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宋迩這個提問,在裴霁聽來, 很沒來由。
裴霁依然回答:“我不想說。”
連着兩次拒絕, 猶如挑釁一般, 加上裴霁一貫的平淡語氣, 仿佛一瓢冷水驟然潑在了一塊燒紅的鐵塊上, 呲的一聲, 氛圍就冷透了。
池塘邊的路燈亮着冷光。
宋迩的面容在燈光裏慘白慘白, 她的嘴角動了一下,像是要說什麽,裴霁站在她身側, 聚精會神地低頭望着她, 等着她開口。
結果十幾秒過去,宋迩慘敗的面色灰敗下來,只是輕輕地“哦”了一聲, 就低下了頭。
裴霁心裏的煩躁愈演愈烈。她認為宋迩需要一場爆發, 需要一場發洩, 她悶得太久了, 情緒很不健康。
所以宋迩滿懷期待地想要她描述這裏的樣子時, 她拒絕了。她想, 宋迩可以就着她的拒絕大發脾氣, 把壓抑的情緒都發洩出來。
可是宋迩沒有, 反而問了一個毫不相幹的問題。
裴霁又拒絕了, 進一步地壓迫宋迩的情緒, 她想宋迩應該生氣了, 結果,還是沒有。
裴霁倏然間産生了一種無力感。
她想起初中時有一回,學校要開家長會,老師說,初三很關鍵,所以每位同學,都必須有一位家長來參加。
她把這件事告訴了爸爸媽媽,并且如實複述了老師的話語。
她記性很好,把老師的話複述得一字不差,可是爸爸媽媽說,不行。卻沒有告訴她為什麽不行。
到了家長會的那一天,他們都在家,和裴藝一起,說說笑笑。裴霁站在邊上,參與不進,這樣的場面,她從來都只能在邊上看着。
她不明白,明明爸爸媽媽看起來并不像忙碌到無法參加家長會,那麽為什麽拒絕她,老師說過,初三的家長會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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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她走過去問,媽媽告訴她,因為你做錯了事,你不是好孩子,不去你的家長會,是懲罰。
因為這句話,她想了很久,都沒有想明白她做錯了什麽事。她的記性很好,非常久遠的事,她都記得,哪怕只是一個細微的細節,只要她見過,她都不會忘。
所以,她角角落落地在記憶裏搜尋,她做錯了什麽。
她的成績很好,一直都考第一,她在學校裏很安分,從來不會被叫家長,她在家裏不會弄出聲音,不會吵到誰,爸爸媽媽讓她做的事,她都會在規定的時間裏做好。
她想了很多很多,都沒想到哪裏做錯了。
但人是會自我懷疑的,因為媽媽那句話,裴霁漸漸發現,她和其他孩子不一樣,她的年齡特別小,人也很瘦弱,她不像別的孩子會說很多話,會笑,會和其他孩子交流,她好像始終都是一個人的。
她把這些都當做自己做錯了的地方,于是試圖去像一般的孩子,但效果很糟糕,她受到了排擠,遭受了校園冷暴力。
她越來越不喜歡和別人說話,只好當一個做錯了事,接受懲罰的壞孩子。
爸爸媽媽一直不喜歡她,她知道,但她認為是她的錯。做錯了事要接受懲罰這句話根深蒂固地紮根在了她的觀念裏。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有一天,她在馬路邊,看到一個小女孩很開心地在前面跑,她的爸爸媽媽在後面追,一邊追一邊說:“寶貝慢點跑。”
小女孩才四五歲,跑不了多快,可是爸爸媽媽卻好像完全追不上她,一邊仿佛跑得很賣力,一邊還要說:“寶貝真棒,跑得好快,等等爸爸呀。”
她當時,是要去參加一位教授的導論課,她期待了很久,所以心情很好,走得也很快。
但看到這一幕,她就被吸引了,停下了步子看。
她看到小女孩很開心,完全不聽爸爸媽媽的話,結果被一塊凸起的磚絆倒了,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她趴在地上,好像完全沒反應過來,遲鈍了二秒,才嚎啕大哭。
裴霁很緊張,她想,爸爸媽媽已經提醒過她慢點跑,她不聽,摔倒了。這是她犯了錯,犯錯的人是不能哭的。
小女孩一定會被批評。
裴霁認為她的推斷不會錯,她很為小女孩揪心。
結果,沒有。沒有人批評因為自己犯錯而摔倒的小女孩。
爸爸媽媽很着急地跑過去,把她扶起來,很溫柔地哄她,給她揉膝蓋,揉手心,還有許多根本沒有摔到的地方,都細細致致地揉了一遍,爸爸把小女孩抱起來,說:“不哭了,不哭了,欣欣最乖了,欣欣最勇敢,都怪爸爸不好,沒有保護好寶貝。”
一直到他們從裴霁面前走過,走得很遠很遠,小女孩都沒停下哭聲。爸爸媽媽也沒有批評她,沒有說你犯了錯,是個壞孩子,摔倒是你做錯事的懲罰。
裴霁的反應很慢,那時她已經十七歲,在念研究生了,她從始至終都知道爸爸媽媽不喜歡她,可她好像也沒有很傷心。
她在那個地方站了很久,爸爸媽媽不喜歡她這件一直以來她都知道的事,像是突然間被放大了,她感覺到一種近乎崩裂的痛苦。
做錯了事的孩子,也是可以被爸爸媽媽喜歡的。
她是跟別的孩子不一樣,但爸爸媽媽也是可以愛她的。
“回家吧。”宋迩說。
她摸索着找到倚靠在石頭邊的導盲杖,緩緩地站起身,裴霁下意識地過去扶她,但在她的手碰到宋迩的手臂那一剎那,宋迩躲了一下。
她拒絕了她。
那種無力感更強烈了。
裴霁就像回到了她十七歲的那年,她發現爸爸媽媽不是不可以喜歡她,他們只是選擇不愛她而已。
她感覺到痛苦,然後是無邊無際,多到幾乎把她整個人都淹沒起來的無力。
她讀書很好,學什麽都很快,她念了一個又一個學位,拿到了很多很多的獎學金,她的名字越來越多地被人提起,不再是怪胎,不再是嘲笑了,他們開始誇她,她取得了越來越高的成就,她走得很快,可是,她依然是一個不被父母喜愛,不被父母接受的孩子。
她無能為力。
就如同此時,她知道宋迩不開心,她的情緒不健康,會讓她越來越壓抑,于是她試圖讓她發洩出來,可是宋迩沒有給她任何反饋。
她像是生氣了,但裴霁不懂為什麽。
她找不到原因,也就無處努力,只能像十七歲時,看到摔倒的小女孩被爸爸抱在懷裏安慰時那樣,沒有絲毫辦法,全身都遍布着無力。
裴霁有些害怕,她想迩會不會像爸爸媽媽一樣,發現她犯錯了,但不告訴她到底錯在哪裏,直接就不要她了。
這念頭一冒出來,裴霁就感到很心慌,沒法纾解的心慌。
一盞盞的路燈照射出的光暈在地上一團一團的,顯得格外緘默。
宋迩用導盲杖點着地,一下一下的輕響很有規律。
裴霁試圖從這規律裏找到些安全感,她的走路頻率緊随着導盲杖點地的頻率,緩慢地在宋迩身後一步遠的地方跟着。
突然,導盲杖點地的規律聲音消失了,裴霁的心猛地一跳,也跟着停了下來。
宋迩轉身,她不知道裴霁确切的位置,便只是大致地對着她,說:“教授。”她叫了她一聲,停頓了一下,朝她伸手。
宋迩理她了,裴霁的心慌瞬間消失,她有些生疏地翹了下嘴角,有種如釋重負的開心。
她照舊把自己的手遞到她的手心。
宋迩抓住了,就不再松開,她又問:“你不想說,是不是因為陸小姐對你來說很特殊,所以,你不願意随意和……”
宋迩像是在尋找一個适合的詞,過了一會兒,她才說:“你不願意随便和一個外人評價她,畢竟,你們認識十多年了,陸小姐對你一直都很好,而我,我只是裴藝拜托你照顧的一個外人……”
宋迩說到這裏,停了下來。
她這個問題,其實只是對剛剛那句“你覺得陸曼怎麽樣?”的具體細化,裴霁聽得出來。
剛剛升起的開心,又消失了,完完全全地變成了對宋迩的擔憂。
她堅持認為宋迩需要一次徹徹底底的發洩,她的拒絕回答是一種刺激方式,沒有錯。
可是現在,宋迩的表情很難過,她像是随時都要哭出來了,那雙幹淨的眼睛眼角赤紅的,可她的唇角卻是微微地翹着,仿佛她并不難過,只是閑聊一般。
裴霁的堅持松動了一下,因為宋迩很難過,因為宋迩像是承受不住她再一次的拒絕回答,裴霁退讓了。
“不是。”裴霁說。
宋迩得到了回答,點了下頭。裴霁失望地發現,宋迩并沒有因為她的回答而高興。
她依舊抓着她的手,牢牢的,她朝她走近了一步,幾乎貼到裴霁身上了,裴霁不習慣這麽近的距離,但她忍住了,沒有後退。
宋迩的嘴唇和裴霁的下巴只隔了不到一指的距離,裴霁的呼吸聲有些變重了。宋迩的唇角彎了起來。
“教授……”她又叫她,氣息打在了裴霁的下巴上。
裴霁感到渾身都不自在,不是難受,只是心跳得頻率突然變快,快得不像一個健康的人。她不敢動了,宋迩也沒有動,她說:“我寫首歌,送給你,好不好?你要明白一件事哦,我從來沒有給任何人寫過歌。”
“好。”裴霁答應了。
她的聲音就在宋迩的耳邊。
好可惜啊,看不見她。宋迩想,真的好可惜,這麽這麽喜歡的人,她不能親眼看一看。
“裴霁,你一定一定要記住,你是我……”宋迩說不下去了,裴霁低頭,她看到宋迩臉上全是淚。
裴霁一瞬間慌了神:“別哭。”她馬上說。
宋迩搖了搖頭,她的眼淚越來越多,她決定不接受手術,也決定,把對裴霁的喜歡埋在心底。
她明白了陸曼的感受。
為什麽可以陪伴在一個人身邊十幾年而決口不提對她的喜歡呢,因為比起永遠得不到她,更痛苦的是再也不能待在她身邊,聽不見她的聲音,感受不到她的氣息。
宋迩慢慢地蹲了下來,她不斷地流眼淚,裴霁慌了神,她試圖安慰她,可是她不知道說什麽。
她好像永遠都被排斥在外,她不懂爸爸媽媽為什麽不喜歡她,也不懂宋迩為什麽突然哭了。
裴霁認為宋迩需要一場發洩,現在宋迩真的哭出來了,裴霁卻感覺不到哪怕一丁點如釋重負。
“你別哭啊,你別哭。”裴霁無措地說着,可宋迩還是哭得好厲害。
裴霁突然想,如果裴藝在這裏,是不是很快就可以讓宋迩高興起來,是不是能馬上就明白宋迩為什麽不開心。
她一直都很羨慕裴藝,雖然她從來都不肯承認。
但這一刻,她想如果裴藝可以回來,可以讓宋迩不哭,那讓她做什麽,她都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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