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今晚是陰天,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
從宋迩的病房可以看到醫院的花園,花園裏黑黢黢的,只能隐約看到路燈下孤獨的長椅。
病房裏的燈依舊只開了昏暗的一盞,因為宋迩的眼睛,依舊不太能适應強烈的光線。
“怎麽了?”宋迩時時留意裴霁的情緒,當然發現了她猛然間低落下去。
其實如果換個人,恐怕是發現不了的,畢竟器人的面部神經沒那麽發達,極為微弱的變化,一般人沒有這麽敏感。
可宋迩偏偏就能發現。
可能和眼睛也沒什麽關系,因為在她失明的時候,她就經常可以感受到裴霁情緒的變化。
就好像宋迩用愛在她們之間連接了一根無形的線,能把裴霁的情緒源源不斷地輸到宋迩的心裏,讓宋迩更好地了解她,更好地愛她,更好地照顧這個很少得到愛的小朋友。
“你不說話,我要生氣了。”宋迩豎起眉毛,兇巴巴地恐吓,仿佛真的要因為裴霁的沉默而生氣。
裴霁明顯地急了,但還是沒有說話。
宋迩認為教授是在考慮要怎麽表達,于是也就不再催促,耐心等着。
等了有五分鐘,裴霁依舊沒有開口,像是有什麽事情阻礙着她,讓她無法把心裏的話表達出來。
宋迩沒有生氣,也沒有失去耐心,她選擇引導和提示。
“因為裴藝嗎?”她溫聲問。
剛剛一直都很好,是從提到裴藝以後,教授才開始變得沉默。
裴霁看了宋迩一眼,馬上又低下了頭。宋迩見她這樣,産生了一種古怪的預感,說不清這預感究竟是什麽,卻讓她的心慌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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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件事……”裴霁開了口,有些嚴肅的樣子,她看到宋迩傷口的紗布,停頓了一下,接着說,“等你出院後告訴你。”
這件事瞞了快兩個月,她依然不知道該怎麽開口。她以為她會很為難,可她剛剛仔細地分辨自己的情緒,發現除了為難,她還覺得很不舒服,很排斥,排斥宋迩的口說出裴藝這個名字。
宋迩的反應很快,聽她這樣說,馬上問:“關于裴藝?”
那種不舒服的感覺越來越明顯,裴霁很想說,你不要提裴藝了。又覺得自己的這種排斥來得很沒道理。
宋迩提起裴藝是應該的。
她是她的女朋友。
女朋友個字讓裴霁的胃抽搐一般地疼了一下。
“是。”她回答,然後看着宋迩,想讓宋迩不要再問下去,不要再提裴藝。
但她又知道這種要求是無理的,是她先隐瞞,她沒有立場提這樣的要求。
宋迩感覺到她的情緒不對,順着她說:“好。等我出院,你再告訴我。”
裴霁點了下頭,就沒有說別的話了。然後,她站了起來,走到桌子邊上,拿了平板出來。
“我明早有一場視頻會議,還有資料沒有看。”她回頭和宋迩解釋了一句。
看起來很平常。教授是經常會在對話結束後無縫銜接地進入工作狀态。
可宋迩卻覺得教授像是在逃避,她想了想,說:“好吧,那你先忙。”
裴霁就拿着平板看起了資料,不時還用電子,在屏幕上進行圈畫注釋。
她很專注,病房裏一下子就安靜了下來。
安靜得有些突兀了。宋迩發覺,是從提起裴藝以後,這種突兀的安靜就出現了,教授似乎非常非常不想提起裴藝。
可能是鎮痛藥的效果過去了,傷口的疼痛又厲害了起來,讓宋迩無法深入思考,她有種飄忽不定的感覺,讓她十分不安。
十點,裴霁看完了資料,把會議上的發言寫了大致的思路,就把平板放到了一邊,準備去洗漱。
她先找了個盆,去浴室打了溫水,然後搬到病房邊上,把一塊幹淨的毛巾浸濕,擰幹,給宋迩擦了擦臂和臉。
雖然病房裏開着空調,不至于流汗,四天沒洗澡的宋迩也早就渾身難受了。但一方面身體不允許,另一方面裴霁一直在,她也不好意思提洗澡擦身的要求。
沒想到裴霁主動想到了。
水溫剛剛好,毛巾濕熱的,又不至于燙,臂上擦過以後,殘留表面的水分蒸發,涼涼的,很清爽的感覺。
擦臉的時候,裴霁要溫柔得多,避免拉扯頭皮,牽扯到傷口,她一點一點,小心地擦拭,毛巾幾乎只是在宋迩的臉上貼一下就離開了,如此接連。
等擦完了,裴霁問:“好點了嗎?”
“嗯。”宋迩說。擦過之後,好了很多。
裴霁端着水去了浴室,半個小時後,她才回來,回來時已經洗過澡換了睡衣,整個人都很柔和,甚至都不那麽呆了。
宋迩突然想起裴藝跟她說的,裴霁是個很容易心軟的人,她做得很多,但能表達出來的,可能連十分之一都不到。
“教授。”宋迩叫了她一聲,看着她,目光裏像浮了一層薄霧般輕柔。
裴霁走過來,坐到床前的小椅子上。
宋迩試探着問:“你是不是讨厭裴藝?”
那種胃裏抽搐的痛意又來了,這一次蔓延到了心口,裴霁感覺到一種強烈的排斥,讓她不想說話,讓她想要宋迩也不要提這個名字,她不喜歡宋迩說出裴藝的名字。
“不是。”但她還是如實地回答了宋迩。
“你……”宋迩斟酌着用詞,“你可以讨厭裴藝。”
她本來想說“應該”,但考慮一下,還是用了“可以”這樣語氣更弱一些的詞。
裴霁看着宋迩,微微地蹙起眉來。
宋迩心一緊,忙解釋了一句:“我在之前,聽裴藝說過許多關于你的事,那時候,還不認識你……”
她解釋完,卻發現裴霁的臉色更差了。
“為什麽我要讨厭她?”她問,語氣生硬,“因為我被當做對照組嗎?”
她很明顯地生氣了,宋迩頓時慌了,她忙道歉:“對不起,我不說了,你別生氣。”
裴霁不想聽宋迩道歉,她沒有必要道歉,但她也不想繼續和宋迩交流了。她站起來,想去陪護床上睡覺。
就被抓住了。
裴霁低下頭,看到宋迩拉住了她,她的目光小心翼翼的,帶着歉意:“裴霁……我不提她了,你別生我的氣。”
裴霁很生氣,但更多的是傷心。
“別生氣了,生氣對身體不好的。”宋迩試圖讓她開心起來。
“你不要向別人打聽我。”裴霁說,她知道她很糟糕,很多人不喜歡她,向別人打聽的話,多半是聽不到好的評價的。
她不知道裴藝是怎麽和宋迩介紹她的,她很擔心是一些糟糕的說法。
宋迩聽她這麽說,以為她是在怪她向裴藝打聽她的事。心裏有一股難過蔓延開來,她覺得有些委屈,但還是道了歉:“是我不好,不應該亂打聽,以後不會了,以後我就直接問你,我們已經認識了,你會告訴我的,對不對?”
裴霁點了點頭。
宋迩笑了一下,問:“那不生氣了吧?”
裴霁看着她,看到了宋迩眼的在意,她說:“不生氣了。”
宋迩像是松了口氣,但還是沒有松開裴霁,她說:“我們睡一張床吧,床夠大了,不會擠到我的。”
裴霁顧忌宋迩的傷口,不肯答應,但宋迩很堅持。
她很害怕裴霁一離開她,就會悄悄地生氣,那她就哄都哄不到了。她堅持要讓裴霁在她的身邊,在她觸可及的地方,這樣她才會安心。
她固執地抓着裴霁的,裴霁不敢掙脫,怕動作太大,她的傷口裂開,就躺到了病床上,靠着床沿的位置,距離宋迩有半臂那麽遠。
宋迩讓她靠近些,裴霁也只是挪了半毫米,再讓她靠近些,她也沒有把挪動距離從毫米提升到厘米。
宋迩知道是說服不了她了,只好随她去。
困意慢慢地襲來,宋迩閉起眼睛,努力地忽略傷口的疼,想要睡着。
“你是我的小貓嗎?”她聽到裴霁的聲音,很輕,仿佛是問自己,而不是問她。
宋迩想回答她,當然是啊。可卻怎麽都發不出聲音。她很快陷入了夢,在夢她想起了裴霁的那句“因為我被當做對照組嗎”,她心疼得厲害,努力地安慰教授,你不是對照組,你只是你,獨一無二的,不會被用來襯托任何人。
等到醒來,窗簾的縫隙透入了光,天已經亮了。
宋迩是被傷口疼醒的,裴霁還在睡,依舊靠着床沿,睡姿和入睡時一樣,沒有過挪動。宋迩沒有吵她,她想起那句“你是我的小貓嗎”,有些不确定是夢,還是裴霁真的說了這句話。
她決定等裴霁醒了問問她。
裴霁的生物鐘很強大,六點半時,她準時醒來,然後起床洗漱,夏清讓人送了早餐來。裴霁先喂宋迩吃了東西。
等宋迩飽了,她沒有去解決自己的食物,而是向她道歉:“對不起,我昨晚很情緒化。”
宋迩有些驚訝。
“我不讨厭你向別人打聽我,我只是擔心,她們的說法會影響你對我的看法。”裴霁說得很流暢。
宋迩懷疑這段話,是教授醞釀了一整夜的,她看着裴霁,不由地笑,裴霁有些窘迫,但還是真誠地看着她,問:“你可以原諒我嗎?”
“為什麽?”宋迩問。
裴霁眨了下眼睛,不解地看着宋迩。
“為什麽在意別人是怎麽對我形容你的?你很在意我對你的看法嗎?”宋迩把問題具體化。
裴霁點了下頭。
宋迩笑了笑,說:“好,我原諒你。”
裴霁就像了卻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整個人都輕松了下來。
所以是整晚都在內疚昨晚向她發了脾氣嗎?宋迩心裏想着,頓時就很心軟。
她以為昨天的事,就說開了,掀過去了。結果,她發現沒有。教授的話變少了,也很少再看她,她長時間地陷入了思索,像是在考慮很難很難的難題。
她還是盡心地照顧她,關心她,卻不願意再和她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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