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十三

長書不由一愣,心念急轉間,忽聽背後一人嬌聲笑道:“不錯,他已被我禁足多時了……”

她霍然轉身,院門不知何時已緊緊關閉,一個白衣女子雲鬓輕挽,纖腰楚楚,輕盈跨進門來,她身後跟着三人,卻是島主卿海生,海棠小姐和那連雲莊的少莊主薛凝。

那為首的白衣女子眉眼細長,仔細看去,容貌倒也不見得如何美麗,但渾身上下,卻自有一種媚極而惑的感覺,似乎只要她一出現,其他女子縱使再美,也不過成了她的陪襯。那海棠小姐本已嬌美萬端,此刻站在她身邊,竟也生生失了顏色。

長書不由自主,後退一步,握緊手中天陵劍,道:“你就是李之儀?”

那女子點頭笑道:“不錯。傅長書,想不到你這麽快就來了……那接你來的船夫是誰?張老四?我還真該好好謝謝他,若不是他,我們還不知道要等多久呢。”

李庭緩緩起身,目光所及之處,輕輕掃過李之儀身邊的海棠,定定看着那披着一襲狐裘、面無表情的薛凝,良久方才點頭苦笑道:“我本以為是青櫻告訴的姑母,卻想不到是你……你本已答應我,如果我把天陵劍交給你,你就給我和秋葵一個容身之所,以你連雲莊的勢力,這本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我不明白……”

薛凝俊美面容上波瀾不驚,只淡淡接口道:“只因我剛剛發現了,你們百靈島上,有一件東西,對我來說,實在是比天陵劍更有吸引力。”

李庭聞言,身體頓時一震,随即轉目望向海棠,眼中似要噴出火來,微微牽動唇角,卻說不出話來。

海棠面色慘白,似是不敢接觸他的目光,将頭低了下去。

李之儀道:“她也不過是聽我命令行事,不過,也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樣……庭兒,你還是太天真了,我早教導過你,不要相信任何人,更不要輕易付出感情……這世上,人與人之間不過是相互利用的關系,怎值得你付出真心?” 她輕輕嘆了一聲,眉頭輕蹙:“哎,我告訴你的話,你總是不放在心上。”

李庭愣了一愣,忽然仰頭大笑,直笑到眼中溢出淚水來,這才指着卿海生道:“不錯,我是天真,那他呢?他又算是什麽?那姑母您呢?您又算什麽呢?你辛苦籌劃一世,又是為了誰?”卿海生面色微變,不由自主,偷眼望向李之儀。

李之儀變色道:“住口!島主他……他自然跟你不同,不必再說!賞劍大會之時,潮聲劍和鳳鳴劍出現,我便有些疑心,但想不到你居然這般膽大包天!若不是薛少莊主告訴我,我還不知道府裏這把火,竟是你放的!你竟然會為了一個女人,這般與我做對!”

她面頰上浮起一絲紅暈,似是有些激動,一只手撫上心口,閉上雙目頓了一頓,待情緒稍稍平靜,這才睜開眼,望向長書,點頭笑道:“待我追到麒麟秘洞,這才發現這位傅姑娘早已破了劍陣,逃出洞去了……我正要叫人去海上搜尋,不想她竟然自己來了,省了我不少事兒。庭兒,你這次選的這位幫手倒真是能幹,只可惜也跟你一樣,沒有多少頭腦。”

長書緊咬牙關,環顧周圍,自知此次當真已是插翅難飛,心中閃過無數念頭,不知不覺緩緩後退,直至身後一扇屏風擋住退路。

李之儀笑罷,輕輕将鬓邊幾絲碎發攬到耳後,舉手投足之間,自有一股嫣然風情流轉生香,她的年紀本已不輕,但似乎過往歲月,并沒有在她的身上留下太多痕跡,反而為她增添了幾絲獨特婉轉的風韻。

一時之間,房中只能聽見衆人的呼吸之聲,似是緊繃的琴弦一般,稍一撥弄便将斷開。海棠粉頸低垂,卿海生面色恍惚,也不知在想些什麽,只有薛凝一派雲淡風輕,只顧埋着頭,把玩手上一個指環。

李之儀靜靜看着李庭,眼波之中,似有痛心,又似有遺憾和惋惜,半晌,終于下定決心,沉下臉來,道:“庭兒,你一向跟在我身邊,這次該如何處置你,你自己也應該心中有數。”

李庭嘴角蕩開一絲奇異微笑,拿起桌上殘酒一飲而盡,緩緩道:“不錯,我早就已經做好了準備。”

李之儀點頭:“你放心,我會讓秋葵去陪你。”

李庭不發一言,望向海棠,那目光漸漸柔和,現出說不盡的纏綿之意,海棠不知何時,也悄然擡起頭來,眼含淚光,與他默然相望。

良久,李庭忽然長嘆一聲,狠心收回目光,撩起衣角,屈膝跪到李之儀面前,拜了兩拜,道:“姑母,侄兒想求您最後一件事。”

李之儀想也不想,便道:“你說,我答應你便是。”

李庭面上神色一松,鄭重道:“姑母,我想求您放秋葵一條生路,侄兒所犯之錯,就讓侄兒一人承擔吧!她……無論如何,她也總算是給侄兒帶來過很多快樂……”

李之儀輕輕嘆了一聲,閉上雙眼,微微點了點頭。

李庭眼中落下淚來,嘴唇顫抖,勉強笑道:“姑母,侄兒愚鈍,在您身邊多年,卻連您的一成本事都沒學到,活該有這下場……侄兒只願來世能生在普普通通的平凡人家,不用再勉強自己過這般不快活的日子……”

說罷,自懷中摸出一把匕首,抵在心口處,毫不猶豫,“噗”地一聲刺将下去,濃稠鮮血霎時之間噴射而出,他身體一軟,癱倒在李之儀腳下。

李之儀胸口急劇起伏,眼睛卻眨也不眨,直直看着李庭,嘴唇微啓,卻仍是一句話也沒有說。

海棠再也忍不住,奔上前來,撲倒在李庭身上,放聲哭道:“李庭哥哥,我、我對不住你……”

李庭衣衫已被汩汩而出的鮮血浸透,他卻再也不看海棠一眼,只掙紮着向後爬到方才喝酒那桌邊,轉過臉來,看着屏風旁木然站立的傅長書。

他笑了兩下,道:“傅姑娘,我……是不成的了,你,你快走吧!”一面說,一面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按下桌底隐藏的一個機關,屏風後應聲現出一條密道。

長書心頭百感交集,喉嚨發緊,一顆心沉沉壓在心頭,凝視着他還未阖上的雙眼,輕輕道:“多謝!”衆人還未回過神來,她已轉過身子,快速閃入密道。

那密道并不長,不多時便到了盡頭,長書出得密道,已到了卿府之外的一片樹林之內。狂風肆掠,林間飛沙走石,樹枝被風刮得如同長鞭一般,瘋狂橫來掃去,呼喇作響。

她腦中一片茫然,手足冰冷,呆呆看着手中的天陵劍,一時之間,對這劍竟生出無比厭惡之感,李之儀竟為了它,狠心看着自己的親人喪命腳下,這把沾滿鮮血的劍,究竟還要吞噬了多少人的靈魂?

轉瞬之間,身後呼聲大起,追兵已呼嘯而來,為首的便是卿海生與薛凝,長書轉頭看那兩人,只覺那面龐說不盡的猙獰可怖,她輕輕哼了一聲,提氣直奔,剛出了那樹林,卻見前方大隊人馬黑鴉一片,潮水般奔湧了過來,擋住去路。

卿海生眼見她前路被堵,一面縱身直追,一面高聲叫道:“快奪下她手中的天陵劍!”前方為首的幾個麻衣人身手矯捷,聞言便自馬背上騰空而起,幾躍幾縱之下,已離長書不過數丈之遙。

長書停下腳步,側耳細聽,隐約聽得東面海嘯之聲遠遠傳來,足下一點,轉過方向,朝着海岸飛奔而去。兩隊追兵彙集之下,齊齊在她身後追來。一個麻衣人手臂一揚,幾只袖箭破空而出,長書急忙回身,揮劍擋住,不慎之下,卻被一支袖箭刺入背心,那箭穿破肌膚,箭頭立即破開,化為數根綿綿細針,游入皮膚之下。

長書置之不理,只負痛向前疾奔,那銀針随着她的動作,漸漸擴散至腰背手臂等處,密密麻麻,酸疼不止,所幸過不多時,海岸已近在眼前,海岸邊聳立着一方高大寬闊的平臺,正是摘星臺。

她躍上摘星臺,回頭一望,只見身後追兵猶如漫天蝗蟻,自摘星臺三面包抄過來,緊追不放,不出片刻,便将臺下四周圍得水洩不通。

長書毫不遲疑,順着摘星臺的階梯,一路向望海閣頂端的撫琴臺奔去。

天際中黑雲翻墨,海岸邊駭浪滔天,那連着摘星臺的望海閣本是建在海水之中,此時正是漲潮時分,巨浪撲來,便已将望海閣淹沒一半,頂部高高在上的撫琴臺,更是在狂風中之中不停擺動,搖搖欲墜。

薛凝注視着那抹奔向撫琴臺的身影,輕聲道:“那不是死路麽?她想要做什麽?”

卿海生沉着臉,一聲令下,那幾個麻衣人率領衆人沖上摘星臺,直向望海閣頂端追上前去。

長書一上得撫琴臺,便揮劍将那燈壁之上的燈籠砍落幾個,蠟燭滾落出來,她拿起案上的火折點燃,又扯下數條紗幔,一起抛至臺階之下,火星觸到紗幔,立即起火,被狂風一送,頓時燃起一道火牆,将那追兵擋在大火之外。

她又不斷往那火中抛入古琴、木椅等物,直到高臺之上,除去正中一張大理石面的桌案外,再無任何可燒的東西,這才在地上盤腿坐了下來,輕輕舒了口氣。

身後的細針想必已侵入心脈,只要一個輕微的動作,渾身上下便會被牽動,火燎一般難受。狂風伴着火舌,以摧古拉朽之勢,瘋狂搖撼着撫琴臺。她的長發早已被吹得淩亂不堪,身上的蓑衣亦破碎成片。

她理了理長發,取下蓑衣扔進大火之中,深吸一口氣,放下天陵劍,摸出身後紅藥那把鐵劍。

這鐵劍上還留有她身上的溫度,她輕輕撫摸溫熱的劍身,擡頭仰望濃黑天幕,口中喃喃祈禱。一直沒有機會為這劍重新開鋒,此刻不得已,只有以血祭鋒了。

她對天祈禱完畢,便拿起天陵劍,在自己左臂上狠狠一劃,鮮紅血液滴落在鐵劍劍鋒之上,鏽跡漸漸化開,隐隐透出一絲黑紫之色。

摘星臺之下的卿海生與薛凝,一直目不轉睛盯着高臺之上的身影,忽見她長身而起,将天陵劍放在琴臺正中的大理石桌面上,疑惑之下,齊齊心道不妙,卿海生更是心下一沉。

果然沖天火光中,那高樓之上的傅長書,竟掄起一把黑黝黝的物事,向着天陵劍使勁斬去,霎時之間,火星碎屑四面飛濺,天陵劍竟已被她斬為數截!

長書俯下身子,雙手捧起天陵劍殘片,凝視片刻,走到靠海的那面欄杆處,朝卿海生和薛凝轉過臉來。那殘鋒尖利,将她手掌劃得鮮血淋漓,她卻渾然不覺。

她嘴角浮起一絲輕蔑微笑,縱聲道:“你們不是想要天陵劍麽?那就到大海裏去撈吧!”說罷,手臂一揚,将那殘片奮力抛入大海之中。

卿海生面容扭曲,額上青筋暴起,惱恨之下,怒吼道:“都幹什麽去了?還不快放箭!”狠狠搶過身邊一人的弓弩,瞄準那撫琴臺之上的身影,張弓射去。

長書往下一望,只見海風怒吼,驚濤拍岸,卷起萬丈雪浪,望海閣之下,礁石遍布,密密麻麻的船只不斷圍攏過來,聚集在礁石周圍,身邊火光熊熊,烈焰炙人,飛蝗羽箭勢如破竹,正從四面漫空而來。

她仍舊将那鐵劍放入背後,笑了一笑,雙眼一閉,自那望海閣的高臺之上往下一跳。

她的身體疾墜而下,狂風之中,巨浪翻滾而上,将她接納入海。

撫琴臺亦在此時從底部斷開,猶如燃燒的火球,拖着長長的焰尾,墜入深海。

一時之間,四下一片安靜。

良久,薛凝輕輕道:“島主……”

卿海生回過神來,暴喝道:“搜!給我搜!把島上的船只都給我調過來!不管她是死是活,就是屍體也得給我撈出來!就是把她碎屍萬段,也難解我心頭之恨!”說罷,一轉頭,領着衆人往海岸邊的港口飛奔而去。

不多時,摘星臺邊人潮漸漸褪去,只剩下薛凝一人。他負手靜靜凝視着漆黑夜幕,若有所思,唇邊漸漸浮出一絲冷笑。

這場變故早已驚動了整個百靈城,居民傾巢而出,交頭接耳,仰望着不遠處望海閣之上的熊熊大火,幾個膽子大些的,更是悄悄來到海灘之上,好奇打聽。

紅藥扶着一痕站在海灘上的人群之中,前方守衛甚嚴,普通百姓被攔在外面,再也無法前進,一痕遠遠望見高臺之上跳下那抹細弱身影,轉瞬之間便被海浪吞噬,不由老淚縱橫,口中喃喃道:“阿書,是我害了你……”

紅藥咬緊下唇,突然一言不發,轉身飛奔入海,奮力往長書下墜之處游去,他水性頗佳,狂峰疊浪之下,仍是勉力游了幾個來回,海水冰冷,水下漆黑一片,卻哪裏有傅長書的影蹤?

長書跌入海水之中,渾身刺痛,亦不再掙紮,身體僵直,漸漸往深處沉去。迷糊之中,似有一只溫暖的手掌伸了過來,緊緊握住她的右手,另一只手輕輕撫上她的背心,自掌中輸入一股真氣,不斷沖入她四肢百骸內,令得那噬心的疼痛稍稍得以減輕。

求生的意志,逐漸在她心中蘇醒過來,越來越強烈,長書振作精神,跟随身邊那人,奮力向前游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似是幼時不慎跌入天泉深潭內,四周皆是水,伸足一蹬,卻蹬了一空,那手心處傳來的陣陣刺痛,尖銳入骨,又仿佛是嚴冬之時,母親将她帶到天泉下游,掘開表面的厚冰,将她的雙手浸入冰下天泉水之中,四肢奇冷無比,胸口處卻又如火燒一般,烈焰竄上喉嚨,直燒得唇幹舌燥,恍惚中又像身處大火之中,易珊和李庭死時的面目在大火中閃現出來,她張嘴驚呼出聲,忽地一下,坐起身來。

這一坐之下,方才發覺自己正躺在一堆幹草之上,旁邊燃着一個火堆,四面石壁如鏡,石縫中生滿古藤青枝,長長蔓延開來。

洞口坐着一個少年,白衣如雪,手持竹笛,緩緩轉過臉,靜靜瞧着她。

長書看見他面龐,心中頓時了然,不由冷哼一聲,道:“原來是你。”

麒麟秘洞之內,那出劍極快,能分毫不偏刺傷守衛的人,那被她喝令脫下蓑衣的船夫,還有聶英口中欲帶他出去的“他”,自然便是眼前這少年。

他放下竹笛,走來坐下,拔了撥那火堆,也不說話,拿起一把鐵劍,于火光之下翻來覆去,細細審視,良久方道:“你斬斷破雲劍,就是用的這把劍?”

長書看得清楚,心下一動,不由道:“你認得這把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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