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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懷玉來的時候因為要假扮瓜農,所以愛馬阿雪就留在了瓜農家中。
聽聞瓜田裏鬧鬼的邪祟已經被除去了,瓜農們一個個都是歡天喜地,甚至還有大半夜敲鑼打鼓的。
只是裴懷玉半點都高興不起來。
按照蘇衍說的,衛仲謀此時正在西京,可一個時辰前衛仲謀明明還和他一起到了瓜農家中,定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計謀。結果自己這蟬演得像模像樣,而本該是黃雀的衛仲謀卻折返回京。
蘇衍三個月前頭一次下山,頭一次見到除了自己和師父以外的活人,他不懂察言觀色,更不知道什麽時候應該出言安慰別人,所以就算裴懷玉一張苦瓜臉快要哭出來了,他還是安安靜靜地站在旁邊,一言不發。
裴懷玉想到是蘇衍捉住的鬼,雖然這筆錢還在衛仲謀那邊,自己卻不能讓蘇衍吃虧。幾戶瓜農合起來出的錢,裴懷玉當然看不上了,所以裴懷玉仍舊苦着一張臉,把自己的一枚玉佩扔給蘇衍,權當是這次捉妖的報酬。
蘇衍聽說是這次捉鬼的報酬,也不拒絕,朝着裴懷玉點了點頭,幹脆地把玉佩收好了。
裴懷玉又悄悄看了眼蘇衍,見對方一點都沒有安慰自己的意思,本來一顆苦悶的心反而好受了些。
自己長這麽大,從來都是錦衣玉食,一群人伺候,難得有人不買自己的帳,裴懷玉反倒是覺得新鮮。
要說這裴懷玉,也是裴家另一種意義上的奇葩。
他出身高貴,父親是周朝大将裴瓊,母親是深受先帝先後寵愛的明琅郡主。明琅郡主身子骨挺好,卻極難受孕,好不容易才有了裴懷玉。裴瓊夫妻二人恩愛非常,裴瓊認為有個兒子傳宗接代應付祖宗就足夠了,壓根沒想過納妾一事,而明琅郡主自然不會主動湊上去給自己添不快,夫妻兩人便高高興興地看着裴懷玉長大。
裴懷玉不負衆望,長得唇紅齒白,十分好看,性子又不像一些蜜罐裏長大的大家公子一般驕縱跋扈,而且十分聰穎,不管是學什麽都比其他人快。
只是有一點,裴懷玉的性子過于飄忽,從來不會在一件事情上停留太久。好在裴瓊也不希望自己獨子上戰場,明琅郡主更是把裴懷玉當成自己的心尖尖疼愛,對于兒子時不時冒出來的新點子,裴瓊不管不問,明琅郡主則鼎力支持。
兩個多月前,裴懷玉看了出道士捉妖的皮影戲,便心生拜師學藝的想法。明琅郡主一聽,立刻就想到了國師——要說這些道士哪個最厲害,那不就是國師嘛!
尋常人要見國師一面都難,但明琅郡主就不一樣了,立刻入宮求見如今的皇帝。皇帝也喜歡裴懷玉這個遠房侄子,聽說這小子想跟道士學藝,二話不說便招來國師,讓國師收了裴懷玉做弟子。
不過皇帝擔心裴懷玉受傷,自己不好向明琅郡主交代,便讓國師做做樣子就行,不必真的帶裴懷玉歷險。
裴懷玉不知道皇帝伯伯和自家老娘的心思,還以為自己要走上捉妖驅鬼招雷逐水名垂千古的道士之路,拜了師之後就美滋滋地回家,第二天就精神抖擻地去國師府上報道了。
裴懷玉有些天真,但不傻。
結合這兩個月衛仲謀對自己的态度,原本裴懷玉還以為衛仲謀是為自己好,才對自己那麽嚴格,連紮馬步的時間都比其他人多半個時辰,現在想來,怕是有意為難他吧。那衛仲謀是看他不順眼,才想借着瓜田鬧鬼的事情給他一個下馬威。
裴懷玉最擅長的就是安慰自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想通了這一層,他也不耿耿于懷,自我安慰道:“我是走了關系才拜了國師當師父的,說出去別說二師兄了,天下羨慕我的人一人一口吐沫就能淹死我。唉,這不怪世人,要怪就怪我太受上天的偏愛,都是命啊。”
他說着,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上頭藤蔓留下的傷疤仍在。想到自己險些因此喪命,而衛仲謀卻安安穩穩地呆在西京,裴懷玉原本歇下去的一口氣又上來了。
小打小鬧也就罷了,如果有人真的對自己心生歹念,他裴懷玉也不是好惹的。
想到這,裴懷玉眯起雙眼,琢磨着回去之後要怎麽給衛仲謀一個教訓。
蘇衍與牽着阿雪的裴懷玉并肩而行,兩人面前大約兩臂距離開外,上上下下浮動着一個發着光的球體——是蘇衍特地拿出來用來照明的。蘇衍聽見裴懷玉無奈又暗喜的聲音,沒有說話,而是一直看着前方大約三丈的地面,想着等國師回京之後,自己要如何打敗他。
倒是裴懷玉覺得兩人一路無言着實無趣,忍不住開口套近乎:“道長,我叫裴懷玉,字玄德。道長是哪裏人士?不知怎麽稱呼?”
蘇衍簡短地回答:“我姓蘇,叫蘇衍。”
裴懷玉又問:“蘇道長師從何人?雖然我師父不在京中,但還有我,蘇道長遇上什麽麻煩大可以來找我。”
蘇衍只是搖頭:“不用。”
“哦。”看蘇衍沒有談天的興致,裴懷玉乖乖閉嘴了。
西京作為周朝都城,常住人口多達百萬。這當中不光有周朝人,還有西域諸國與東瀛的使臣、商人,以及舞姬雜耍藝人等等。西京執行嚴格的宵禁,一般二更天的時候敲六百下“閉門鼓” ,西京的一百零四坊與東西二市都要閉門,一直要等到五更天的四百下“開門鼓”,坊市才能許人出入。
“閉門鼓”後,西京十二座城門悉數關閉,不再供人出入,城門的鑰匙會被送到京兆尹辦公的內衙,除非有皇帝谕令,否則誰也不能提前打開城門。
裴懷玉與衛仲謀出發的時候,才是申時。本來按照衛仲謀的說法,瓜田裏鬧鬼的事情不大,很快就能回京。但裴懷玉沒想到自己會被衛仲謀算計,此時西京已經敲過“閉門鼓”,他只好帶着蘇衍去西京外頭一家客棧借宿一宿。
結果蘇衍壓根沒理他,見他擡腿往客棧裏走,自己幹脆轉身往客棧旁邊的大樹下一靠,把長劍放在身邊,又把頭上的鬥笠摘下,兩手抱胸,擺明了是打算在大樹底下将就一晚上。
裴懷玉見了,只當蘇衍是沒錢。他正愁沒機會讨好這個年輕又厲害的天師,此時自然不會錯失良機,忙走到蘇衍身邊,小聲說道:“蘇道長,夜裏露水重,不如去客棧住一晚上,我出錢。”
蘇衍搖搖頭:“多謝。”
裴懷玉吃了個閉門羹,也不鬧,笑嘻嘻地繼續說道:“蘇道長救了我一命,我自然要報答您。我看蘇道長一身塵土,想必是從很遠的地方來的吧。”
蘇衍一愣:“你怎麽知道?”
裴懷玉再接再厲,繼續道:“聽蘇道長的口音不像是西京附近的人士。蘇道長是頭一次來西京吧,西京的規矩還挺多的,正所謂‘西京大,不易居’,蘇道長要等我師父回來,可要多少知道些西京的規矩,免得無意中犯了事,被京中那些金吾衛或是武侯給捉了。”
蘇衍果然有些心動,他從記事起就在山中了,哪裏知道人間的規矩。山中統共就兩個活人,規矩只有一條,那就是師父說什麽,他就做什麽。下山後這三個月裏,蘇衍沒少被當地的武侯追捕,每每都是靠着自己的一身本事蒙混過關。
蘇衍聽說西京之中能人頗多,哪怕是那些拿槍提刀的武侯,其中也不乏有着不尋常本事的人,自己那些障眼法、飛毛腿或許能騙過其他地方的武侯,卻不一定能躲過西京裏的。既然有眼前這個連皮毛都不見得懂多少的主動送上門,蘇衍覺得自己沒有拒絕的道理。
“那就多謝了。”
裴懷玉見蘇衍松口,咧嘴笑道:“蘇道長請。”
雖然距離在瓜田被鬼狠狠捉弄一番,險些性命不保的驚險才過去沒多久,記吃不記打的裴懷玉已經忘記了那時候的恐懼,只覺得自己頭一次捉鬼着實刺激。他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着,便打算起身去隔壁找那個看上去高深莫測的道士聊聊天,借着給道士講西京規矩的機會,打聽打聽他是師從哪家,與自家師父是舊識呢,還是仇家。
隔壁的蘇衍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小的牛皮袋子,打開之後,從裏面抖落出幾顆琉璃子來。這些琉璃子當中,有三顆已經變得漆黑,裏頭偶爾各色光芒閃過,竟似一個個或是哀嚎或是怒吼的頭骨。
蘇衍拿起其中一個時不時閃現黑色波紋的琉璃子,放在手心中觀察片刻,深吸一口氣:“還是不夠啊。”
這時候門外有人敲門,蘇衍把這些琉璃子重新放進牛皮袋子裏,放進懷裏收好,這才去開門。
屋外,赫然是裴懷玉一張唇紅齒白煞是好看的俊臉。
“蘇道長,明日就要進洗西京了,我給你講講西京的規矩呗。”
就在裴懷玉對着蘇衍侃侃而談的時候,負責今晚值夜的一支金吾衛正邁着整齊的步伐走在春明坊與永安坊之間的一條大道上。
“止。”為首的那人舉起右手,後面跟着的五個金吾衛立刻停下腳步。
“項街典,怎麽了?”
為首的那人指着左邊一處說道:“街角有人。”
他身後一個才二十出頭的金吾衛說道:“我去看看。”
他抽出橫刀,跑過去對着街角的人影大喝一聲:“何人!”
——周朝的規矩,但凡犯夜者,金吾衛可以依法将其逮捕入獄,必要時刻甚至可以就地正法。
除了除夕、上元、中元、中秋等幾個節日以外,其他日子要麽是持有特赦令,要麽是疾病、生育、死喪,才可以在宵禁之後繼續再西京路上行走。否則,不管那人是攤販小吏,還是三品大員,都逃不過金吾衛的追捕。
春明坊和永安坊住的大多都是大戶人家,偶爾也會有強盜不惜铤而走險,避開金吾衛,甚至不惜藏身于坊外又身又臭的下水道,用命來拼一把橫財。
正是因此,金吾衛更加不敢大意。
街角的人影遲遲沒動,顯然并不是上述能夠在宵禁時候活動的情況之一。金吾衛抽出橫刀,一來是威懾犯人,二來是防止犯人趁機逃跑。
不知道街角的人是被吓傻了,還是幹脆不把犯夜一事放在眼裏,竟然還站在原地,只留下一個背影給趕來的金吾衛。
金吾衛大怒,沖那人狠狠踢了一腳:“大膽,你……這,這是怎麽回事!”
他沒有看錯,自己的右腳穿過那人的身體,根本沒有提到任何實物。
他身後的同僚見勢不妙,立刻抽出所佩戴的橫刀,沖上去将那“人”圍了起來。
那個“人”終于轉過身來,被黑發籠罩了小半的一張臉上沒有眉毛和嘴巴,右邊的眼睛不見了,一張嘴巴也只剩下左邊部分。
“人”看見這幾個瞠目結舌的金吾衛,僅有的半張嘴向上一翹,似乎是在無聲地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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