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她們把私人物品收拾了,裴霁要去整理剩下的,宋迩阻止她說:“太多了,等等會有人來理的。”

裴霁就停下了,看着宋迩。

宋迩對她笑了一下,說:“我們回家。”

裴霁伸手把行李箱的拉杆抓在手裏,點了下頭,她的眼睛裏原本因為剛才的小插曲浮現着淡淡的笑意,現在笑意消失了。

宋迩關心問道:“怎麽了?”

裴霁的手在拉杆上輕輕滑動了一下,轉頭看向了別的地方,片刻,她意識到自己又在逃避了,就強迫自己看着宋迩的眼睛,說:“先前說好,你出院,我會告訴你一件事。”

“嗯。”宋迩點點頭,然後問,“是什麽?”

裴霁握緊了拉杆,她按照一早就在心裏演練好的臺詞,說:“我帶你去個地方,你就知道了。”

她們離開醫院。

宋迩坐在車上,看着窗外往來的車輛、綠化、行人,還有兩側的高樓。

她在醫院待了這麽久,夏天都要過去了,外頭的陽光依舊強烈,但已經不是那種仿佛能灼燒皮膚的猛烈,像是一只外厲內荏的猛獸。

宋迩不知不覺地走着神,想不知道現在回教授家,還能不能聽到蟬鳴,能不能聞到清風裏荷葉的清香。還有那片小池塘,有許多個黃昏,教授帶着她在那裏散步,她腦海中想象過無數次那裏的樣子,現在可以親眼看看了。

她雜七雜八地想着,最後不可避免地想到她們此行的目的地。

不知道會是哪裏。

她只能确定是和裴藝有關的地方。

她有很糟糕的預感,讓她心底一陣一陣地慌,卻又說不上具體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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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開出了城,道路順暢起來,車速穩定。裴霁轉頭看了她一眼,宋迩恰好與她對視上了,裴霁避開了她的目光,看向前方。

在裴霁跟她說有件事等她出院再告訴她時,宋迩想過讓人去查查裴藝是不是出了什麽事,她這次的任務去得确實有些久。

但又想教授既然說了出院告訴她,那一定就會在出院時告訴她,她沒必要多此一舉。

尤其是教授不願意提裴藝。

又行駛了将近一個小時,車停了下來。

這一帶前後都沒有建築,顯得有些荒涼,樹倒是種了很多,一棵棵看上去都有些年頭了,粗壯茂密,形成濃密的綠蔭。

裴霁找了個停車位,說:“到了。”

她說完,就閉上了嘴,下車繞到後座取了一個袋子,還有一個三層的食盒。

宋迩站在車邊,她擡眼望向前方,前方是一級一級的臺階,臺階很寬,差不多四輛車的寬度,兩側種着蒼翠的松樹,臺階亂七八糟地落了許多松針。

臺階往上是一個大門,大門不是常見的鐵門,而是那種山寺常有的石門,石門上面,黑底金字,寫着“長青墓園”四個字。

宋迩看到那四個字,瞳孔猛地收縮,她忙找裴霁:“教授……”

裴霁走到她身邊,不敢看她的眼睛:“對不起……”

裴霁想告訴她的事是什麽,已經再明白不過了。

宋迩往前走,裴霁跟在她身後。

她們靜默地走上臺階,到了石門下,宋迩停下了下來,轉身對着裴霁,還是難以置信:“什麽時候的事?說她出任務是騙我的嗎?”

裴霁看着她,她有很多想為自己辯解的話,但在生死別離面前,這些理由,都太輕了。宋迩緊緊擰着眉,眼中已滿是淚水,她的嘴唇顫抖,又追問了一句:“所以你才會來找我,才會照顧我?”

其實答案都顯而易見了,這些問題都是沒有意義的。

宋迩眼淚滑落下來,裴霁想像平時那樣,為她擦去,手臂卻像是灌了鉛,沉重得無法擡起。

她點了下頭。

正午的陽光,即便不再是盛夏的猛烈,也毫不留情地照耀着墓園,那一塊塊墓碑,埋葬着一段段或乏善可陳,或波瀾壯闊的人生,但不論是前者還是後者,每一塊墓碑後都有至少一段刻骨銘心,一段激情勃發的青春,都有無數愛與恨,悲與喜,歡聚與別離。

裴霁帶着宋迩路過一排排的墓碑,深色的墓碑被陽光照得刺眼,陽光仿佛要融化整個人間。

她們最終在一塊與其他墓碑沒有任何區別的墓碑前停下。

上面有裴藝的照片,她穿着制服,笑得仿佛沒有一絲陰霾,仿佛她的人生始終被陽光照耀,光明而快樂。

宋迩已經泣不成聲,她不住地說:“怎麽會這樣……那天,那天她明明……”

裴霁沉默地把香燭取出來,點上,按照祭儀,把東西都擺上,她還準備了一束花,也放了上來,然後就走開了。

她想,宋迩會需要和裴藝單獨相處的時間。

她走到拐角的地方等,遠遠地看着宋迩在裴藝的墓碑前哭得不能自已。

裴霁低下了頭,宋迩教會她喜歡,教會她想念,教會了她喜歡這種情緒有多快樂,又有多沉重。

如果能重來,她不會騙她的。

因為她現在明白了相愛的人遲一秒相聚都是折磨,更何況生死別離,不能送她最後一程。

如果是她,被這樣騙,她絕對不會再和那個人說一句話。

宋迩還會理她嗎?

她擡起頭,看到宋迩伸手撫摸裴藝的照片,她在說話,但沒說幾個字,就泣不成聲。

裴霁感覺心被挖空了,像是沒有了知覺,又像疼得徹骨。她想讓宋迩別哭了,想抱抱她,想告訴她我會陪着你,你可以做我的小貓,我永遠不會離開你。

但她沒有立場。

墓碑被太陽照得發燙,宋迩的指尖輕輕地撫過裴藝的照片。

她回憶起那個早上,裴藝在她面前彎下身,她看不見,但能憑借聲音判斷,裴藝彎着身,和坐着的她平視。

“我要去隔壁市,明天回來,你害怕的話,讓知舟姐來陪你一晚上吧。”

她那時候心情因為失明的緣故,心情低沉,只說:“好,你放心。”

裴藝站直了身,又說了句:“也可能會耽擱,那就後天回來,你不要不吃飯,我會和知舟姐聯系,來查你崗的。唉,還是不要了,知舟姐可讨厭我了,你自覺一點吧。”

她知道裴藝是想逗她開心,就笑了一下,說:“好。”

裴藝轉身離開,她的腳步聲逐漸地遠去,宋迩聽着,遠到某個距離時,她停下了,不再動了。

她有些奇怪,偏頭聽了聽,聽不見動靜,才問:“怎麽了?”

裴藝的聲音在稍遠些的地方,有些沮喪的樣子:“我不想去。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可是就是不想去,我想待家裏,我想和你一起。”

裴藝有的時候就是挺孩子氣的,明明比她還大兩歲,但特別喜歡讓她哄她,跟她撒嬌。但那時她自己都很難溫柔地對待自己,更何況是應對她的小任性呢。

她強打起精神,說:“去吧去吧,快去快回。”

裴藝像是很無奈的樣子,說了句:“好吧。”但卻依然沒有動。

宋迩已經有些不耐煩了,下午預約了一個醫生,她知道多半還是得不到什麽好結果,但還是要去,為着那一丁點也許不到萬分之一的可能。

“小迩。等我回來,我就聯系我姐。”裴藝說道。

宋迩聽見她提到裴霁,點了下頭:“好啊。”

裴藝嘆了口氣:“我今天話好多,好像要把這輩子的話都說完似的。”

她這句話講得太過不祥,宋迩的臉色有些不好,想讓她別胡說了。裴藝就自顧自地講了下去:“我牽挂的事,就剩兩件了,其中一件,大概永遠都沒機會了。”

宋迩想問,什麽事,裴藝卻沒給她機會,接着說:“另一件就是我姐,說不定這兩天我就可以找到一個很好的辦法,讓你認識她,讓我們坐下來談一談。”

她有些唠叨了,宋迩擺擺手,說:“好啦,知道啦,你快去吧。”

裴藝笑了一下,說:“再見。”

這回,她真的走了。

正因為這段話,裴霁出現,說是裴藝讓她來照顧她的時候,宋迩以為,這是裴藝想出的辦法,以為是她要出任務,幹脆順勢把她托給裴霁,讓她們有機會認識。

宋迩感到很愧疚,因為認識裴霁的開心,因為她們越發和睦的相處,她很快就把裴藝忘在了腦後,将近兩個月的時間,她提起她的次數,屈指可數。

裴藝在照片裏笑得燦爛,那一身制服很适合她,将她襯得精神又英氣。

“你有兩件牽挂的事……”宋迩說着話,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她哽咽着,還是努力地跟裴藝把話說下去,“第一件我不知道是什麽,第二件,我幫你完成。”

裴藝在照片裏看着她,無聲的,靜默的,像是她一貫的溫和。

宋迩收拾了墓前的祭品,留下了那束花,裴霁走過來,接過她手裏的東西,然後看向墓碑。

她對裴藝的印象很少,大部分都停留在小的時候,她們不親密,大部分的時候,都形同陌路,仿佛陌生人。

可是裴藝過世的那天,她還是很悲傷,像是生命的一部分被割裂,被拿走。

她不讨厭裴藝,哪怕她始終被拒絕在家庭以外,她都沒有讨厭過裴藝。她在小的時候,還在家裏住的時候,試圖過和裴藝好好相處,向她示過好,但是她太不善于表達,努力了幾次,裴藝都沒看出來,沒有接下她的示好。

她只好作罷,可是心裏很遺憾。

她不知道這時候應該是什麽表情,或者和裴藝的墓碑說什麽話。

宋迩凝視着墓碑很久,然後說:“走吧。”她的聲音嘶啞了。

裴霁點了下頭,她跟着宋迩身邊,走出兩步,又停下了,她回頭看着裴藝,在心裏說:“我現在學會了很多情緒,我單方面和你和好,像我們在出生以前的胎兒期一樣。”

那個時候,她們一定是和睦的。

她沒有說她喜歡宋迩,将來會追求宋迩。因為裴藝應該不會願意聽到這個。

裴霁認為在墓前的任何話語,都無法傳到亡者耳中,但許多人都這樣做,她把這件事理解成一個儀式,理解成生者的自我慰藉,也這樣做。

她跟在宋迩身邊往外走,沒有主動說話。她在心裏演習過許多可能,宋迩也許會對她破口大罵,那就讓她罵。宋迩也許會不理她,那就不理她。宋迩也許會怨恨她,那就怨恨她。

裴霁想過很多可能,她決定不管宋迩要怎麽對她,她都接受,都是她應得的。

結果,她們到了車上,宋迩對她說的第一句話是:“去裴藝家。”

裴霁有點反應不過來,她看向宋迩,宋迩眼睛紅腫,但已經不再流淚了,見她看過來,以為她沒聽清,重複了一遍:“去裴藝家。”

聲音還是很啞,但情緒還算穩定。

這和裴霁預先演習過的任何一種可能都不一樣。

裴霁遲緩地轉動了一下眼珠,決定,接受,聽宋迩的。

“我沒有鑰匙。”她說道。

“我有。”宋迩說完,就閉上了眼睛。

裴霁就朝着裴藝家裏開去。

她只去過一次,但記得地址,跟着導航走。

回程依舊很長時間,往來的車程,讓裴霁有些累,中途宋迩提出和她換,裴霁拒絕了。

到了裴藝家樓下,她們下了車,往樓上走,到門外時,宋迩從她包的裏層拿出鑰匙,打開門。

客廳裏還是她們兩個月前離開時的樣子,裴裕安和趙芫應該沒有來收拾過。

裴霁走進去,四下看了看。

和上次來看到的感受,似乎有些不同,她覺得這間房子仿佛更空了,也更冷清了。

宋迩徑直地走進了左邊的一間房間,裴霁跟在她身後。

她看到宋迩停駐在門口,像是有些難以應對。接着,她看到宋迩閉上了眼睛,伸手摸索。她像她失明時的那段時間一樣,貼着牆,在房間裏慢慢地摸索,慢慢地挪步。

這是一個卧室連着書房的房間,很大,家具和裝飾品也很多。

宋迩貼着牆,走了一段,然後摸到一個小型的書架,她在書架上用手指碰了碰,判斷出是什麽,轉身,接着走,然後撫過一片櫃子,再是書桌、淨化器,還有一些裝飾的擺件。

最後她繞過一個放了一架賽車模型的臺子,在一個純木的櫃子前停下。

“我記得,是這個地方。”她說着話,彎下身,數了一下,拉開上數下第三個抽屜,然後睜開眼。

裴霁走了過去,宋迩在抽屜裏翻動,等到裴霁走到她身邊,她說了聲:“找到了。”

手裏拿着三份文件一樣的東西站了起來,遞給裴霁。

裴霁伸手去接,指尖碰到三份東西時,她看到最上面的那張紙的上方中有一行寫着,基因鑒定所dna檢驗報告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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