,力道不知不覺地收緊,過了會兒,她像是想到了什麽,突然地松開,彎了彎唇角,笑着說:“怎麽不走啊?”

手腕上仍殘留着她手心的觸覺,裴霁蜷了下手指,轉身朝着餐桌走去。

宋迩跟在她的身後,聽着她步子落在地面上的聲音,一步一步,好像都踏在她心上。

“教授,你為什麽要在電話裏告訴我,而不是等一會兒,下了班,回家後再和我說?”宋迩在她背後問道。

她打電話的時候,距離下班只有一個多小時了,這不是很急的事,早一個小時說晚一個小時說都沒差別。

裴霁把餐盒放在桌上,一個個打開,然後才帶着些不解地告訴宋迩:“我想讓你立刻知道,你會高興。”

這是很顯然的事,宋迩想不到嗎?裴霁不明白她為什麽要問。

宋迩想到了,可她還是想聽裴霁親口說。

教授好像真的在學着變得溫柔,不那麽遙遠了。宋迩明白,這多半是因為她答應了裴藝要照顧她。可宋迩還是忍不住想,她在努力地讓教授喜歡上她,那麽會不會有一天,教授真的對她心動。

可如果那時,她依然是個瞎子,并且再也無法治好,只能做一個沒用的,依靠着教授,給她不斷地添麻煩的瞎子,那該怎麽辦?她配得上她嗎?

或者幹脆,她死了,那對教授公平嗎?

宋迩挂了電話後,就在想這些。然而念頭一冒出來,另一個聲音就會大聲地反駁自己,教授怎麽會喜歡你呢?你只是個瞎子,什麽都幫不上她,有什麽地方能讓她多看一眼?

反駁的聲音很大,可另一方面,她的心底還是會因為裴霁可能會喜歡她而感到一種隐秘而強烈的歡喜。

這歡喜很短暫,幾乎是一冒頭,就消失了,像是化成了一縷青煙将散未散,留下像黑夜一樣厚重,看不到盡頭的空虛。

宋迩感到喘不過氣,但過了一會兒,她又會想,也許教授真的會對她心動呢?可要是結果不好,教授怎麽辦,她太自私了,而後又是那個大聲反駁的聲音,與隐秘強烈的歡喜,還有最後餘下的無止境的空虛。

周而複始,無休無止。

手裏被塞進了兩根細長的東西。宋迩過了一會兒,才摸出來,是筷子。

“坐下。”裴霁在不遠地地方對她說。

宋迩就坐下了。

米飯送到她面前,裴霁照舊向她介紹面前擺放的菜的順序。裴霁給了她筷子,還為她準備了很好用的銀勺,她可以自由地選擇用哪一樣。

她在選擇菜色時也越來越有技巧,不會買帶刺的魚。有蝦的時候,她會給她剝好殼,蘸上醬汁,放到一個小碟子裏,推到宋迩的面前。排骨她會挑走帶骨頭的部分,餘下的給宋迩。她自己不喜歡水果,但會經常給宋迩買各種水果,或是榨汁,或是切好了端給她,然後用她特有的平靜口吻說:“補充維生素,營養均衡。”

宋迩控制了一個早上的情緒,她想盡力地平靜,可到了這時,随着這些溫暖的細節一點點地想起來,她發現,平靜好難,冷靜好難,理智也好難。

“如果不想吃,可以先放着。”裴霁說道。

她的聲音,還是很一如平常,乍一聽,甚至有些冷漠。可宋迩已經不會像最初的那樣,跟在她的身後,一邊走一邊失落地抱怨“你好冷漠”了。

教授一點也不冷漠。

宋迩彎了下嘴角,說:“我吃的。”她的聲音有些沙啞了。

她低下頭,開始吞咽米飯,她看不見,所以不知道,在她放下筷子的時候,裴霁也跟她一起放下,她的碗裏剩了大半的飯,吃得比宋迩還要少。

接下來的日子,宋迩有時很沉悶,有時又會笑,她有時會軟軟地喊教授,想要裴霁多陪她說說話,有時又會沉默上一整晚,一句話都不說。

裴霁試圖讓她開口傾訴,可宋迩不願意。

她甚至沒有提過任何和手術有關的話題。也沒有提意大利的那座小城,沒有提九月份那場盛大的演講,沒有期許未來,她在逃避。

裴霁只能盡量地讓她出去走走,寬闊的地方,有助于心境開闊。宋迩不喜歡人群,那就在小區裏散散步。她有時願意跟着裴霁出去,有時不願意,有時還算歡快地讓裴霁扶着她走,有時則是靜靜地拿着導盲杖,逃避裴霁的觸碰。

她變得忽遠忽近。

裴霁很苦惱。

過去了一個多星期。

下午下班時,裴霁走出實驗樓,看到陸曼在臺階前逗那只小貓。

陸曼和研究院有一些合作,她和研究院的許多人關系都很融洽,偶爾會借着工作之便來坐坐。

裴霁看到她的時候,她正試探地去觸碰小貓的頭頂。

小貓根本不怕人,陸曼想摸它,它就把小腦袋挨過去,蹭一蹭,脾氣非常好,很親人。

這是在裴霁出現之前。

裴霁一走出來,小貓就立刻從陸曼手邊退了開去,像只毛球一般,朝着裴霁飛快地滾去。

陸曼有些驚訝,她站起身,随着小貓的身影轉頭,才發現裴霁出來了。她笑了起來:“裴霁,下班了?”

裴霁躲開小貓的靠近,點了下頭:“嗯。”

也許是雛鳥情結,是裴霁第一個發現了它,給了它一個家。

這只小貓特別喜歡裴霁,整個研究院,只要看到裴霁,不論誰在跟它玩,它都會朝裴霁跑過去,然後碰一臉灰,但下次依然不屈不撓地試圖靠近裴霁。

裴霁從它邊上走過,小貓擡頭看它,跟在她身邊喵喵地叫。

裴霁卻無動于衷。

陸曼在旁看着,等裴霁走到她身邊,才和她并肩走着,問:“你怎麽不摸摸它,我記得你很喜歡貓。”

裴霁說:“不喜歡。”

陸曼看了她一眼:“你上大學的時候,有一年冬天,發現我們學校的致遠園有一只小貓,快凍死了,你把它帶回宿舍,養了一個星期,直到我幫它找到了很好的領養人,才沒再繼續養。”

裴霁本質上是一個不願分神的人,她的時間和目光只會給她感興趣的事。

這是很久以前的事,陸曼卻記得很清楚。

裴霁被揭穿了,并不心虛,她朝着停車場去,從看到陸曼到去停車場的路上,她都沒有停下,而是以一種她平常的速度,一步不停地走,仿佛在運行某個既定程序,不能被打斷。

陸曼跟在她身邊,換了個話題:“聽說你接到峰會做開幕演講的邀請了。”

裴霁“嗯”了一聲,她對陸曼會友善一些,因為有很長一段時間,陸曼都像一個姐姐一樣,照顧着她。

“我九月初有空,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陸曼又問。

裴霁說:“不用。”并且加以解釋,“我有一起去的人。”

陸曼停下了腳步,她有些詫異,問了一句:“誰?”問完,才發現似乎有些尖銳,裴霁早就不是當年那剛進入校園時,什麽都不懂的小孩子了,陸曼緩和了語氣,問:“是交到新朋友了嗎?”

裴霁還是沒有停下,她不習慣向別人說她的私事,一邊走,一邊籠統地點了下頭。

陸曼跟了上去,停車場就在眼前,她們應該相互道別了。裴霁走到車門邊,扶着車門,看向陸曼,說:“再見。”

陸曼卻像是想起了某件事,說:“等等,你那邊是不是有那套腫瘤免疫的系列書籍?”

“有。”裴霁答,并且給出建議,“你要,我明天帶給你。”

陸曼笑着說:“急用,我跟你回去拿吧。”

裴霁遲疑了一下。

“怎麽了?不方便嗎?”陸曼又問。

裴霁看了眼時間,距離她到家的時間,還有最多三十分鐘,她不想耽擱,因為這兩天,宋迩的情緒很不好,裴霁試圖将最能讓她安心的規律感傳遞給宋迩,讓宋迩也能從中感覺到那種規律生活特有的安定感。

她進到車裏,說了句:“好。”

一路上,裴霁都全神貫注地看着前方。陸曼知道她的習慣,也就沒有說話,到了一個紅綠燈的路口,陸曼看着窗外,她像是陷入了某種情緒裏,突然開口:“我父母最近都有催促我把婚姻的事定下來,但我不想。”

裴霁有些意外,因為陸曼從未與她說過相關的話題,她看向陸曼,發現陸曼也在看着她,用一種很專注的目光。

綠燈亮了,後邊的車鳴了下喇叭,裴霁轉頭望向前方。

就在陸曼以為她不會給予回應的時候,裴霁突然說:“我不懂婚姻,但如果要組建家庭的話,最好只要一個孩子。”

陸曼愣了一下,反應不過來,不知道為什麽裴霁會說這樣的話。但裴霁沒有解釋的想法,對她而言,這個問題已經結束了,她給了一個,她認為最重要最合理的建議。

車子駛入小區,停到裴霁的停車位上。

她下了車,看到樓下,宋迩站在那裏,她握着導盲杖,戴着口罩,站在路邊,在等着裴霁回家。

裴霁的步子微微地加快,她到了宋迩面前。

宋迩聽到了那串熟悉的腳步聲,她感覺到那人靠近了,便笑着叫她:“教授。”

話音剛落,宋迩的笑意便凝住了,因為她發現,和裴霁同來的,還有另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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