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1)
中秋那天,軍營放假,寧斯然一早醒來,看到同一軍帳的人都在收拾東西。
「寧斯然,你今天真的要留在軍營裏嗎?」鄰鋪的同伴湊過頭來問他,邊問邊眨眼睛,仿佛還想勸他的樣子。
前幾日夜裏大家讨論中秋的休假怎麽過時,就有同伴邀請寧斯然跟他們回家一起過節,可他都一一謝絕了。
「嗯,沒關系的,留在軍營裏可以多領一日補貼。」
「你啊,又沒地方花錢,那麽在乎那補貼做甚?」
「存着呗,以後總有用處。」
「欸,那好吧,我們先走了。」
「嗯。」
微笑着送走了大家,寧斯然獨自留在了軍營裏,想起那日皇甫灏也邀他一同回家過節,便禁不住苦笑起來。
若他的心意沒有變化,他一定不會撒謊去拒絕皇甫灏的邀請,可如今,他不想再聽着皇甫灏對他的爹娘和朋友說,自己是他最好的朋友。
即便只是想默默地看着那個人,這樣的現實于他而言,仍然是一種徹底的傷害,只是想到,心髒便隐隐泛疼,他又怎麽可能讓自己真的去聽那些話呢。
所以他寧願一個人過冰冷的節日,也不願去皇甫灏的家裏。
理好了床鋪後,寧斯然無事可做,便如過去每日一般,到校場去操練。
他沒有武功底子,身子又比別人瘦弱了不少,自入軍營以來,一直都是靠自己刻苦練習才沒有落後。
想到那日報名時,皇甫灏那句「不過我自己是想着有朝一日要徹底打退昊族的」,便覺得他也應該更加努力才行。
因着過節,留在軍營裏的人不多,主動去校場的人就更少,寧斯然一個人在平日裏八營操練的地方練習,倒也不覺得無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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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過了多久,身後突然響起一陣腳步聲,寧斯然停下揮劍的手,轉身,看到鄭澤正緩步朝他走來。
鄭澤年近四十,已過了鼎盛時期,可因常年習武,依舊偉岸挺拔,平日裏待人雖然會擺些架子,可倒也還在能接受的範圍內。
「大将軍。」見他筆直朝自己走來,寧斯然恭敬地行禮,可心裏卻在疑惑怎麽大過節的,鮮少出現在軍營裏的大将軍反倒來了。
便聽到鄭澤笑着說道:「你果然是在這裏,沒有去皇甫府過節嗎?」
聽他提起皇甫府,寧斯然苦笑,搖頭答道:「斯然畢竟是外人,去和皇甫家的人一起過團圓節,總是不妥。」
鄭澤聞言眉眼間閃過沉思,片刻後說:「既然如此,去我府上過節可好?今日陳鎮上有宴會,還是在我府中舉行。」
面對對方這突如其來的邀請,寧斯然怔了怔,一擡眼,便看到鄭澤一雙眼睛如黏在了他身上一般,而更叫他驚訝的是,那雙眼中帶着的笑意,竟讓他聯想到輕薄二字。
心中驀然閃過不快,但他面上并沒有變化,只繼續恭敬地答道:「多謝大将軍,斯然還是習慣一個人。」
「哦?我以為你離開了淮浦,就是為了能融入正常人的世界呢。」
鄭澤這句輕笑着說出口的話讓寧斯然渾身一僵,倏然睜大了眼睛。
「正巧我有個朋友是從淮浦來的,他好像認識你,跟我說了不少你的事,斯然,你……」
「大将軍,斯然已經告別過去的生活,也請大将軍不要再提了,若大将軍沒有別的事的話,斯然先告退了。」
急急說完,寧斯然也不待鄭澤回話,匆匆将劍放回兵器架,落荒而逃。
身後鄭澤并沒有再叫住他,可空氣中隐約傳來的詭異氣氛,已經讓他有所警覺。
鄭澤依然盯視着他的背影,那銳利的目光讓他有芒刺在背的感覺。
整個下午,他都躲在軍帳中沒有出來,一度已經遺忘的過去在鄭澤的「好心提點」下被記起,那種感覺真的糟透了。
以為躲得遠遠的,就再也不用面對那樣的過去;以為重新開始新的人生,就可以将過往的一切徹底埋葬。
可原來并不是這樣的。
像他這樣的人,終究是無法得到徹底的救贖的。
現在的他,到底應該怎麽辦呢?離開這裏嗎?離開軍營,離開北方,重新去找一個沒有人認識他的地方,再一次去當乞丐嗎?
想到這裏,心頭頓時亂成一團,腦海中倏然出現的,卻是皇甫灏在陽光下向他伸出手的樣子。
他不怕重新回到那種吃不飽穿不暖的生活,卻害怕失去那份唯一銘記心頭的溫柔。
已經擁有的感情無法輕易割舍,他既然喜歡上了皇甫灏,又怎麽舍得就這樣離開?
可是,留下來的話會有很多麻煩,他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堅持下去,将那些麻煩全部鏟除。
「斯然,你也這麽早就回來了?看我給你帶什麽來了。」
一片沉寂中,熟悉的嗓音驟然響起,寧斯然渾身一震,擡起頭,看到皇甫灏手上捧着什麽,笑容滿面地走了進來。
竟然在不知不覺間,天都黑了。
「來來,快嘗嘗,我娘親手做的月餅,今年可是因為我參軍了她才特地做的,平日裏想吃都吃不到的。」
軍帳裏光線不足,皇甫灏沒有察覺到寧斯然的失落,直直把手上捧着的東西遞了過去。
那是一塊帕子包起的小布包,還未打開,陣陣香味已經撲鼻而來,寧斯然低頭看看布包,又擡頭看看皇甫灏,心裏之前還在猶豫的問題突然有了答案。
至少在失去這份溫柔之前,他想再貪戀一陣子。
至少在徹底絕望之前,他想留在這個人的身邊。
「謝謝,你怎麽回來得這麽早?」接過布包,解開帕子,寧斯然取出一塊月餅,咬了一口。
酥脆的外皮加上香甜的豆沙餡,一入口中,仿佛連舌頭都要化了。
他忍不住欣喜地贊道:「很好吃,我從來沒吃過這麽好吃的東西。」
皇甫灏聽了這話頗為得意,笑道:「那當然,我娘的手藝可是陳鎮上出了名的。」
「你還沒回答我的另一個問題。」
「那個啊,因為家裏沒什麽事,所以我就早點回來呗,想着要帶月餅給你。」
「那如果我還沒回來呢?」
「那我就等着呗,不過我想以你的個性,應該是會早早回來的。」
皇甫灏說到這裏,轉頭朝寧斯然笑笑,神色間隐約有些複雜。
邀約被拒本來是挺沒面子的事,可一回來就看到寧斯然已經在了,他就突然覺得不介意了。
寧斯然沒接他的話,一口一口慢慢吃着月餅。
豆沙餡香甜可口,可卻還是及不上皇甫灏的關懷給他帶來的甜蜜。
「對了,今晚陳鎮要放煙花的,軍營裏就能看見,走,我帶你去,今日反正是休假,可以到處跑,沒事的。」
坐了一會,皇甫灏突然想起這事,一把拉上寧斯然的手就把他拉了起來。
寧斯然也不拒絕,任他就這麽拉出了軍帳,跑到了軍營最東面,離陳鎮最近的地方。
那裏有塊大石頭,皇甫灏就拉着他坐在石頭上,沒一會兒,絢爛的煙花就呼嘯着飛上了天。
「啪」的一聲,巨大的煙花在空中爆開,美麗的煙火照亮了整片蒼穹。
寧斯然仰頭看着那各式各樣的煙花,清亮的眸子裏流光溢彩,仿佛也盛放了煙花一般。
這一刻,他真正感覺到了過節的氣氛,而這一切,都是身邊的人給予他的。
「很美吧?陳鎮的煙花漂亮在嘉陵關也是出了名的。」
「嗯。」
「一年有好幾次呢,下次我還帶你看。」
「好。」
皇甫灏見寧斯然答得爽快,欣慰地勾起了嘴角,頭頂的煙花盛放得愈加絢爛,每一束都帶着讓人迷醉的美。
煙花爆炸的響聲不斷在耳邊響起,但這一刻于兩人來說,卻顯得特別平靜,夜風溫柔地拂過耳際,竟然絲毫不覺得冷。
寧斯然突然覺得就這樣保持下去也不錯,身邊的這個人可以平靜地和自己這樣坐在一起,可以給自己帶月餅,陪自己看煙花,其實就足夠了。
煙花大會結束後,士兵們陸陸續續地回來了,寧斯然卻還意猶未盡地看着天空,那裏還殘留着最後一點緩緩散開的煙霧。
皇甫灏跳下了石塊,朝他伸出手,「回去吧,要是為了看煙花凍着了,那可就得不償失了。」
寧斯然收回仰望天空的目光,拉着他的手跳到了地上,「不會,凍着了也是值得的。」
說着這樣的話,寧斯然直視着皇甫灏,其實值得的不是那滿天漂亮的煙花,而是那一刻,陪在他身邊的這個人。
皇甫灏莞爾一笑,回看着他說:「傻瓜,我可不想你凍着,回去吧。」
「嗯。」
下次見面,又不知要是什麽時候了,寧斯然心裏其實有這樣一句感慨,可當着皇甫灏的面,終究是沒能說出來。
有些話,他知道不能輕易說出口,因為一旦開始說了,便可能帶着他走向毀滅,他這麽久以來的隐忍,也就全部白費了。
于是,突然有些後悔沒跟着皇甫灏回去過節,如果去了的話,在一起的時間就可以久一些了。
即便日後只有自己一個人會回憶這些,那也是一份最美好的回憶。
「在想什麽?表情這麽凝重?」回營的路要先經過八營,到了八營門口,皇甫灏停下了腳步,看着寧斯然輕聲問了一句。
寧斯然知道他不進八營了,也就跟着停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才淡淡地說:「牙将說昊族近來開始有動作了,也許接着就又要打仗了。」
「那不是挺好,我早就磨拳擦掌等着他們了。」皇甫灏說着,勾起嘴角,露出了一個乖張的笑容。
寧斯然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兩人又說了幾句話,皇甫灏便回三營去了。
寧斯然手上還有一塊月餅,此刻,那月餅淡淡的香氣從手上傳來,缭繞在鼻尖,盤旋在心裏,揮之不去。
他看着那在月下漸行漸遠的背影,只覺心中的情意,益發深了。
九月的某一天,寧斯然從校場回來,便發現今日軍營裏的氣氛與往日不同。
問了小都統,才知道今日是允許士兵家屬來探親的日子。
軍規上嚴令女眷是不能進軍營的,所以每逢探親的日子,有女眷的家屬們便會集中在軍營東面的空地上。
那裏離八營很近,寧斯然知道皇甫灏的爹娘一定也來了,想着中秋的月餅還沒謝過皇甫灏的娘,便決定過去看看。
若是運氣好找到了皇甫灏的家人,他想當面向他們道謝。
到了東面,那裏果然人山人海,但許是冥冥之中情感的羁絆太過強烈,寧斯然愣是在那一大群的人裏找到了皇甫灏。
那道颀長強健的身影立在人群中,于他而言,有鶴立雞群般震撼的感覺。
寧斯然擡步走近,正想喚皇甫灏的名,卻猛然發現皇甫灏身前站着的并不是他的爹娘,而是一位年輕美貌的少女。
他們身邊還站着君玉,三個人有說有笑,看起來關系融洽得很。
只見君玉拍着皇甫灏的肩,笑着對那少女說:「宛如,你放心,這小子一定會好好打仗,回頭頂着官爵迎娶你的。」
少女被君玉說得面上浮起羞紅,貝齒輕咬着紅唇,偷偷看了皇甫灏一眼。
皇甫灏笑得仍如往日那般爽朗灑脫,反手勾上君玉的手臂,玩笑般地答話道:「宛如,我們一起長大,你還對我不放心嗎?再說有你哥這麽整日盯着我,我也沒機會去接近別的女子啊。」
「可不是,他若敢接近別的女子,我就幫你打斷他的腿。」
「喂,這麽嚴重啊?君玉你小子也太狠了吧!」
「那當然,我可就這麽一個寶貝妹抹,從小就許給你們皇甫家的,你可得對她負責啊。」
「好啦,我知道。」
嬉笑的對話聲透風傳來,寧斯然怔怔站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只覺被人兜頭澆了一盆冷水。
原來他已經訂了親了,這樣如花般嬌媚的少女,才配得上他那樣的人吧。
心中如此想着,他禁不住苦笑着勾起了嘴角,原來有些事,即便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真的親耳所聞時,還是會心痛的。
而且痛得這麽厲害,幾乎讓他無法承受。
心上似乎裂開了一個口子,扯動經脈、血管,鮮血淋漓而下,卻偏偏尋不到任何舒緩的方法。
寧斯然望着依舊談笑風生的三人,轉身一步步離開。
皇甫灏的世界終究不是他能介入的,他沒有那樣的資格,更沒有那樣的勇氣。
因為是探親的日子,所以這夜大家不用受軍規限制,不但取消了夜間操練,各營的士兵間還可以随便串門。
寧斯然卻獨自坐在篝火邊,似乎還沒能從不久前的傷痛中回過神來。
看來,就連他自己都低估了皇甫灏對他的影響力,僅僅是那樣的幾句話,便叫他有些無法承受了。
「斯然,你果然在啊。」
身側這時傳來那無比熟悉的嗓音,寧斯然一怔沒有擡頭,直覺以為自己是産生了幻聽。
一道撲鼻的香味卻轉眼就傳了過來,他轉頭,看到皇甫灏堆着滿臉的笑意,拿着一個食盒坐到了他的邊上。
「來,嘗嘗,嘉陵關最好吃的叫化雞。」皇甫灏說着,扯下一只雞腿,笑着遞了過來。
寧斯然愣了一瞬接過,輕扯嘴角,低聲問:「哪裏來的?」
「君玉的妹妹送來的,我跟你說哦,她的手藝真是一級棒,連大将軍府上的大廚都誇獎呢。」
皇甫灏似乎很高興,邊說邊咬了一大口雞肉。
寧斯然腦海中浮現起君宛如的樣子,只覺心頭苦澀,不自覺咬緊了牙關。
「斯然,吃啊,趁熱。」皇甫灏見他發呆,用胳膊撞了他一下。
寧斯然手一抖,差點掉了雞腿,半晌卻只能苦澀地去吃,入口的雞肉香滑柔嫩,好吃得很。
可這般好吃之下,卻只是更加刺痛他的心。
「皇甫灏,等仗打完了,你有什麽打算?」吃完了雞,寧斯然垂着頭,淡淡問了一句。
皇甫灏舔了舔嘴角剩下的幾滴雞汁,也沒多想,笑着答道:「如果真的能把昊族順利趕走,我自然是回家去,然後娶個好媳婦,生一堆孩子。」
娶個好媳婦,生一堆孩子……
寧斯然在腦海中不斷回味着這句話,是啊,這樣的願望,不是所有正常男子應該有的嗎?
若是放在從前,沒有遇到皇甫灏之前,他即便還在做乞丐,不也想着有朝一日,能有嬌妻愛子,環繞在身側嗎?
可現實卻如此諷刺,讓他遇到了這個輕易地就吸引了他的男人,讓他自那之後,再也沒有了這樣的幻想。
寧斯然禁不住扪心自問,他真的能夠一直待在暗處,眼睜睜地看着皇甫灏結婚生子、盡享天倫之樂嗎?
心頭的隐痛不斷翻騰,他捏緊了手裏的雞骨,直把那根可憐的雞骨頭整個捏碎了。
皇甫灏似乎察覺到了寧斯然的不對勁,歪頭湊近了些,低聲問:「斯然,你怎麽了?有心事?」
寧斯然僵着神色深吸了口氣,扔掉了手裏的雞骨,擡起頭看向皇甫灏,如畫的眉眼間晃動着複雜的情緒。
「你說,喜歡一個人的話,是不是應該告訴他?」
這樣一句簡單的問話,卻突然讓皇甫灏激動了起來,他的神色變得很激動,睜大了眼睛,欣喜地問:「斯然,你有喜歡的人了?」
見他如此興奮,寧斯然嘴角的苦笑更深,他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只是直直望着皇甫灏,想将他此刻的模樣,更深地記下。
「是哪家的小姐?斯然,你告訴我,我在嘉陵關好歹也是名人,說不定能幫你忙呢。」皇甫灏見寧斯然不說話,以為他是害羞,又湊近了一些。
兩人此刻已經靠得極近,寧斯然只覺得鼻尖都能聞到皇甫灏嘴角殘留的叫化雞的味道了。
心頭悸動,他忍不住往後退開了一些,強擠出一絲笑容,說:「你只要回答我的問題就好了。」
皇甫灏便歪着腦袋,單手點着下巴思索了一會,才答道:「既然喜歡上了,自然是要告訴對方的。」
寧斯然聽着這句話,心頭的疼痛似乎又深了一些,他深吸了口氣,才又能開口:「如果……是注定得不到回應的感情呢?」
「怎麽可能,斯然你這樣的條件,要什麽樣的姑娘沒有?如果你是在意你的身世,那大不了,我回去求爹娘收你做義子。」
皇甫灏這話說的義氣,說完之後還拍了拍胸脯,一副為了兄弟的幸福,絕對要兩肋插刀的模樣。
寧斯然卻覺得諷刺,半晌後淡淡地說:「不是身世的問題,而是他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皇甫灏聞言一愣,臉上出現一絲尴尬,抓着頭說:「這樣啊,那可有些難辦了,畢竟感情的事無法勉強,不過斯然,你先告訴我到底是誰嘛,我幫你打聽打聽,說不定只是你以為那位小姐有喜歡的人了呢?」
「感情的事無法勉強……」寧斯然愣愣地重複了一句,那一瞬間,心頭的痛苦,似乎也被這句話打壓下去了。
嘉陵關的秋天比南方要冷很多,對于寧斯然這樣的南方人士來說,着實有些不習慣,此刻,只覺得吸入肺腑的空氣都冰冷得撕心裂肺。
許久之後,他疲憊地站起身,最後看了皇甫灏一眼,垂下眉眼說:「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
「欸?斯然,我們話還沒說完……」
皇甫灏跟在後頭喊了一句,寧斯然卻是沒有回頭,徑直回了自己的軍帳。
「奇怪了,斯然到底怎麽了?」抓了抓腦袋,皇甫灏狐疑地呢喃了一句,看着那在夜色下漸行漸遠的背影,嘆了口氣。
那之後沒幾日,昊族便真的打了過來。
與以往的小規模襲擊不同,昊族這一次大有欲打入中土的味道,集結了全部兵馬,展開強攻。
在嘉陵關的這一場攻防戰,後來演變成了拉鋸戰,戰火沒日沒夜地燃燒,使嘉陵關的百姓全都陷入了恐慌之中。
好在北方駐軍這次新增的五千新兵機動性很強,又都是身強力壯的小夥子,在這場戰役中便起了決定性的作用。
從深秋一直打到冬末,這一場拉鋸戰總算以北方駐軍的小勝結束。
昊族暫時退回了祁臨山,嘉陵關也總算暫時得以安寧。
兩日後,從都城傳來天子口谕,命北方駐軍派遣戰力強悍的兵将,趁勝追擊,将昊族打出祁臨山。
中土與昊族多年以來的宿怨,終于要尋到一個終結點。
五千新兵也被盡數編入這場追擊戰中,自那之後,北方駐軍與昊族在祁臨山區域內展開大小戰役共兩百多回,各有勝負,歷時兩年。
曠日持久的戰役所收到的最大成果,就是北方駐軍沖散了昊族的大軍,将他們分別逼入了不同的區域中。
而那時,皇甫灏、寧斯然、君玉因在此前兩年間的戰役中表現突出,已被升為牙将,各率五千人馬,成為追擊戰的主力軍。
這一年春天,北方駐軍駐紮在祁臨山山腳下,距皇甫灏、寧斯然他們應征入伍,已過了三年。
「再往前走,我們便要深入祁臨山了,往後糧草的接濟便會有些困難,我們要特別小心。」
主帳內,大将軍正召集各牙将、正副将軍開會,商讨今後的行軍計劃。
在之前的戰役中,北方駐軍始終以嘉陵關為駐點,不曾将大軍開駐進祁臨山,但是在長期的作戰下他們意識到,若不用大軍真正堵住昊族回擊的通道,那麽昊族永遠有轉圜的餘地。
皇甫灏指着鋪在桌面上的祁臨山地形圖,朝鄭澤進言道:「大将軍,昊族乃游牧民族,擅騎射,行軍以快、狠為長,如今他們雖然分散在祁臨山內,且我軍在人數上占優,但若不能以快制快,恐怕仍無法将他們拿下。屬下建議,不妨從大軍中抽出兩支突擊隊,從兩側包抄進入祁臨山以快攻追擊昊族,餘下兵力暫且紮營在此留守,等突擊隊奪下适合紮營的地勢後,大軍再開駐進山。」
大軍暫且紮營在此,可以有效地防止昊族繞開他們再攻向嘉陵關,而若要将大軍開駐進山,勢必就要先尋找到合适的紮營地。
昊族如今被沖散,各部人馬都不多,這種時候派遣突擊隊,是最有效的攻擊策略。
而這個計策,是皇甫灏之前與寧斯然私下讨論得出的結果。
鄭澤沉思了片刻,與左右将軍對視了一眼後,點頭道:「此計不錯,昊族定也想不到我們會跟他們比快比狠,只是皇甫灏,這領軍的人……」
明白鄭澤的意思,皇甫灏一抱拳,朗聲答道:「大将軍若信任屬下,便讓屬下與斯然率一萬人出擊吧。」
另一邊,君玉也抱拳請命:「大将軍,君玉和廖凱願率另一支突擊隊出擊。」
鄭澤微微颔首,笑看着兩人,道:「少年郎确實比我們這些老兵要快要狠,好吧,便命你四人為正副将軍,挑選各營強壯靈活的士兵組成兩萬人的突擊隊,分頭追擊昊族。」
「是,屬下遵命。」
又商讨了一些追擊的具體過程後,鄭澤散了議會,衆将出了主帥帳,去各營挑選突擊隊的士兵。
選人的過程中遇到了一些小麻煩,一些士兵一聽要深入敵營都有些膽怯,連年征戰,不少同伴死于刀光劍影之下,如今還活着的人多少也有些陰影。
一想到若成了突擊隊員便有可能喪生于祁臨山中,大多數人都打了退堂鼓,而突擊隊這事畢竟是皇甫灏主動請命請來的,自然也不可能強迫士兵随行。
皇甫灏是明白那些士兵的心事的,他也可以理解大家怯場的情緒,可戰事緊張,卻容不得這般拖沓猶豫。
但若是強逼士兵去,到時候不但軍心渙散,恐怕也達不到預期的效果。
君玉在身邊與他一起皺眉,廖凱也是一臉傷腦筋的表情,其他牙将和将軍都沒有說話,這事終究是需要他們四個自己處理。
寧斯然面無表情地站在另一邊,側目看到皇甫灏為難的神色,輕嘆了口氣,面對着衆士兵開了口:「大家聽我說,昊族不除,邊關危機将永無止盡,我們的父母姐妹,将永遠生活在膽顫心驚中。此次突襲,為的是将昊族趕出祁臨山,讓他們再也沒有能力侵犯我們的邊關。
死雖可怕,但死有重于泰山,有輕于鴻毛,七尺男兒不怕死,怕的是死後我們的家人無人照顧。在此,寧斯然向大家保證,沖鋒陷陣,我與皇甫将軍一定沖在最前頭,回撤退兵,我與皇甫将軍一定走在最後。若有将士不幸戰死,他們的家人将永遠得到朝廷的照顧。
能被選入突擊隊是我們的驕傲,說明将軍們承認我們的實力,說明只有我們,才能去和昊族比快比狠。這一場戰事為的是家國子民,更為的是我們的驕傲,大家明白嗎?」
即使和寧斯然做了三年多的同僚,依然沒有人見過此刻寧斯然這般堅毅決斷的模樣,往日裏的他溫和淡漠,說話的語氣都是慢慢的。
可今日,這一番鼓舞士氣的話,卻直達在場每一個人的心頭,激起了每一個人的鬥志。
死有何懼,懼的是無法放心留下的人。
寧斯然的話,确實道出了在場諸多士兵的心事。
「我們願意跟随寧将軍和皇甫将軍突擊昊族。」
人群中突然舉起了幾只手,緊接着,越來越多的士兵舉手示意,或者大聲吶喊,一時之間,軍營中一派沸騰。
皇甫灏微微驚訝地睜大了眼睛,他轉頭看向寧斯然,看着他清秀面容上凝起的堅定,心中頭一次對他起了敬佩之情。
他也是頭一次意識到,寧斯然溫和的外表下,也有着一顆火熱剛強的心。
「斯然,今日真是多虧了你,才能這麽快安撫了人心。」夜裏休息,皇甫灏提着一壺酒,走到寧斯然身邊坐下。
「哪裏來的酒?不怕大将軍罰你嗎?」寧斯然微笑着提出質疑,手卻已經搶過了酒壺,仰頭喝了一大口。
酒味甘冽,溫醇入喉,便覺身子也跟着暖了起來。
「罰什麽,明日便要深入敵營了,今夜還不讓我喝個痛快,我可是要罷工的。」皇甫灏笑着答完,取過酒壺,也仰頭喝了一大口。
寧斯然望着那自己喝過的壺嘴如今又入了皇甫灏的嘴裏,心中喜憾交加,頗為複雜。
這三年來,皇甫灏與他之間的關系愈加親密,早已成了無話不談的好友,可他知道,終究也只是好友而已。
他知道皇甫灏的一切,卻惟獨不知道他究竟如何看自己。
只是當年皇甫灏那一句「我一輩子都是你的好朋友」,一直深深印在他心頭,怎麽都無法忘記。
那一夜在篝火邊的對話也始終在他心頭打轉,他忘不了皇甫灏說過的話,也忘不了皇甫灏那夜提起未來時面上的神往。
對于他而言,至少在戰争結束前,他還可以毫無顧忌地待在皇甫灏的身邊。
而這,也許便是他最後的奢望了。
「斯然,怎麽了?你最近時常發呆啊。」
冰涼的酒壺突然貼上臉面,寧斯然一震回過神,這才發現自己又失神了。
以往和皇甫灏分在兩個營,一年見不上幾次,他還能在對方看不見的地方暗自神傷,可如今兩人靠得近了,他才意識到,要壓抑心頭的那份痛苦,已經越來越難。
「沒什麽,只是有點累而已。」輕聲答了話,寧斯然抓過酒壺。
人累,心更累,一個人強撐的時間久了,總也有撐不下去的時候。
皇甫灏沒有察覺到他眼底的落寞,看着他笑道:「累的話,再喝一口去睡吧,明日一早就要行軍了,你身為副将,可不能沒有精神。」
寧斯然看着他在夜色下依然明媚燦爛的笑容,看着篝火的火光将他映得紅光滿面。
擺脫了少年的青澀之後,如今的皇甫灏,英俊潇灑中又帶着一絲張揚不羁,便如發光的寶石般往往叫人移不開視線。
很想一直這樣看着他不要離開,可就連如此微小的願望也是奢望。
寧斯然微微點了點頭,接過酒壺又喝了一口,起身回軍帳去。
剛走了兩步,就發現皇甫灏也跟了過來,他狐疑地微蹙起眉,不解地看着對方。
皇甫灏晃了晃手裏的酒瓶,笑道:「看你臉色不大好,我等你睡着再離開。」
說完,不由分說地推着寧斯然往前走,根本就不給他拒絕的機會。
兩人的軍帳隔得很近,不過就離開幾步路,所以等寧斯然先睡着皇甫灏再回去,也是很方便的。
寧斯然就這麽不容拒絕地被推到鋪上躺了下來,皇甫灏拎着酒壺坐在邊上,目光溫柔地看着他說:「好了,快睡吧。」
低沉的嗓音便仿佛是魔咒一般,寧斯然閉上眼睛,很快陷入了沉睡。
夢裏依稀回到了少年的時光,他被皇甫灏拉着在街上跑,銀色的月光披在兩人身上,他們的影子在地上連成一片,不分彼此。
路的前方仿佛沒有盡頭,他們就這樣一直跑一直跑,皇甫灏有時會回頭朝他笑,咧着嘴角,燦若星辰。
他看着那樣的笑也漸漸拉開了嘴角,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已經遺忘了的笑容,在少年的引導下一點點恢複。
多想就這樣讓時光停駐,再也不要往前走,多想一輩子牽着這個人的手,再也不放開。
随後他從夢中醒來,看到晨曦微弱的金光透過帳篷的縫隙照進來。
原來已經是早晨了。
看着空蕩蕩的軍帳,那一瞬間心頭掠過一片濃重的悵然若失的感覺。
若夢境可以連綿不絕,他倒真的希望不要醒來。
起身,整理要帶走的物品,猛然看到鋪邊一只空酒壺,正是昨夜皇甫灏在喝的那一個。
他望着那酒壺出了一會兒的神,伸手拿起,放進了自己的包裹中。
掀開帳門走出去,清晨的霧霭彌漫整個視野,不遠處祁臨山的山巒在霧氣中模糊成了一片,已經有不少士兵起來在收拾行裝。
離出發的時刻還有不短的一段時間,寧斯然走到軍營後方的空地,尋了塊大石坐下,拔出了一直插在腰間,從不離身的竹笛。
那竹笛如今比三年前磨損了一些,因為時常插在腰間,笛身上磨出了一道痕跡,但那并不會影響它的音色。
悠揚的樂曲撥開霧霭傳送出去,清透舒暢,如縷縷清風,溫柔地拂過軍營中的每一個人。
想起昨夜皇甫灏陪在身邊,便覺心中柔軟,笛音中便也不由得透出幾絲纏綿悱恻的味道。
那是他只能通過笛聲來表達的感情,那也是除了他之外,沒有其他人知道的感情。
身側的地面上突然響起「喳」的一聲脆響,沒想到有人會在他吹笛時來打擾,寧斯然意外地停下了手裏的動作。
笛聲驟然停止,空氣中缭繞的餘音便透出幾分突兀。
他轉頭,看到走來的人竟然是鄭澤,頓時站起了身。
這三年來,鄭澤雖然沒有對他進行糾纏,但偶爾遇見時說出的話,卻每每叫他心煩意亂,不知所從。
「好曲子,怎麽不繼續了。」鄭澤輕笑着走近,眉眼間依然帶着那股子輕薄浪蕩的意味。
他平日在人前裝得正兒八經,領兵打仗也确實很有一套,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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