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因為高澤楷所謂的“看了就知道”,裴景行忍着胸口的惡心勁,對着只剩下一只眼睛的“半臉鬼”的臉看了半天,都沒瞧出什麽花頭來。

“你說的蹊跷,就是這鬼的嘴巴沒了?”

“愚昧!無知!小時候還跟着我學了點,現在全進狗肚子裏了麽!”高澤楷趁機罵了裴景行幾句,權當出氣。

然後他趁着裴景行發火之前,趕緊轉頭問蘇衍:“蘇道友,你以為呢?”

蘇衍看着呆滞的“半臉鬼”,眼中不見半點波瀾,而是轉頭對着裴景行解釋道:“這個‘半臉鬼’的三魂六魄全丢了,等眼睛沒了,這個‘半臉鬼’連最後一魄也沒了。就好比人死後魂魄離體,只剩下一具皮囊,‘半臉鬼’也只剩下這麽一個形。她回不去自己的身體,也去不了黃泉,只能當一個孤魂野鬼,最後消散在天地之間。”

裴景行對這并不關心,但要是在案子的真相水落石出前“半臉鬼”便消散了,那對他而言可就大有影響。

他問高澤楷:“你瞧了四五個時辰,就搗鼓出這點?”

“這點?”高澤楷這點自尊還是要的,“說出來吓死你!這個‘半臉鬼’連續殺了六個人,都是直接吞噬了人的魂魄,為的就是補全自己缺失的那三魂六魄。可惜了,這法子雖然妙,但一來人的魂魄又不是布料,怎麽可能缺哪補哪;二來嘛,這法子過于陰毒,這‘半臉鬼’就算回到自己的肉身上,也活不了多久了。”

“重點?”裴景行皺起眉頭,他最厭惡的便是這些神神叨叨的東西,偏偏高澤楷摸清了自己的弱點,每每都愛用這些事情來惡心他。要不是礙于兩人有些交情,裴景行真是恨不得用些手段讓高澤楷趕緊滾蛋。

高澤楷深知點到即止的道理,見好就收:“重點就是,這個‘半臉鬼’本身的魂魄丢得差不多了,放在人身上大概就是個白癡,別想問出話來。而且她吞噬的魂魄太多太雜,那些人生前的記憶和她本身的記憶混雜在一塊,就算能問出什麽,也不能保證一定就是‘半臉鬼’自己的經歷。”

裴景行還是不死心:“就沒有辦法了麽?”

高澤楷收起平日裏嬉皮笑臉的樣子,搖頭道:“我實在是沒辦法,這個‘半臉鬼’的魂魄丢得差不多了,根本不會說話。就算開口,我們也不知道她說的到底是真是假。懷義,你聽我一句勸,當初沈将軍要你捉拿‘半臉鬼’,既然已經捉住了,那這件事就這麽了了吧。”

“不行!”裴景行想都不想,一口拒絕,“這‘半臉鬼’既然不是該死之人,我身為金吾衛,就應該捉拿真兇!否則日後還出現第二個、第三個‘半臉鬼’,我怎麽對得起陛下的信任?”

高澤楷一愣,随後又勸道:“只是如今我已經沒有辦法了,你打算怎麽辦?”

鬧騰了半天,結果是一點收獲都沒有,說不挫敗是假的。裴景行厭惡地看了眼“半臉鬼”,對高澤楷說道:“我總會有辦法的。”

說罷,他擡腿就走。

高澤楷沒料到裴景行竟然是這麽個反應,讓道童看守門口,跟着裴景行一路嘟哝:“我花了那麽多功夫,冒着那麽大的風險,你不重金答謝就算了,連句謝謝都沒有,還是人麽你。小時候也不知道是誰總是跟在我後面喊‘阿大’、‘阿大’,我揍你你都不肯走,還流着鼻涕哈子要和我一塊爬樹。”

說到這,一旁的蘇衍沒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高澤楷罵得正是興致上,看蘇衍忍俊不禁的樣子,好似受到了鼓舞,繼續毫無形象地罵道:“當初去了趟西域,到底是受了什麽刺激,回來就跟變了個人一樣。要我說,就應該拿你去做法,把你身上的邪祟驅走就好了。”

“夠了!”高澤楷的話觸動了裴景行內心最深的恐懼,他突然停下腳步,轉身對着高澤楷,嚴肅地說道,“當年陛下曾經有令,不許任何人談及太子西域一行的事情,高道長,你難道要抗旨不尊麽?”

“你這家夥,真是大變樣了。”高澤楷咬牙切齒,可裴景行拿皇帝的命令來壓他,他不得不服輸。

“謝謝。”

正當高澤楷第一百零三次痛下狠心,決定再也不要管裴景行這個良心喂狗的童年玩伴的死活了,裴景行突兀地扔下兩個字,提着槍轉身便走。

蘇衍看了眼驚愕的高澤楷,最終還是決定拔腳去追裴景行,只留下高澤楷一個人留在原地,看着裴景行越走越遠的背影。

“這臭小子!”高澤楷氣得牙癢癢,要不是還有要事去做,他早就跑上去把裴景行一頓胖揍了。

看着跟了出來的蘇衍,裴景行身上怒氣未消:“你跟來做什麽?”

蘇衍不慌不忙地回答:“敵人還在暗處,我答應過要保護你,就不能半途而廢。”

這次輪到裴景行愣住了,自打進了太子衛,他接受的就是保護太子的教育,更不用提西域的遭遇使得他再也不敢把命托付給其他人了。

“行了,你才多大,忙了一個晚上,你回去休息吧。”裴景行有些不自在,雖說臉對着蘇衍,眼睛确實看着旁處,“犯夜的事情我就先饒了你,以後別再犯了,否則落到別人手上,我可保不住你。”

蘇衍還是堅持:“之前在舊宅子裏碰到的豔鬼身手不凡,你那邊碰到的惡僵可是世間罕見,要是我不在,你說不定鬥不過他們。”

“笑話!”蘇衍的直白正好觸到了裴景行的逆鱗,“不過是一些不入流的伎倆而已,我還是那句話,打得了惡狗,他的主人我也能打得!行了,你再不走,我可就要責問你犯夜的罪了!”

犯夜一罪就是蘇衍的克星,他還要留在西京,現在可不能和裴景行硬碰硬。只是裴景行這樣的态度多少讓蘇衍有些挫敗,他抿抿嘴,心不甘情不願地說了個“哦”字,低着頭便從裴景行身前走過。

這副委屈的模樣要是安在裴懷玉身上,裴景行怕是連眼皮子都懶得多眨一下——他可是從小就見慣了裴懷玉用這般人畜無害的姿态朝人撒嬌,偏偏上當者猶如過江之鲫,上至皇帝,下至奶娘,裴懷玉就沒有失手的時候。

可是換到看上去少年老成的蘇衍身上,裴景行就有些受不住了,心裏頭竟然罕見地生起了一股罪惡感來。

想想他頭一次見到蘇衍,是在春明坊的一處街角上,那時候蘇衍待人接物都是淡淡的,年紀雖小,架勢卻是十足;第二次是半夜捉拿“半臉鬼”的時候,高澤楷一時不備而失手,眼看着就要給“半臉鬼”逃了,蘇衍突然從旁殺出,打得他們和“半臉鬼”一個措手不及。僅那一次蘇衍的表現,就足以看得出蘇衍身手不凡,而且随機應變的能力超群。

多少年後,裴景行回憶起今天,或許會暗笑自己僅是憑着幾次的印象就做出判斷,太過武斷。但此時此刻,他鬼迷心竅一般地喊住了蘇衍:“等等,你陪我去個地方。”

讓裴景行松口氣的是,蘇衍不像高澤楷,沒有擺出一副“先求求你哥哥我,哥哥再考慮考慮”的姿态;蘇衍也不是裴懷玉,會沒心沒肺地說出諸如“堂兄你怎麽改變主意了”、“剛才大師兄說的西域的事情,堂兄你悄悄給我講講呗”的話來。

裴景行帶着蘇衍來到永安坊外的一角,站在一處,轉動身體,觀察四方。

蘇衍不解他的行為,問道:“來這裏查案麽?”

“沒錯,”裴景行在這一帶來回走動,時不時停下來觀察周圍,“我們金吾衛不像你們道士或者和尚,有那麽多的神通,平時怎麽查案,現在就怎麽查案。”

看着眼前一改先前頹勢的裴景行,蘇衍莫名有些高興:“那你想怎麽查?”

“高澤楷其實幫了我們很大一個忙,帶地圖了麽?”

蘇衍意識到這是裴景行主動給自己解釋,連忙從懷中掏出先前用的地圖。

“你看這裏,這裏是我們現在所在的永安坊,旁邊就是春明坊。”裴景行手指點在地圖上,耐心地給蘇衍解釋,“這裏是上官府,‘半臉鬼’殺害的第一個人就是在這,死者是上官雲新婚妻子的丫鬟。緊接着過了兩天,在春明坊裏面的一條小路上,死了一個打更的中年人,就是在這。高澤楷剛才說過,‘半臉鬼’是為了不讓自己消失而吞噬他人魂魄,也就是說,她并不是單純為了殺人而殺人。那麽,如果把這些出現死者的地點全部抹去,剩下有人見過‘半臉鬼’的地方,就只剩下這麽幾個。”

蘇衍有些明白了:“‘半臉鬼’出現在這些地方不是為了殺人,如果我們能夠找出這些地點的共同點,或許就能知道‘半臉鬼’的來歷?”

“沒錯,”裴景行難得興奮,“之前是我自己想岔了,以為捉到‘半臉鬼’就萬事大吉。既然‘半臉鬼’那邊的線索斷了,我們就再找新的線索!”

蘇衍左右無事,便道:“那我們就先去這幾個地方看看。”

“半臉鬼”都是在半夜才出現,宵禁之後,能在街上行走的除了金吾衛以外,也就只有少數得到特許的人了。正因如此,深夜中目擊到“半臉鬼”的人并不多,之前金吾衛花了幾夜排查,找到的只有四處地方。

兩人自打昨天晚上開始就是粒米未進,蘇衍走着走着,肚子就叫喚起來了。裴景行這才意識到這一點,等四處地方排查完了,幹脆帶着蘇衍去了春明坊旁邊不遠處的一家酒樓,要了二樓一處僻靜的位置坐下。

小二嘴皮子利索,一串菜名從他嘴巴裏出來,還不帶打結,說得蘇衍一愣一愣的。

“平日你愛吃什麽口味的吃食?”

西京常住人口百萬之巨,不光有西京土生土長的本地人,還有不少來自天南地北的文人商旅,他們帶來的不光是字字珠玑的文采,價值連城的寶物,還有各色吃食。久而久之,西京的吃食可謂是五花八門,叫人眼花缭亂。

裴景行看蘇衍年紀輕輕就來西京闖蕩,身邊也沒有一個人照顧,衣食住行怕是不盡周全,故而有此一問。

“平日就吃些烤肉、水煮菜。”蘇衍如實回答。

裴景行看着蘇衍細胳膊細腿的模樣,便替他做主,交代小二:“切兩斤白切羊肉,再來一盤烤馍馍,再弄些新鮮的蔬菜熬碗湯。”

等小二走後,裴景行把地圖拿出來,攤開在桌上,招呼蘇衍看過來:“這四個地方,一個在永安坊,兩個在春明坊,還有一個在永安、春明兩坊之間。”

說着,裴景行用手指沾了沾茶水,然後在地圖上畫圈:“永安坊這個點,旁邊有三戶人家,分別是沈家、李家和方家。其中的沈家對着的是高牆,看不見裏頭的樣子。李家這邊是個角門,常年關閉,也看不見什麽東西。至于方家,方老先生四個多月前告老還鄉,大概兩個月前已經帶着家人離開西京了,只留下老管家一家人留着看院子,就等着把宅子賣了。”

蘇衍點在裴景行最早畫的那個圓上,說道:“這地方有幾棵大樹,我爬上去過,從樹上可以看見沈府裏面的樣子。”

“你爬樹了?我怎麽不知道。”

“……”蘇衍不明白裴景行為什麽要追問這個,但還是老實回答,“鬼不像人,魂魄離體之後,可以離開地面。我看那裏是個死角,幾面高牆一圍,根本看不見什麽,就猜‘半臉鬼’可能是飄到高一點的地方。”

論起鬼怪精魅,裴景行在蘇衍面前沒多少說話權,他見蘇衍說得肯定,就點在蘇衍指過的地方:“好,我們假設‘半臉鬼’在這個點是在看沈家。然後是春明坊這兩個地方,”裴景行又用手指沾了沾茶水,分別在地圖上花了兩個圈,“上官雲是太常寺少卿,正四品,但他祖上曾經獲封國公,所以上官府占了春明坊不少地方,只是将原本的大門改為開在坊內。人站在這兩個地方,都能看到上官府的高牆。按照你說的,‘半臉鬼’可以越過高牆看清裏面的情況,所以我們可以假設她站在這兩個地方,飄在空中看着上官府。”

“恩,”蘇衍指着最後一個地方,“這裏也是我當初察覺到她留下鬼氣的地方,一樣能看見上官府的高牆。”

發現了這幾處地方的共同點,裴景行并沒有松氣,反而覺得眼前的謎團越來越大:“沈家的女兒在半年前嫁給了上官雲,‘半臉鬼’在這幾個地方徘徊,莫非是和上官雲的夫人有關系?‘半臉鬼’殺害的第一個人是上官夫人的丫鬟,上次我去找上官雲,他說他家夫人被‘半臉鬼’吓得夜不能寐,肚子裏的胎兒也受到了影響。”

“‘半臉鬼’不是應死之人,她徘徊在這幾個地方,一定是受到生前的影響,想要回到自己的身體裏。”蘇衍食指點在上官府上,“不如從上官夫人下手。”

“上官雲對他夫人疼惜得很,怕是沒那麽容易見到。”裴景行并不看好這個主意,“論起官階,他比我大,只憑我們的推論,上官雲大可不必理會我們。”

蘇衍想了想,說道:“既然這樣,我們晚上偷偷溜進上官府去探探情況。”

看着眼前一本正經說出這句話的蘇衍,裴景行沒有從對方臉上看出半點猶豫或是慚愧,不由好奇蘇衍的師父是何許人也,竟然教出這麽個怪人來。

不過蘇衍這話恰好就是裴景行真正的想法,往日一起辦事的都是自己的下屬,裴景行不好當着他們的面說這種話,免得上梁不正下梁歪,到最後明明是負責西京日夜巡查警戒的金吾衛,卻頭一個以身試法。

這次的案子蹊跷衆多,不能以常理度之。裴景行這麽安慰着自己,點頭道:“好,今天子時一到,咱們就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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