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在盲人的世界裏, 一丁點聲響都會異常明顯,而身邊的人些許細微的變化,也會被精準地捕捉到。

宋迩感覺到裴霁停下了動作, 明明看不見,卻有種裴霁正皺起眉來,凝重望着她的感覺。

宋迩用力地抓了下被子, 又松開,擡起手,緩緩地摸到自己的眼睛前, 摸到裴霁的手,摸到她手裏光滑細嫩的雞蛋。

裴霁把手從宋迩的手裏抽出來, 将雞蛋放到邊上的一個碟子裏。這是最後一個蛋, 裴霁看了看宋迩的眼周,輕輕地碰了一下她左邊眼底那一小塊肌膚。

指尖正好碰在宋迩的那顆小痣上。

宋迩沒有躲,甚至輕輕地在裴霁的指尖蹭了一下。

十分短暫,卻充滿依賴。

裴霁指尖一頓, 收回了手:“好多了, 晚上早點睡, 明天起來, 眼睛不會疼。”

宋迩笑着說:“好,謝謝教授。”

裴霁沒再說話,她端了碟子,站起身就要走。

“等一下。”宋迩出聲。

裴霁低頭看她。

宋迩的手交疊在小腹上,右手抓着左手的四根手指,有些用力, 透着些不安, 她的笑容卻很輕松的樣子:“我們聊會兒天, 好不好?”

裴霁想要拒絕,但看到宋迩緊握在一起的手,她遲疑了一下,還是坐了回來。

上一次,裴霁留在宋迩的卧室,是坐在椅子上,給她念書。那時,她們從李勝柏那裏回來,宋迩必須要在三個星期內做一個無論怎麽選都很為難的選擇。

現在,宋迩把這個選擇做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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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霁坐在床邊,她沒去搬那把椅子,她轉頭看到她的身影倒映在牆上,和宋迩的并列,她們湊得很近,仿佛頭抵着頭。

裴霁望着那兩個倒影,不知怎麽,心像是有一些觸動,她一時間弄不清這是怎樣的一種觸動,只覺得像是初春暖陽照耀在山間,結了冰的溪水冰雪消融,上流的水沖刷下來,橫亘在溪的冰徹底破開,嘩啦一聲,冰與水混合着,奔流下去。

心像是一下子空了,但随即又好似填滿了別的東西。

茫然漸漸地爬上裴霁的面容。

宋迩動了一下,她微微仰了下頭,笑着說:“你怎麽不說話?我們都認識這麽久了,你都沒有陪我聊過天。你要是和別人也這麽冷漠,那肯定是要交不到朋友的。”

裴霁的注意力全在牆上,宋迩的動作在投射過程中被放大,牆上的影子仰了下頭,嘴唇貼上了裴霁那道影子的唇上。

她的聲音在耳邊作響,裴霁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她僵着身子沒有動,眼睛盯在牆上的影子,她的心被慢慢地抽緊,有點疼,又仿佛不止是疼,還有一些十分隐秘,從心底破土而出的東西。

那是什麽?裴霁怔怔地想。

“裴霁!”宋迩叫了她一聲。

裴霁被叫醒了,回頭看她,宋迩已經生氣了,說:“你怎麽不理人!”

裴霁依然回不過神,她轉頭看回影子,但因為她剛才的動作,她們兩個的影子中間有了一道白色的空隙。

依舊很近,卻不再親密無間。

那道白色的空隙仿佛給了裴霁一點喘息的餘地,心中的緊繃感松懈下來,卻又沒有完全松懈,有一種餘韻猶存的回蕩感。

裴霁不由自主地擡手摸了下自己的唇。

“裴霁……”宋迩又叫了她一聲。

裴霁放下手,看向她。宋迩的神色變得有些不安,裴霁下意識地看向她的手,宋迩的手捏着被子的邊沿,用力得指甲泛白。

“你是不是不想和我說話?你還有事要忙嗎?”宋迩輕聲問道。

裴霁沒有回答她,她伸手碰了一下宋迩因用力而泛白的指甲,說:“放松。”

宋迩怔了怔,真的松開了手。

“你不要不理我,你不理我的話,我會很傷心的。”她始終得不到裴霁的回應,她剛剛說了好多,可是裴霁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她很不安,她一直有個想法,裴霁遲早會煩她。

“我……”裴霁開了口,但她無法描述她剛剛因為什麽走了神,她克制着沒再去看牆上的影子,可那幅畫面卻已深深地拓印在她的腦海裏。

“我走神了。”裴霁籠統地說。

“哦。”宋迩像是接受了她的說辭,但過了一會兒,她幽幽地問:“你走神到哪裏去了?有比我更有趣的人嗎?還是,你在想陸小姐?”

她突然提到陸曼,裴霁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不是。”

宋迩發現了,不能一口氣向裴霁提出好幾個問題,因為她往往會挑最容易答的那個,而忽略其他。

宋迩也不知道她是偷懶,不想說話,還是他們這種冷漠寡言機器人大腦裏有某種程序,設定了他們只回答最簡單的問題。但聽說她不是在想陸曼,宋迩還是很高興:“那你保證一下,以後在我面前,不能想別人。”

裴霁答應:“好。”

宋迩又說:“你也不能認為別人比我好看比我有趣,”

裴霁說:“好。”

宋迩笑了一下,裴霁留意她的手,宋迩的手平攤着放在被子上,是一種放松的姿态。

“你這樣想都不想就回答,很沒有誠意。”宋迩又說,笑容也收斂起來了,好像很不滿意。

但裴霁已經通過她的手,判斷出她現在情緒放松,并沒有真的不滿意。一般情況,裴霁不會理會這樣的話語,因為口不對心,沒有意義。

但對着宋迩,裴霁還是鄭重地說了一遍:“我有誠意。”

宋迩便顯出很高興的樣子。裴霁見她笑了,下意識地又朝牆上望去。

人說話的時候,不可能一動不動,而細微的動作投映在牆上,會被放大很多倍,她們之間的那道白色的空隙越來越大。

裴霁收回了目光。

宋迩完全不知道裴霁看到了什麽,也不知道她現在是怎麽樣神色,怎樣的心情。她只是很想和裴霁說話。

“你會不會覺得我很奇怪?”宋迩又抛出了一個問題。

“不會。”

宋迩沒有滿意,她進一步問:“我今天對陸小姐很不禮貌,也不奇怪嗎?”

她提到這件事,裴霁這才有些疑惑,語氣裏便帶了出來:“你們互相不禮貌。”

宋迩比較外露,而陸曼則要內斂克制不動聲色得多,但裴霁和陸曼認識了這麽多年,她對陸曼自然有所了解,不至于毫無察覺。

裴霁對這方面的事很生疏,一點也不懂,宋迩有些得意的樣子:“不知道了吧,女孩子在這種事上,都會特別敏感。”

在面對情敵的時候,女生的感官簡直就變成了最先進的雷達,一點蛛絲馬跡都會被無限放大。從師母提起陸曼時,她基本就确定了。

首先,裴霁這樣的性格,一般人很難和她相處,認識十幾年還保持着聯系,一定是有一方精心維持的,這一方肯定不是裴霁。哪有朋友能對着這樣的木頭,單方面地付出十幾年的。

其次,她去孫教授家做客是去年的事,但師母還能記得,至少有一點是肯定的,師母對她的印象很好。陸曼一定有刻意地在老師和師母面前好好地表現,就像她一樣。

最後,車上有陸曼留下的香水味。那支香水,宋迩知道,留香不是特別久,她和裴霁從醫院裏出來,有一段時間的空隙,還能聞到,說明陸曼在見裴霁前很有可能補過香。去見普通朋友,不會這樣精細。

這些推斷都不算特別嚴謹,但撞到一起,起碼也有七八分準。

但宋迩不會告訴裴霁。十幾年的時光,應該得到尊重。陸曼的心意,只有她自己有權利,選擇告不告訴裴霁。

而且,宋迩私心裏,也不希望裴霁知道,她害怕這塊硬邦邦的木頭對着別人開了竅,她的身邊,就再也沒有她的位置了。

“那你會不會覺得,我才認識你沒多久,就這麽粘着你,很奇怪。”宋迩又問。

裴霁還在思考她剛剛說的“女孩子在這種事上,都會特別敏感”,這種事是什麽事,聽她又跳開了話題,裴霁有些反應不過來,遲緩了一下,才說:“你和我認識的其他人,都不一樣。”

都不一樣,也就無從比較。裴霁不知道奇怪不奇怪。

宋迩垂下了眼簾,她覺得心裏暖暖的,還有一種若隐若現的心虛浮動。她和其他人都不一樣,那麽對于教授而言,她應該是有些特殊的吧。

她大着膽子,做了這樣的推斷。

這麽一想,宋迩又感覺到了一種酸澀,她沉默了一會兒,才問出從剛剛開始,就懸在她心上的問題:“你不贊同我的選擇嗎?”

在她說出決定不接受手術後,教授的反應,不像是贊同。

她問出了這個問題,裴霁遲疑起來。

她是想要就這件事,和宋迩進行讨論的,這件事很嚴肅也很重要,裴霁擔心表達不清楚,她的語速更慢了下來,一邊想,一邊說:“不是不贊同你的選擇,是不贊同你壓抑性的思維方式,我認為你的決定,情緒化占據了很大的比重。”

宋迩沒想到會得到這樣的回答,她慌了一下,仿佛有什麽很重要的事,被裴霁親口否定了,她忙說:“如果,生命沒有了,就真的什麽都沒有了,我就徹徹底底地消失,所有生命的美好全部與我無關,我熱愛的音樂與我無關,所有愛我的人與我無關,還有我不能再待在……”

她說到這裏,停了下來,蒼白的面色滿是驚惶。

裴霁看着她,沒有說話。

宋迩深吸了一口氣,像是意識到自己的情緒太激動了,她放低了聲音,接着說:“你知道人死了以後,是什麽樣啊嗎?我不知道,以前事不關己的時候,随便地想象,會不會有輪回,會不會有鬼神,會不會有魂魄地獄奈何橋。想的時候,還覺得很有意思。可現在,我想到死這個字,只會覺得很恐怖,它距離我太近了,我害怕被硬生生地抽離出這個世界,怕疼,怕在手術床上下不來,連和你道別的機會都沒有,怕你轉頭就忘了我,怕我爸爸媽媽白發人送黑發人,他們該多痛苦,我爸爸媽媽特別疼我,我還沒來得及好好孝順他們。還有我的音樂,我寫了好多歌,有滿意的也有不滿意的,但沒有一首,讓我覺得這是我最高的創作水平……”

“我死了的話,這些就都變成了遺憾,彌補不了的遺憾。”

她說了這麽多,裴霁聽得很專注,很認真,每一個字都往心裏去,但她說完以後,裴霁只是告訴她:“你還有十天的時間,再考慮考慮。”

宋迩失聲痛哭的時候,裴霁覺得,她是為了一件對她來說很重要的東西,放棄了其他許許多多的可能。

那些可能對她來說也很重要很難放棄,只是相對而言,她更割舍不下的是那一件東西。

裴霁不知道那件東西是什麽,她只是希望宋迩能再考慮考慮。

可裴霁明白,這個選擇太難了,不做手術,将來一定會有某個瞬間會後悔,做了手術,很可能連後悔的機會都沒有。

“再想想。”裴霁說道。

她的語調放慢,聲音放輕,落入宋迩耳中,有着說不出的溫柔。宋迩搖了下頭,那雙無神的眼眸透着無助與脆弱:“我不要再……”想了。

裴霁打斷了她:“你可以做任何選擇,但務必慎重考慮。”她說完,看到宋迩的眼睛,心底又生出無數不忍,她想了想,接着說,“聽話,我在。”

宋迩怔怔地點了下頭。

裴霁站起身,準備離開。她轉身的時候,又看到了牆上的影子,她站了起來,影子也跟着站了起來,她和宋迩中間的那道白色空隙更寬更遠了。

裴霁的目光落在宋迩的影子上,影子的邊緣像度了一層虛光,有些缥缈。裴霁低頭,就看到了影子的主人。

影子的主人比影子生動得多,她像是受到了打擊,又像是陷入到迷茫裏,她問:“教授,如果是你的話,你會怎麽選?”

裴霁很快就可以給出回答,她會在醫生問她意願的第一時間,給出接受手術的選擇。可當她要開口的時候,她突然想到,如果手術失敗,宋迩怎麽辦?

裴霁愣住了,原來她已經不是一個了無牽挂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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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子好看嗎小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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