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兩人從得意樓裏出來,距離子時尚還有四個時辰。裴景行見蘇衍眼下有一層青色,想到他從昨夜起便沒有休息,便道:“你現在住哪?戌時我去找你。宵禁之後自己不要随便走動,萬一遇上別的金吾衛,你犯夜的事就沒那麽簡單了了。”

蘇衍回答道:“我現在住在嘉興坊的太玄觀裏。”

周朝佛道都頗為盛行,西京中有不少佛寺道觀,百姓們平日裏喜歡去佛寺參拜,求佛祖保佑家宅平安,但如果真要碰上什麽邪祟,那更喜歡往道觀裏跑。

太玄觀便是其中之一。

太玄觀裏的周予一道長與國師齊名,如果說國師是皇家一道堅不可摧的屏障,那麽周予一便是西京百姓們心中最能保護他們的存在。

太玄觀名聲之盛,縱然是裴景行這樣對道法一事不感興趣的人也聽說過。

“好,我戌時去太玄觀找你。”

蘇衍也不客套,點點頭,與裴景行作別,便按照地圖上的指示,往太玄觀方向走去——西京極大,蘇衍初來乍到,沒有地圖還真不容易出行。

裴景行家在安康坊中,距離春明坊隔着兩條街。

守門的小厮見裴景行回來了,趕緊迎上去,把裴景行迎進府,再将大門關上。

“少爺回來了,福伯,少爺回來了!”

裏頭的人聽到小厮的聲音,迎了出來:“少爺可算是回來了,熱水備着,少爺先梳洗一下吧。”

裴景行先将龍首虎牙槍放回屋中,解下身上的盔甲,說道:“也好。福伯,今天晚上我要出去一趟,不回來了。”

“少爺,您這樣可不行啊。”福伯已經五十出頭,本就有不少皺紋的額頭此時更是能夾死蒼蠅,“這天天晚上不睡覺,三年下來人都憔悴了不少。”

“也沒見我病,哪裏憔悴了?”裴景行不以為意,笑着安慰福伯,“陛下既然信任我,我就不能讓陛下失望。那些賊寇都是夜裏出來作案,我當然要多注意些。改天我去京郊給你們打兩頭鹿回來,顯顯身手,也好讓你放心。”

“鹿就別了,”福伯看自己說不動裴景行,眉頭緊鎖着,“我現在就去叫人給您準備熱水,也不瞧瞧您眼睛下面一圈烏黑,這一看就是兩天沒睡覺了。趁着天還沒黑,少爺趕緊休息。”

說罷,福伯便晃着他圓滾滾的肚子出去了。

裴景行摸一把自己的臉,遲疑了一會兒,才微顫着拿起桌上倒扣着的銅鏡,深吸一口氣後,将銅鏡對着自己的臉。

鏡中的裴景行眼中布滿了血絲,眼睛下面黑了一圈,顯然是長期缺覺,導致現在精神不濟。而讓人可怕的是鏡子中的左下角,那裏匍匐着一個黑色的人影,正擡起頭朝着銅鏡露出一口黑漆漆的牙齒,無聲地大笑着。這個人的頭上爬滿了黃黑相間的蛇,取代了本該有的頭發,遮擋住這個人上半張臉。

裴景行已經見慣不怪,幹脆地放下銅鏡,将銅鏡倒扣在桌子上,随後拿起一旁的龍首虎牙槍,轉身朝着銅鏡映照出來的方位刺去!

“滾!”裴景行沖着空無一人的地面吼了一聲,只聽見一聲悲鳴,似乎真的有什麽東西被裴景行趕走了一般。

洗完澡,裴景行一邊擦頭發,一邊扳動自己屋裏的機關。

從上方降下來一塊用橫豎各十九根木頭拼湊而成的木格子,每一個格子大概有手掌那麽大,上頭纏滿了紅繩,紅繩上還挂着許許多多小巧的銀鈴铛。機關停在距離地面兩尺左右的距離,完全占據了屋中的床至屏風這一塊空間。不管是貼着地面在架子下爬行,還是在這密密麻麻的格子裏尋找落腳的地方,都會碰到紅繩,從而牽動紅繩上挂着的銀鈴。這個機關可謂是牽一發而動全身,任何一個銀鈴響動,整個架子上的鈴铛就會一起發出清脆的叮當聲,給裴景行示警。

裴景行擦幹頭發,将龍首虎牙槍放在床上靠內的一側,橫刀則放在床邊的一個矮墩上,這樣他不用花太多力氣,一伸手就能抓到。

熟門熟路地布置完這一切,裴景行這才不情不願地躺下,抓緊時間休息。

戌時,裴景行一身墨色勁裝,依約到了太玄觀。

道童聽說裴景行是來找蘇衍的,便請裴景行進觀中等候,自己則匆匆去了後邊找蘇衍。

太玄觀建于太宗年間,到現在已是百年。觀中松柏蔥蔥,草木郁郁,少了白日裏的修士信衆,這裏的夜晚似乎比西京任何一處都要更加靜谧許多。

裴景行的身後傳來輕輕的腳步聲,如果不加注意,尋常人便會當做是夜晚涼風吹過草木時發出的沙沙聲。

這聲音極快,筆直地朝着裴景行而來,不多時就到了裴景行身後。

好在裴景行耳力極佳,等這聲音離得近了,他立刻察覺到這不同尋常的聲音。

這不是蘇衍的步子!

裴景行反應過來,一手搭在腰間挂着的橫刀上,全身肌肉緊繃,轉身進入備戰的狀态,随時準備迎接對方的攻擊。

與裴景行相像的不一樣,面前站着的是一位留着山羊胡的中年長者,身着道袍,手持拂塵:“是貧道吓到裴街使了麽?”

裴景行的手依舊搭在橫刀上,警戒地問道:“不知閣下貴姓。”

“貧道周予一,久仰裴街使大名,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周予一似乎沒看見裴景行搭在橫刀上的手,又走近了幾步,問道,“不知裴街使今日前來,所為何事?可有貧道幫得上忙的地方?”

裴景行只有小時候被母親帶着來過一次太玄觀,時間久遠,他連那時候有沒有見到周予一都記不得了。

裴景行見周予一并沒有惡意,便放開手,拱手道:“我來找我的一個朋友。”

“哦,可是蘇道友?”周予一摸着胡子問道。

裴景行奇道:“周道長是怎麽知道的?”

周予一哈哈大笑起來,指着裴景行身後:“這不是來了麽。”

道童領着蘇衍從圓門裏出來,見周予一也在,慌忙行禮。

周予一笑着看向蘇衍:“蘇道友這幾日住得可還習慣?”

蘇衍點頭道:“多謝周道長。”

“無妨,我與你師父也算是有些交情,在西京若是有不便之處,大可與我說。”周予一話語間透着對蘇衍的喜愛,“這麽晚了,你們是要出去?”

裴景行只是含糊地回答道:“我有些事需要蘇衍幫忙。”

“很好,很好。”周予一點頭贊道,“蘇道友初來乍到,在西京舉目無親,多一個朋友總是好的。不過我看今夜星光寥寥,月華被烏雲遮擋住,大有天狗食月的樣子,你們兩個可要多加小心。”

“多謝周道長提點。”裴景行拱手答謝,一旁的蘇衍也是有樣學樣。

“那我就放心了。”周予一滿意地點點頭,拍了拍道童的肩,“走吧,喊上你的師兄師弟,我給你們烤年糕吃。”

春明坊裏,裴景行與蘇衍貼着牆,躲過又一撥金吾衛的巡查,來到上官府後院。

裴景行以手搭橋,将蘇衍送進上官府,自己則高高躍起,雙手扒着牆頭,輕松翻了進來。

上官府經過幾代人的經營,不光占地極大,裏面彎彎繞繞的小路也有不少,還有各種怪石奇松點綴其間,花團錦簇,游廊來回曲折,連接着亭臺樓閣,頭一次來的人很容易迷失方向。

一家之主大多都是住在後院正中央的院子裏,裴景行帶着蘇衍,小心躲過上官府裏巡邏的家丁,溜到後院主屋。

讓裴景行意外的是,雖然已是深夜,院子裏依舊燈火通明,尤其是主屋,被燈火照得猶如白晝,一男一女兩個影子映在窗紙上,倒是讓裴景行省了不少功夫。

蘇衍和裴景行一塊貓着腰,覺得胸口隐隐發燙。他下意識想要伸手去摸,結果一旁的裴景行發現了他的舉動,按住他的手,低聲說道:“別動。”

蘇衍擡頭看了眼窗紙上的兩個人影,點點頭,将手放下。

“芸娘,這麽晚了怎麽還不歇息?”上官雲的話語中不見半點責問,滿是柔情蜜意,與平時判若兩人。

“我怎麽會睡得好呢,”被喚作芸娘的女人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我到現在都搞不明白,我這肚子裏的孩子到底是誰的。”

蹲在窗戶底下偷聽的蘇衍一張小臉都僵了——自己這是不小心聽到上官雲帶綠帽子了?只是這個叫芸娘竟然就這麽當着上官雲的面說了出來,膽子也太大了,失心瘋了麽?還是仗着上官雲的寵愛,一時昏了頭?

他下意識擡頭去看一旁的裴景行,只見對方嘴角抽動,顯然和自己一樣,被芸娘的舉動給驚到了。

結果更讓兩個人驚訝的是,上官雲聽完芸娘的話來,半點沒見動怒,反而愈發貼心地哄道:“自然是你我的孩子了,芸娘,你又在說胡話了。”

“不!”芸娘的聲音突然拔高,窗戶上的人影緊接着站了起來,“是她的,是她的孩子!這個身體是她的,孩子是她的,你也是她的!你們都是她的,不是我的!”

“芸娘!”上官雲的聲音也随之高了兩三倍,“你這些日子是怎麽了,怎麽總提不相幹的人?咱們好不容易團聚,你何必說這種話來氣我?”

“什麽叫不相幹的人?”芸娘話語間帶着哭腔,“這一切本來就是她的,我就像是一個不要臉的賊,恬不知恥地偷了她的命,偷了她的丈夫,現在把她的孩子也偷來了。雲郎,你知道麽,我不敢去沈家,不敢看沈夫人的眼睛。她對我那麽好,把我當成親生女兒一樣疼愛,我真怕她知道真相。她要是想将我千刀萬剮,我也甘願!”

“芸娘,我本來就是你的丈夫,什麽時候變成她的了?”上官雲緊緊抱住芸娘,貼着她冰涼濕潤的臉頰,安撫道,“我忘不了你啊,芸娘,我真的忘不了你。你知道那些年我有多難熬麽?要不是萬道長找上我,你我就要一直天人永隔。我好怕,好怕啊,我怕你不會在黃泉路上等我,我怕你舍下我早早投胎轉世,我怕我再也見不到你了!但是現在我不怕了,你回到我的身邊,還懷了我的孩子,我們一家人會永遠在一塊的。你放心,有萬道長在,沒有人能傷得了我們。至于沈家那兒,你不願看,那就不去。”

芸娘連連搖頭,臉上布滿了淚水:“這些都是我偷來的,雲郎,你知道麽,她回來了!我知道的,她回來了,她現在就在這裏!她要來找回她的身體,她的丈夫,她的孩子!我怕,我好怕啊,我現在不敢照鏡子,不敢洗臉,不敢沐浴。一看到這張臉,我就好像看到她在質問我,質問我為什麽要害她。”

“芸娘,你聽我說,”上官雲把芸娘抱到貴妃榻上,替她蓋上毯子,親吻着她光潔的額頭,“是她心甘情願嫁給我,是她親口說願意為我做任何事情。人早晚都有一死,她只不過是死在十六歲這年而已。這個年紀多好啊,無憂無慮的,等她年紀大了,她要去煩惱丈夫的後院,兒女的婚嫁,還不如死在這個年紀。更何況她的雙親有我照顧,她有什麽舍不下的?”

“無恥!”聽了上官雲颠倒黑白的話,窗戶外的裴景行實在是忍不住,握着刀身狠狠地罵了一句。

蘇衍深有同感,重重地點頭,表示認同。

屋裏的人還不知道窗戶外有兩個不速之客偷聽,上官雲一直變着法子安慰芸娘,可芸娘卻始終反複念叨着“她回來了,她來要回她的身體,她的丈夫,她的孩子”之類的話。

上官雲無法,服侍的侍女和小厮都被他趕到遠處聽後命令,現在他只能暫時讓芸娘一個人留在屋裏,自己則打開門,把在遠處候着的小厮喊過來。

“去請萬道長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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