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裴霁的目光在那行字上凝住,她整個人像是被定住了一般,情感上感到崩潰,可理智已經飛快地回憶起從小到大的情景。

“上面兩份是裴藝和你們爸媽的親子鑒定,最底下的那份是裴藝和你的親緣鑒定。”宋迩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裴霁目光上移,移到宋迩的臉上,宋迩跟平時或溫柔微笑,或嬌氣抱怨的樣子不一樣,她十分鎮定,或是強行讓自己鎮定,好應對裴霁接下去的詢問。

“裴藝的?”裴霁問。

沒有等宋迩回答,她就接過了報告書。

第一份是裴藝和裴裕安的親子鑒定,裴霁沒看間的檢測結果,直接翻到鑒定意見,鑒定意見是,親緣關系不成立。

第二份是裴藝和趙芫……親緣關系不成立。

裴霁翻得飛快,她很快就翻到了最後一份件,她停了下來,望向宋迩:“你一直都知道?”

宋迩打量她的神色,心裏有些慌,但還是盡量鎮定着,說:“是。你和裴藝在相貌有幾分相似,你們是雙胞胎應該不會有錯,但為了慎重起見,還是鑒定了一下。”

裴霁像是沒有聽到她後面的話,她只是看着她,用她一貫的平靜,說:“我們認識兩個月,你明知道我對這件事有多在意,卻一直不說。”

她語氣裏沒有責備沒有怨怪,像是在敘述一個客觀的事實。

可宋迩卻聽出了失望,聽出了她平靜的話語裏,壓抑着的焦躁與不寧。她想解釋,裴霁卻不再看她,翻開了最後那份報告。

是她和裴藝的基因鑒定,樣本是頭發,鑒定結果存在親緣關系。

裴霁的目光只在鑒定結果上停留了很短的時間,她翻到了前面,看鑒定日期,日期是九年前。

她不知道該說什麽,也不知道應該用什麽心情面對這件事,不論是理智還是情感,她都無法接受這件事,更無法接受她被隐瞞了九年。

她拿着鑒定報告的在發抖,卻還是緊緊地捏着那幾張紙。她感覺所有的血都像在往她的大腦湧,耳邊像是充斥了無數的聲音,血液像是沸騰了,大腦滾燙脹痛,像是要爆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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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什麽時候知道的?”她聽到自己在發問,看到宋迩的神色變得為難,看到她嘴唇開合,發出聲音。

“她四歲那年。”

她回答了她。

裴霁點了點頭,原來不是九年,原來是二十一年。

二十一年,有無數個會,裴藝可以告訴她,但她沒有說,在她自我懷疑,自我否定,認為自己是怪胎的時候,她沒有說。在她試圖像正常人一樣,卻因為不善于交流,被人嘲笑,被同學孤立的時候,她沒有說。在她向她示好,想要彌補她們的關系的時候,她沒有說,她當做沒看到。

裴霁感到絕望,她不懂這份件到了現在還有什麽意義,可她還是沒有松開,把那幾張紙捏得緊緊的,捏得起了皺。

她瞪着宋迩,眼睛裏充斥着血絲,宋迩朝她靠近,她滿眼擔憂,伸出,像是要抱她。裴霁躲開,她不想被觸碰,不想被任何人觸碰,尤其不想被與裴藝有關的人觸碰。

她看着宋迩,焦躁的眼神逐漸變成茫然。她覺得宋迩很陌生,不是那個關心她在意她的小貓了,她變成了一個符號,一個和裴藝待在一塊兒的符號。

宋迩像是很擔心她,她在說話,裴霁過了好久,才聽清她在說:“對不起裴霁……”

後面的聲音又聽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她記憶深處紛湧出來的那些吵得她頭疼的刺耳聲音。

“你是個怪胎你知道嗎?”

“裴霁啊,嗯,是挺聰明的,可是她生活自理能力是沒有的,高分低能聽說過嗎?走不遠的,就是個早慧的傻子。”

“連她爸媽都不喜歡她。”

“她想和我們玩,書呆子也會玩,別理她,怪胎。”

“媽媽說,讓我不要和你說話。”是裴藝的聲音,她站在門口,緊張地看客廳,趙芫坐在那裏看電視。

她把她遞給她的糖果退回來,壓着聲音和她說了這句話。

“等我長大……”裴藝又說,但趙芫看過來了,她馬上就閉了嘴,她遲疑地看着裴霁,但終于還是從她面前走開。

裴霁不喜歡糖,但她看到裴藝吃過,覺得她會喜歡,她不懂怎麽表達感受,但也明白讓對方高興,才會理她。

她沒有零花錢,但偶爾學校要交材料費講義費時,趙芫懶得找零,會多給她五角一元,她那樣子攢下來的,買了糖,可是裴藝不要。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只有她始終被隔絕在外,她什麽都不需要知道。像有一盆冰水兜頭淋下,裴霁脹痛的大腦,尖銳的痛苦都冷卻。

她感到渾身發冷

所有的情緒都像是被倒進了一口缸裏攪和,失望、委屈、痛苦,多年的冷言冷語,多年的冷暴力,被隔絕在人群外。

像是和所有人都隔着一層透明的玻璃,她可以看到他們歡笑,看到他們彼此擁抱,彼此開懷大笑,彼此表達愛與被愛,但都與她無關,她只能看着,而沒有融入的權利。。

她跟宋迩說,在她出現以前,她從來不會孤獨。

她真的不會孤獨嗎?不是,是她一直在孤獨,她習慣了,麻木了而已。

就像現在她也不明白她為什麽會因為這份鑒定這麽悲傷,為什麽會有一股憤怒在她心裏膨脹開來。她覺得她應該是一塊海綿,可以被針紮,不會疼,可以泡在水裏,不會冷,可以被丢棄,不會傷心。

宋迩試着碰她的,她沒有再躲開,只是看着她的眼神,變得陌生而排斥。

宋迩有心理準備,卻還是被傷到,她微笑着,溫柔地安撫她:“我們先回家。”

她帶着裴霁下樓,把她安頓在副駕駛上。

裴霁捏着那份件,捏得很緊,仿佛是她唯一能夠抓在裏的東西。她始終沒有說話,宋迩不知道她在想什麽。

回到家已經傍晚,蟬鳴聲消失了,池塘裏的荷葉都腐爛了,清風也不再吹拂,一片死寂。

宋迩已顧不上這些,她帶着裴霁上樓。

裴霁看起來不需要照顧,她走得很穩,知道在哪裏,也知道往那兒走。到了門口,她拿出鑰匙開門,進了門,她轉身看宋迩。

宋迩的心提到嗓子眼,生怕說出一句,你該離開了。

但裴霁只是很認真地問她:“你是我這邊的嗎?”

宋迩點頭:“我是。”她用力點頭,“我當然是。”

裴霁像是很高興,她笑了一下,但宋迩靠近她的時候,還是發現,裴霁抗拒她的觸碰。宋迩只能作罷,只能給裴霁時間,讓她消化這件事。

家裏沒有食材,只好叫外賣。

裴霁打開冰箱,發現了一籃壞掉的樹莓。

宋迩一直沒有吃,她開始不舍得丢,後來就忘了。她把那小籃子從冰箱裏取出來,走到垃圾桶邊,卻又不舍得丢。

宋迩過來,喊她吃飯,看到她裏的小籃子,目光收縮了一下。

裴霁聽到了動靜,回頭,看到她,說:“我好像把你教我的想念,忘記了,你可以重新教我嗎?”

宋迩慌忙點頭:“可以,我再教你,沒事的,我會一直都在,我随時都可以教你。”

裴霁說:“好。”

她看起來狀态和平時一樣,份鑒定書被她收起來了,她依舊不太說話,晚上時,甚至在電腦前開了場會。

宋迩聽不出,她有任何不理智的地方。

直到晚上九點,她看完助給她整理的幾份報告,她突然問:“那我的生父生母是誰?”

但又并不需要宋迩回答,兀自去做別的事。

宋迩明白,她大概是覺得,即便和親生父母重聚,他們也不會喜歡她。

“你的生父生母在你們幾個月的時候就意外過世,所以你的養父母才收養你們。”宋迩說道。

她确定裴霁可以聽見,裴霁也确實聽見了,她停下了,看向宋迩,她顯得很遲疑,但還是問:“如果他們現在還活着,看到現在的我,會不會認為我還不錯?”

她跟宋迩細數她擁有的東西:“我有好幾個學位,有體面的工作,我拿了獎,大概會讓他們覺得有面子,我有一套房子,一輛車,一些存款,可以負擔他們的養老,如果他們需要的話。他們應該會滿意我的吧?只要我盡量少和他們接觸,他們就不會發現我很怪異。”

她這樣說着,覺得很幸福,像是重新擁有了一個安定而快樂的童年。

宋迩忙告訴她:“經常相處,他們也會很喜歡你。”

裴霁搖了搖頭,顯然是不信的,但她細細地想了想,又說:“有可能會對我滿意。我念書很快,拿全額獎學金,我也不會要吃好的東西,穿好的衣服,我不需要有人給我講睡前故事,也不用他們在我受挫時安慰我,在我榮耀時為我高興,養我很省錢,也很省時間。這樣想,我在親生父母身邊長大的話,說不定,他們真的會有一點點喜歡我。”

她這樣分析着自己的省心省力,不會給人添麻煩,可還是不太肯定會受到接納。她更不信有人會因為她本身而喜歡她。

她以前覺得因為血緣,因為人與生俱來的親緣關系,裴裕安和趙芫應該會愛她,連他們都對她冷漠,只能說明她确實很糟糕,很怪異,怪異到讓世界上最該接受她的親生父母都無法接受。

現在發現原來他們不是她的親生父母,那不喜歡她也是應該的。她沒什麽怨言。

可裴藝作為和她有血緣關系的人,應該站在她這邊,而不是在對面,一起無視她。

所以,血緣也不代表什麽。

那麽她的生父生母如果還活着,也不會因為血緣而對她多點耐心。

“我其實懷疑過,我觀察了很多家庭,沒有第二例我這樣的情況。”她看着宋迩,詳細地告訴她她的推測,“但他們對裴藝那麽好,不像不是親生的,而我和裴藝有相貌上的相似,确實是雙胞胎。所以懷疑就打消了。”

她甚至愧疚,怎麽可以這樣去揣測,太壞了。

宋迩在距離她兩米外的單人沙發上坐着,聽她講。裴霁講到這裏,就停下了,神色也低落了下來。

宋迩站起來,想要朝她靠近,裴霁轉頭看向她,她的眼睛浮現抵觸,卻沒有說話。

宋迩只好停下,然後若無其事地退回原處,裴霁的神色放松了些。她向她鄭重地道歉:“對不起,我不應該瞞着你裴藝的死訊。”

宋迩搖了搖頭:“沒關系。”

裴霁仔細地端詳她的神色,判斷她說的是不是真的。

宋迩發現了,她對她不信任了,她感到無所适從,卻又不得不逼着自己面對。

裴霁接下來就沒有說話了,她還有很多問題,但都沒有問。

睡覺的時候,宋迩跟着她,到了她的房門外。裴霁的按在門上,疑惑地望着她。

宋迩不知道會不會被拒絕,但她還是想試一試:“我可不可以和你睡?”

裴霁開了門,走進去,這是默許的意思。

她們都平躺在床上,間隔着差不多一個人的距離。

宋迩心慌,教授像是變得游離起來,一下子就遙遠了。她太過平靜,除了在裴藝家裏時的失态,後面都很平靜,像是把情緒都壓抑下去了。

“教授……”宋迩叫她,轉頭看向她。

房間裏昏暗,睡眠燈昏黃的,裴霁閉着眼睛,宋迩頭發因為轉頭在枕頭上發出聲音,沙沙的,在安靜的房間裏很清晰。

裴霁睜開了眼,卻沒有看她。

“先前不告訴你是因為。”宋迩向她解釋,“我當時看不見,我怕沒法安慰你。還有就是,這是你們的私事,裴藝想要自己告訴你。”而她那時不知道裴藝已經不在了。

她沒有把握,她不知道裴霁會不會遷怒她,也不知道兩個月間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聯系會不會一下子都坍塌了,甚至變得更糟。

“裴霁,你別不信我。”宋迩低低地說,卻始終不敢朝她靠近。

裴霁轉了下頭,望着她,她的眼底是死寂的一片,在看到宋迩時,出現了一點亮光,仿佛看到了黑夜唯一的星。

但她沒有說很多,她只是叫了聲:“小貓。”

宋迩還想說什麽,裴霁伸關了睡眠燈,房間裏徹底進入了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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