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第二天一早,李福蓉就鬧脾氣要帶孩子回娘家。

進了十一月,農忙早就過去了,苞米高粱地瓜都好好地收起來了。家裏頭除了日常喂喂雞做做飯,基本上沒什麽活計。她想回娘家,趙香雲一點沒攔着,還裝了一袋子地瓜十個雞蛋,叫老三跟着一起去。

“去吧,想住一天就住一天,”趙香雲就當絲毫沒看出兒媳婦鬧別扭似的,“老三到那別不說話,嘴上甜點!”

她想了想老三那三扁擔打不出一個屁的作風,又添了一句:“到那你多幹點活兒,柴火啥的給劈一劈。”

老三微微點了點頭算是聽到了,拎起東西站在門口等着李福蓉。

李福蓉本來還以為能借機發發小脾氣呢,一口氣全憋肚子裏了。看着老三動作麻利得跟什麽似的,氣得回屋抱上孩子直接出了門,連句話都沒跟趙香雲說。

趙香雲從鼻子裏頭哼了一聲,正看見妙妙站在院子裏頭。她趕緊過去。

“妙妙啊,你嬸兒呢?咋你自己在這站着?”

今天太陽大,天氣一點不冷,妙妙眯着眼睛坐在院子裏頭曬太陽,渾身上下暖洋洋的。

嬸嬸在給小哥哥洗臉剪頭發,怕她沾上頭發碎,塞給她一個烤地瓜,叫她在院子裏頭坐一會兒。院子裏頭有一段廢棄的水泥管,老三撿回來放在當院當個椅子坐一坐。

“嬸嬸在屋裏,剪頭發,”妙妙也很想剪頭發,不過嬸嬸說她是女孩子,留長一點再剪。她舉起地瓜對着趙香雲,“奶奶吃!”

趙香雲努力板着臉,不過嘴角還是有一點笑容流露出來:“奶不吃,你吃吧。咱家地瓜賊甜!大的都賣了,別看剩下的都是小疙瘩,小疙瘩才甜呢!”

她說得又快又急,妙妙有好些沒聽懂。不過她聽懂了奶奶叫她吃這個地瓜,她笑得甜甜的,張嘴就去咬。

“哎媽呀這孩子!”趙香雲趕緊過去攔,“扒皮!得扒皮吃!”

她手上有老繭,不怕燙。三下兩下把地瓜皮扒了大半,只剩下一點點用來握住,這才重新遞回去。

“這地瓜是你嬸兒昨天晚上埋竈坑裏的吧,就這麽焖一宿的那才好吃呢!你瞅瞅,都冒油了,咬一口!糊香糊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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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妙咬了一口焦糖色又流着油的地方,立刻高興了。

好甜啊!有一點焦的地方特別好吃!

“好吃吧?”趙香雲看這孩子吃得香甜,心裏頭格外舒心,“你坐一會兒就回屋,咱家大公雞叨人可狠了,熟悉兩天再在當院玩。”

“大公雞叨人?”妙妙吃了一口地瓜,伸長了胳膊往彎腰的奶奶嘴裏送,“甜!”

趙香雲可是一家之主,哪怕平常跟孫子孫女,那也是教訓的時候多。這會兒叫妙妙塞地瓜吃,竟然先心虛地左右瞅了瞅。

老三一家子走了,老大全家都上班上學,她放心地咬了一口地瓜。

她這是怕不吃地瓜這孩子心裏頭不舒服!

“真甜,妙妙吃哈,奶去給你拿點高粱米。”

看這孩子在院子裏頭坐着挺開心的,又怕大公雞一會兒過來叨着她,老太太緊着跑了兩步,回屋抓了一小把高粱米。

早上妙妙和小哥哥都是正常吃了早飯的,王秀琴給她的地瓜也就是甜甜嘴,怕這孩子吃多了積食。趙香雲抓完高粱米回來的這會兒,妙妙已經吃完了地瓜,正在珍惜地舔着剩下的一小塊地瓜皮。

“哎喲這饞妞妞,”趙香雲把地瓜皮接過來扔地上,把高粱米放她手心,怕她塞嘴裏,趕緊先解釋,“這個高粱米給你喂大公雞!”

這時候的農村,家家戶戶幾乎都養了不少老母雞,叫“雞屁股銀行”,是家裏穩定的現金來源之一。

不過,養母雞也不能一水養母雞,必須得養一只公雞帶頭。一來有公雞帶頭母雞不容易跑不容易走散,二來,別人家的公雞跑來欺負自家母雞的時候,還有個大公雞護着。

老苗家原來一水兒養的本地土雞,公雞打不過隔壁老賈家的公雞。趙香雲氣得把那個小公雞倒提了雙腳賣了,去隔壁屯子買了個又大又威風的九斤黃大公雞,個頭比老賈家公雞高一頭多,又漂亮又威風!

這大公雞不光是看護母雞,還知道看家呢!不打招呼就進院子的,可沒少叫這大公雞叨!

趙香雲“喲喲喲”地叫起雞來,不多一會兒,大公雞就昂首挺胸地走了過來,身後跟着一群在地上這刨刨那刨刨的母雞。

大公雞不慌不忙地走過來,趙香雲教妙妙:“這個就是咱家大公雞,好看不?”

“好看!”

這個品種之所以叫九斤黃,就是因為成年公雞可以長到九斤以上。這只公雞經常打贏老賈家,趙香雲時不時就愛獎勵它幾個豆子吃,長得格外漂亮。陽光底下,這大公雞身上的紅毛锃亮,黑尾巴閃着光,雞冠紅得跟能滴下血來似的。

瞧着大公雞過來了,趙香雲想叫妙妙把高粱米灑到地上給它吃,沒想到,它倒是老老實實地走到妙妙跟前,在她掌心裏吃上了。連妙妙伸出另一只手摟着它脖子都不動。

趙香雲啧啧稱奇。

她因為家裏窮不願意收下這孩子,可是這孩子倒是真跟家裏頭投緣!這大公雞叨過的小孩沒有十個也有八個了,到妙妙這倒是乖了。

她站起來,公雞還一步一步地跟着她!

王秀琴也給孩子剪完頭發出來了,瞧着這場面笑了。

“媽你看看,咱家這大公雞跟個狗子似的,跟着妙妙到處跑。”

妙妙看見嬸嬸出來了,聽見她說的話,興奮地叫道:“狗子!”

“什麽狗子,那是雞!”

王秀琴出來了,趙香雲趕緊咳咳兩聲站起來,好像剛剛那個蹲着看孩子一臉笑的不是她似的。王秀琴也只當沒看見:“媽,咱家松樹針要燒沒了,我上山摟點兒。”

松樹針就是松樹的針形葉,變黃了落下來之後,用耙子一摟就能摟一大把。這東西又輕又好燒,一會兒就摟一車,女人也能輕輕松松地拉一車回來。

榆樹溝緊挨着老虎頭山,老虎頭山上漫山遍野都是松樹,家家都摟松樹針當柴火。

“你別去了,等老三回來叫他去。”

老二沒了,老兩口平時還是挺照管老二媳婦的,盡量不讓她幹什麽活。

“沒事,媽。松樹針那不飄輕的麽,我順便再帶倆孩子上山瞅瞅。”

松樹針确實輕,別說王秀琴,老三還上學的時候趙香雲自己也經常上山拉一車回來。她叮囑道:“那你上山可得把孩子看緊了。”

“知道了,媽你放心。”

她灌了一壺熱水,拿小被子包上,這才帶着倆孩子出發。

老虎頭山側面有個緩坡,她推着車倆孩子跟着,一路到了山上。從坡面上去,到了要打松樹針的地方,王秀琴把妙妙從車上抱下來,教兒子:“馳馳,跟妹妹一起在這待着,不能走遠了哈。”

馳弛大名叫苗星馳。小時候剛出生的時候看不出什麽,只是誰逗都沒什麽大反應,直到他快兩周歲了還不會說話,家裏大人這才反應過來這孩子恐怕不是什麽“貴人語遲”。

到現在十二歲了,苗星馳也不怎麽愛說話,家裏頭什麽擺設動了、聲音太吵鬧就會躁動不安,很多正常人都能聽懂的話,他卻完全聽不懂。

家裏人帶他去大醫院看過,大夫說這是自閉症,雖然症狀不是很嚴重,但是恐怕也沒辦法正常跟人社交。

王秀琴哭了一場,孩子他爹不死心,一定要掙錢去大城市再給兒子看,又出了事。公公婆婆一直對她好,可是家裏頭這麽困難,連小姑子上大學都沒錢,也說不出再帶孩子去大城市看看的話。

這會兒她教兒子坐在這別動,苗星馳也只是坐在那沒什麽反應。王秀琴嘆了口氣,又從口袋裏掏出一把花生米,給兩個孩子各分了幾個,這才拿着耙子去一邊耙松樹針了。

妙妙和小哥哥一起坐在王秀琴鋪好的小被子上,小被子和下頭的大石頭中間被王秀琴絮了一把松樹針,坐着還挺舒服的。她一顆一顆地吃着手裏的生花生,開心地東看西看。

再過幾天就是立冬,東北的天氣已經有點涼了,王秀琴給妙妙捂了一條厚厚的大圍巾,圍得她左右看都不太方便。她被劉老六在屋子裏頭關了好幾年,冷不丁來山上玩,看什麽東西都新鮮,就想從大石頭上下去四處看看。

才剛要動,她想起來剛剛嬸嬸說不叫小哥哥和自己走遠,又坐了回去。只是,幾顆花生米卻從她的手心裏頭掉下去,三滾兩滾地滾到坡下頭的石頭縫裏頭去了。

妙妙看着好心疼呀!

這都是她以前從來沒吃過的好吃的!

現在花生米沒有了,她也只能閉上眼睛,小嘴叭叭地假裝那幾顆花生米已經被自己吃進肚子裏去了。

王秀琴過來看見的,就是這幕景象。

“吃啥呢?妙妙?”

她剛打了半車松樹針,過來瞅瞅倆孩子。

“沒有吃……”妙妙看見嬸嬸過來了,指了指五六米外的石頭,“剛剛那個豆豆掉那邊去了……”

她一愣,王秀琴順着妙妙的手指頭看過去,也愣住了。

那邊石頭裏頭有個雞屁股!

扔下手裏的耙子,王秀琴三步兩步跑過去,捏住雞翅膀,跟拔蘿蔔似的把這雞從石頭縫裏拔了出來。

“喲,是個松雞,”王秀琴看了看這雞脖子上劃了個大口,已經不怎麽流血了,八成是自己掙紮的時候劃的,眼看着已經快死透了,“是個小公雞,還挺肥的,能有六七斤。”

松雞這東西東北有不少,通常都在松樹林子裏頭,早些年漫山遍野都是。

不過,這雞特別傻,這些年叫人吃得越來越少。如果這小公雞沒受傷,她也就放了。

“這個松雞,以前你們老舅可會逮了,”看着妙妙好奇的眼神,王秀琴給她講,“趕上下大雪的時候,一天能逮七八個!”

“得等雪大的時候,山上風硬,就會把雪表面吹出一層硬殼子。到時候就拿粗木棍,找雪最厚的地方,在這雪上頭啊搗個雞脖子粗細的洞,每個洞裏頭扔個葡萄幹進去。”

看着妙妙聽得出神,王秀琴把雞丢在車上,繼續給她說。

“你想想,一個冬天了,松雞吃不着啥新鮮的,松子也不多,是不是特別饞?它就出來溜達,聞着洞裏頭的葡萄幹香了,就伸腦袋進去看。結果夠不着葡萄幹,它就一使勁兒!”

王秀琴學着松雞的動作,把妙妙逗得咯咯笑:“然後這松雞就完蛋啦,整個脖子都插到那雪洞子裏頭了,只留個屁股在雪上頭,就跟今天這個小笨雞似的。後面的松雞看見這個雞屁股也沒記性,又鑽進去啦,最後就只能等着你老舅去跟拔蘿蔔似的一個一個拔上來了!”

“你說它們是不是好笨?”

“好笨啊……”

妙妙之前顯得木木的,不過是因為劉老六家兩口子幾乎都不跟她說話。王秀琴這麽慢慢地逗着她說話,她還是能聽得懂的。

王秀琴忍不住用鼻尖去蹭了蹭這小閨女的鼻尖,又去摸了摸兒子的手,确定倆孩子都沒凍着這才繼續說。

“所以,要是外人給你吃東西,跟你說話,你都不能搭理,聽着沒?要是搭理了,就像是這小笨雞似的,只能叫人拔蘿蔔似的給拎走了!”

“嗯!”

妙妙用力點點頭。她親眼看着小笨雞就因為去石頭縫裏吃豆豆,結果卡在那裏脖子流了好多血,眼看就活不成了。

“乖,再跟哥哥坐會兒,嬸兒去打松樹針,打完咱回家炖松雞吃!”

王秀琴也高興,家裏頭窮,可得有好幾個月沒吃過肉滋味兒了。沒想到,領着妙妙出來玩,丢了幾個花生豆倒是白撿了個小肥雞!

她又想起早上的事情,老三媳婦回這趟家,回得可太是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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