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這幾天, 裴霁有時會帶宋迩下樓散步。小區的治安很好,這裏住的,大部分都是和裴霁一樣的科研人員, 也有一些學校的講師教授, 環境清幽, 鄰裏關系簡單。
今天是宋迩第一次在樓下接她下班。她這幾天的情緒一直很不穩定, 像是把自己閉鎖了起來, 不願意交流,也不肯展示自己的脆弱。
裴霁看到她主動從屋子裏出來, 很開心,她走近了宋迩, 聽到她叫她教授,聲音裏帶着笑意。
裴霁也跟着有些細微的開心,她先看了看宋迩的眼睛。宋迩的眼睛是幹幹淨淨的, 瞳孔是淡淡的琥珀色,眼睛底下有一顆黑黑的小痣。她的心情似乎不錯,眼睛裏帶着些微笑意,連眼底的小痣看起來都活潑多了。
裴霁的心情也跟着舒展開來, 她正要說話,卻看到宋迩眼中的笑意消失了, 宋迩問:“裴霁, 有客人嗎?”
她改口叫她裴霁,眼睛裏的笑意雖然消失了, 但聲音裏的笑意似乎更深了幾分, 還帶着些親密感。
裴霁愣了一下, 這才想起陸曼來, 說:“對, 陸曼來了。”
宋迩立刻笑道:“陸小姐,你好。”然後又說裴霁,“陸小姐要來,你怎麽不提前說一聲,家裏都沒準備。”
裴霁不認為陸曼來家裏,需要特別準備些什麽,就說:“沒事。”
陸曼在邊上看着,一直沒有說話,到了這時,才笑着出聲道:“冒昧打擾了,我要向裴霁借套書,因為要得急,所以才跟着來了。”
她的嗓音柔柔的,不是小女孩那種甜美,而是一種自然知性的輕柔,話語更是得體禮貌。
宋迩抿了下唇,沒再說話。
裴霁開了口:“上樓。”
陸曼很體貼,進了電梯,和裴霁交談時,也會帶上宋迩,但并不會問宋迩的眼睛怎麽了,又或是裴霁什麽時候認識了新朋友她怎麽不知道,這類帶有探問隐私,或是挑釁的話語。
她就像她留在裴霁車裏的那支香水的氣息,成熟溫柔,知性體貼,仿佛沒有任何攻擊性,卻又穩穩地掌控着局面。
宋迩站在裴霁身邊,她不由自主地抓住了裴霁的手腕,叫了聲:“裴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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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霁看了她一眼,沒說什麽,卻習慣性地扶住宋迩沒拿導盲杖的那一側。
陸曼看到了,笑了一下,也沒說什麽。宋迩看不見,卻感覺得出來,陸曼仿佛在說,孩子把戲。
她的心猛地下沉,正想開口。
八樓到了。
裴霁開了門,扶着宋迩進去,然後回頭對陸曼說:“書要找一會兒,你在外邊等一下。”
這套書是裴霁很久前和陸曼一起逛書店的時候買的,她的書架總是在更新換代,看過的或者不喜歡的書,都會收到箱子裏放起來。
裴霁的東西都齊整有序,她知道收在哪裏,但被一本本厚重的書壓在底下,拿出來要費點力氣。
陸曼笑說:“好,你去吧。”
裴霁沒有馬上走,直到把宋迩扶到沙發邊上,才去了書房。
她一離開,留在客廳的兩個人都沒有說話。陸曼甚至沒有意思性走進來,坐一下,直接站在了門口。
書房裏不時傳來一些輕微地響動,宋迩突然說:“聽說陸小姐認識裴霁十多年了。”她的語氣很平淡,也很随意,跟裴霁在時,完全不一樣。
陸曼看到椅子邊上倚着的那把吉他,又看了看宋迩露在口罩外的那部分眉眼。
宋迩沒聽見她的回應,就輕笑了一下,說:“人生能有幾個十年?”
陸曼聽着她的聲音,确定了她的身份。
她沒有笑,而是嘆了口氣,點點頭,說:“是啊,人生能有幾個十年。宋小姐比我聰明,也比我的速度更快,我的十年比不上你短短的幾個星期,或是幾個月。”
她不知道裴霁是什麽時候認識宋迩的,但她和生活得像是隐居在深山老林裏的裴霁不一樣,她會看電影,看劇看綜藝,當然知道宋迩是誰。宋迩的聲音很有辨識度,她露在外邊的那部分眉眼也讓人感覺到熟悉,那把吉他說明這個人是懂音樂的,正好和宋迩歌手的身份對上。
宋迩失蹤四個多月,将近五個月。陸曼判斷她們認識不會比這個時間長。
這麽短暫的時間,卻抵得過陸曼十幾年。陸曼不想承認,又不得不承認。裴霁對宋迩,和對其他任何人都不一樣。
宋迩既不意外她認出她,也不認為陸曼的話是在示弱,她靜靜地聽着,等陸曼講下去。
果然,陸曼反問了她:“你比我聰明,也比我快,可是你為什麽,這麽不自信?”
這句話讓宋迩放在膝上的手一下子握緊,她的心像是被浸在了冰水裏,窒息而又冷徹心扉。
左側的腳步聲悠遠而近,宋迩轉頭望過去,卻沒什麽也看不見。
她只能聽。
“給你。”裴霁說。
然後是書本傳遞的聲音,伴随着陸曼的笑語:“還這麽新,你看沒看啊?”
“看了。”裴霁簡單地說。
接着是書頁快速的翻動聲,陸曼又說:“嗯,确實看了。”是她在翻書,大概是翻到裏邊的筆記了。
宋迩在距離她們半個客廳遠的地方。她看不見,所以不知道裴霁和陸曼說話用的是什麽表情,也不知道裴霁有沒有看她,如果看過是用什麽樣的眼神,如果沒看,那她的目光是一直在陸曼身上嗎?
宋迩知道自己應該說話,她有很強的的社交能力,她和許許多多各式各樣的人打過交道,她懂得怎樣得體的表現自己,而不是像個青澀而又張牙舞爪的小女孩。可是她像是被抽光了力氣,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裴霁,這些書太重了,我搭你車來的,你能不能送到了小區外邊的路口,那裏好打車。”陸曼又說。
宋迩的心緊了一下,緊接着,她聽見裴霁說:“好。”
然後,門被打開了。
接着,門被關上了。
宋迩的眼睛微微地睜大,她叫了聲:“裴霁。”
沒有回應。
又叫了聲:“教授。”
也沒有回應。
宋迩感覺心像是被刀絞了一下。
陸曼坐到車上,裴霁啓動汽車,開到小區外的那個路口,最多只要五分鐘。
陸曼抱着書,她突然問:“宋迩是不是不喜歡貓?”
裴霁不明白她為什麽問這個,目視的前方,答:“她喜歡。”
陸曼頓時松了口氣,但緊接着裴霁又說:“但她貓毛過敏。”
陸曼張了張口,又合上,心裏難受得無以複加,她沉默了一會兒,車子已經開出小區門了,很快她就要下車,下一次來找裴霁,又得尋新的理由。
陸曼覺得自己太沖動了,但她還是一口氣問了出來:“你知道宋迩是誰嗎?你們是怎麽認識的?她為什麽在你家?你要照顧她到什麽時候?”
這四個問題,裴霁一個都沒有回答,因為她不認為這些與陸曼有關,她覺得今天陸曼很奇怪,宋迩也是,她們像是兩個瀕臨失控的人。
裴霁很不喜歡這樣的感覺。
她把車停在路口,陸曼沒有動,她也沒有看裴霁,而是轉頭望向車外人來人往的大街,說:“小霁,你和宋小姐……”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陸曼想提醒裴霁,但話都到嘴邊了,她卻還是沒能說出來。
“那就,再見。”她看向裴霁,笑了一下,推開車門離開了。
裴霁回到家,宋迩還是坐在原來的位置上,聽到動靜,嘀咕了一句:“好餓了,想吃飯。”
裴霁本來想要問她怎麽了,是不是不喜歡陸曼,但她說餓了,裴霁就去了廚房。
晚飯後,宋迩主動提出想要散散步。
夏天的夜晚來得遲。六點多時,黃昏也還未完全退去,半明半暗天空,一側燃燒出火紅的一片,而另一面,月亮已經快到半空了。
那片青草地裏,有幾個與裴霁熟悉的老教授,帶着伴侶,在慢悠悠地走着。他們看到裴霁,遠遠地與她笑着致意。
這幾天裴教授都會帶着她身邊那位失明的小姐下樓散步,那幾位教授都習慣了,走得近的時候,還會和她們打招呼。
裴霁領着宋迩在池塘邊慢慢地走。
宋迩沒有拿導盲杖,也沒有讓裴霁攙扶她,而是反過來,主動地去挽着裴霁的手臂,她們走得很慢。
宋迩聽着風吹過樹木的沙沙聲,聽着裴霁和她混到一起的腳步聲,聽着偶爾有鳥振翅而飛的響動,她問:“教授,這裏是什麽樣子的?”
她停了下來,側耳聽着,聽得無比專注。
裴霁看到池塘邊有塊大石頭,既用作景觀,也用來給人歇腳,就扶着宋迩過去。宋迩雖然停下來了,但裴霁讓她走,她依舊乖乖地跟着她。
“坐。”裴霁說。
宋迩矮下身,摸了摸,摸到堅硬的石頭,坐了下來。
她背後是池塘,池塘裏的水一道道波動,半空的彩霞倒映在水裏,宋迩坐在這樣的背景裏,靜靜的,眼睛看不見,面容卻很沉靜,她沒有笑,卻一點也不嚴肅。
過了一會兒,宋迩又道:“教授,你給我說說吧。”軟軟的聲音,像是在撒嬌。
裴霁在她身邊坐了下來,她們的身體挨着,宋迩僵了下身子,但很快又放松了,她笑了起來:“說說嘛,我很喜歡這裏,我想記住。”
有風吹了過來,帶着白天的熱浪。盛夏的氣息,如此濃郁,草叢裏蟲鳴帶着生命的氣息,池塘裏的水汽潮潮的,并不讓人覺得讨厭。
夏天,是最有生命力的,墨綠雜亂的樹葉,放肆生長的草木,瘋狂彌漫的酷熱,都比萬物複蘇的春天野蠻蓬勃。
這是宋迩第一個失明的夏天,有可能是唯一一個,還有可能是人生的最後一個夏日。
宋迩笑着,她的笑意也像夏日一樣,美得濃墨重彩,美得脆弱蒼白。
裴霁看着她,她覺得宋迩像是烈陽照耀下快要沸騰的池水,她的情緒不斷地累積壓抑,到達了一個将要爆發的臨界。
她沉默了一下,告訴宋迩:“我不想說。”
宋迩一怔,像是很意外,她的笑容消失了,失明的眼睛出了神地對着一個地方,驟然間消沉低落。
裴霁發現那個将要爆發的臨界消失了,宋迩的情緒像是會被壓抑到底。裴霁突然間感覺很煩躁。
就在她以為宋迩不會再說話了,宋迩卻突然擡起了頭:“教授,你覺得陸曼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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