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不出裴景行所料,他一個普通人的身份,很快就吸引了鬼市上不少鬼怪的目光,有幾個大膽的甚至直接湊上來,圍在裴景行周圍,好奇地打量着他。

裴景行目光呆滞地看着他們,喃喃問道:“你們見過我家娘子了麽?”

“娘子?你家娘子姓甚名甚?”其中一個鬼飄到裴景行面前,問道。

“她叫莺兒,”裴景行急切地問道,“你們見過她麽?”

“莺兒是誰?”

“沒聽說過呀。”

“這人傻了吧。”

裴景行聽着周圍的聲音,又說:“莺兒是我家娘子,我們數月前才偷偷成親,正是新婚燕爾。結果一個多月前,我發現她每隔半個月,都會在子時來到這裏,等出來的時候,穿的衣服是一樣的,臉卻變了一個人。她已經失蹤好多天了,你們見過麽?”

裴景行将特征說得那麽明顯,很快就有鬼猜出莺兒的身份:“難道是畫皮?”

也有鬼怪看上裴景行,此時氣得捶胸頓足:“看這小哥那麽俊俏,居然被畫皮給糟蹋了,可恨,可恨!要是讓我早點知道,我就和他成親了!”

有新來沒多久的鬼怪,因為還保留着人間的記憶,對裴景行的遭遇頗為同情:“唉,如此深情的男兒,當真叫人佩服。”

裴景行故意做出一副心急火燎的樣子:“你們知道莺兒的下落麽?”

幾個鬼怪互看一眼,皆是搖頭。

裴景行抹了抹眼角:“我知道莺兒不是人,但不管她是人是鬼,她都是我的妻子。還請你們幫幫忙,告訴我有誰知道莺兒的下落。”

他這般深情的模樣,讓這幾個許久沒有接觸過人類的鬼怪動容,當中有一個猶豫再三,還是說了出來。

“我們雖然不知道,可有個夜叉是知道的。”

裴景行大喜:“請問是哪位夜叉?”

“他就在鬼市那塊地方巡邏,”這個鬼伸手給裴景行指着方向,又說,“他是鬼帝手下一員猛将,平素酷愛吃鬼,所以被鬼帝派到鬼市來鎮守。無論是人是鬼,只要壞了鬼市的規矩,都會被他一口吞掉。你、你自己過去,小心點。”

裴景行聽後,做出一副大喜過望的樣子來,拱手答謝道:“多謝指點。”

幾個鬼怪自覺讓開一條道來,等裴景行走遠了,又聚攏在一塊,紛紛感嘆着又是一個情聖胚子的好兒郎。

發現裴景行竟然主動走向夜叉,自投羅網,一旁躲起來的蘇衍伸手掏出一張符紙,便要沖出去,卻眼尖地發現裴景行正一手伸到後背,沖着自己躲藏的方向擺擺手。

是要自己繼續躲着?這人在打什麽主意?

蘇衍現在滿腦子的疑惑,又不好貿貿然跳出來,免得壞了裴景行的計劃。他只好悄悄往夜叉那邊靠近,選了一個能及時出手的地方躲起來,打算一旦裴景行有危險,就先別管畫皮的下落,把人救下才是。

夜叉老遠聞到裴景行身上的煞氣,兩人多高的身軀一下子竄了過來,居高臨下審視着裴景行:“好嫩的人,居然有膽子來闖鬼市。算你運氣,碰上爺爺我,一口把你吃了,免得死前還被折磨。”

裴景行裝出一副受到驚吓的樣子,戰戰兢兢地說:“夜叉,我是來找我的妻子的,鬼市裏的鬼說,莺兒是畫皮,你知道她在哪。”

“畫皮?”夜叉上下打量着裴景行,“你長得倒是比旁人都要英俊,難怪原本偏愛書生的畫皮看上你了。”

裴景行和西京的書生來往不多,他學着記憶中裴懷玉的模樣,對着夜叉拱手拜道:“還請你告訴我莺兒現在在哪,我必有重謝。”

夜叉對裴景行所說的重謝嗤之以鼻,他又不是人,人間的重謝對他來說,與糞土無異。

不過裴景行的話倒也提醒了他——前些天有傳言說西京不少鬼怪打起百鳥朝鳳衣的主意,或許畫皮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來不及吃了眼前這個英俊男人的心髒,便急匆匆回來護衣。

如果他把這個男人送給畫皮,那畫皮豈不是要好生答謝他?

要知道,這些年鬼市裏不守規矩的鬼怪越來越少,夜叉可是有好幾年沒放開肚子痛痛快快地吃鬼了。

夜叉心中那把算盤打得直響:“伸出手來。”

裴景行不解,但還是依言将手伸出來。

夜叉用尖銳的指甲在裴景行手心畫了一個圖案,說道:“你往西邊走,神靈坊西邊武侯鋪往東走三十步的地方,有一棵桐樹。到了那裏,你把掌心貼在樹上,你妻子自然就會出現了。”

裴景行也不管手心的血,答道:“多謝。”

等離開夜叉的視線,蘇衍再也忍不住,從一旁的大樹後面鑽了出來:“怎麽樣?”

裴景行笑道:“知道了,去神靈坊。”

“等等。”蘇衍突然叫住他,趁着裴景行還沒有反應過來,直接把後者藏在身後的那只手抓到自己面前,臉色一下子就變了,“怎麽回事?”

“夜叉畫的。”裴景行看蘇衍臉色不佳,寬慰道:“沒什麽,就是把皮劃破了而已。夜叉說到了神靈坊西邊的武侯鋪,往東走三十步,把掌心貼在樹上,畫皮就會出現。”

裴景行不明白當中的緣由,蘇衍卻是懂的,他咬開自己的指尖,往裴景行的手心滴了兩滴血:“他在騙你,你看,這是夜叉在你手上做的印記,目的是要讓畫皮知道,是誰把你送上門去的,讓畫皮不要忘了報答他。”

蘇衍的血一接觸到裴景行的傷口,立刻滲透進皮肉裏,随後從傷口處斷斷續續冒出一些黑血來。等黑血流盡,裴景行手心的傷口很快就愈合了。

“這黑血是夜叉的毒,”蘇衍放開裴景行的手,“如果你沒找到畫皮就被毒死了,夜叉就能通過你手上的印記找到你,把你吃了。”

經過蘇衍這麽一通解釋,裴景行自嘲道:“本來還以為我真的騙過那群鬼了,沒想到被夜叉給騙了。”

蘇衍沒好氣地說:“鬼也是分的,不要以為佘九郎蠢,其他鬼怪也和他一樣蠢。”

被戳破心思的裴景行不怒反笑:“我不過是鑽了鬼怪小瞧人的空子,騙了他們一回。現在我被夜叉騙了,也算是扯平了。”

他看蘇衍氣鼓鼓的樣子,知道蘇衍是因為把他牽扯進這件事而自責,有意轉移他的注意力:“夜叉說畫皮就在神靈坊,去不去?”

蘇衍把頭轉過來,看着裴景行,半響才從齒間基礎一個字來:“去!”

兩人離開鬼市,趕往神靈坊。而此時,畫皮已經将百鳥朝鳳衣拿出來,大方地送到胡女手上。

“怎麽樣,瞧好了麽?”畫皮笑嘻嘻地看着一臉激動的胡女,後者正因為找到百鳥朝鳳衣而激動地渾身發抖。

“這是真的百鳥朝鳳衣?”胡女雙手小心翼翼地拉扯着手中華貴的衣裙,試圖找到藏在衣裙裏的秘密。

畫皮聞言,一張臉冷了下來:“你以為我是誰,會拿假的來騙你麽?”

胡女倒不認為畫皮是在騙她,按照傳聞所說,百鳥朝鳳衣用金絲在衣裙的背後繡了一條鳳凰,又在裙擺處繡了一百只活靈活現的鳥,沒有一只是重樣的。字畫還有贗品,但衣裙卻不會有,更不必說是百鳥朝鳳衣這種耗時耗資巨大的衣裙了。

“看夠了?”畫皮等了一會兒,有些不耐煩了,“那咱們開始吧。”

胡女的手一下子停在了半空,畫皮皺起眉頭:“該不會是想反悔了吧?”

胡女連連搖頭:“不是的,不是的,我只是……只是有點怕。”

“有點怕?”畫皮饒有興致地看着胡女,“應該是很怕吧?你知道我要怎麽扒你的皮麽?從頭頂劃開一道口子,把水銀灌進去,這樣你的皮和肉就會自動分開,我也不用擔心你的人皮會損壞了。”

胡女果然害怕起來,一張臉變得慘白,血色盡失:“可、可以用別的來交換麽?你喜歡衣服的話,我買十件、不,二十件來換!”

畫皮眯起眼睛:“我看起來就這麽好打發麽?”

胡女連連搖頭:“或者等我找到了聖地,我把太子藏在聖地裏的寶藏送給你!”

“寶藏?”畫皮對這倒是有些興趣,“什麽寶藏?”

“我……我不知道。”一緊張,胡女便說了實話。

“那可不行,”畫皮心中自有一把算盤,“要麽你把人皮給我,要麽你就別想拿走這件百鳥朝鳳衣。”

胡女頭一回動搖了。

自她出生起,身邊所有人都在在教導她,他們的生命必須終結在聖地裏,否則憤怒的天神會降下懲罰,讓他們死後的魂魄無法升入天堂,而是被天神降下來的雷電、風暴與毒蛇折磨。

可是聖地真的存在麽?

胡女不知道自己父母與弟弟死前的想法,但她本人在面對生死抉擇的時候,終于看明白了——她不願意用自己的生命來換取聖地的秘密。

她這個念頭剛一起來,就立刻在腦海裏放大,沒一會兒,就徹底把先前與畫皮的約定給擠到九霄雲外了。

胡女深吸一口氣,假意檢查百鳥朝鳳衣,随後趁着畫皮不備,突然暴起。手中扔出兩枚黑球,直擊畫皮面門!

畫皮不敢大意,緊跟着從凳子上跳了起來。她手指在佘三夫人的頭頂上一劃,身體便從佘三夫人的皮裏跳了出來,随後左手接住佘三夫人的皮,往上一抛,把皮挂在房梁上。

兩枚黑球一前一後撞在畫皮身上,放出濃濃的黑煙,将胡女的身形吞沒。

“想反悔?沒門!”

畫皮大怒,張開嘴用力一吸,把面前的黑煙盡數吸進嘴裏,緊跟着追了出去!

胡女帶着百鳥朝鳳衣沖了出來,卻發現眼前盡是郁郁森森的大樹,并不是先前畫皮帶她來的那條路。

畫皮此時已經追了上來,面對猶豫不決的胡女,她毫不手軟,左手用力向前一揮,綁在胡女的腰間,緊接着向後一拉,把人甩進屋中!

胡女剛沾上屋中一張凳子,四周的機關被觸動,自房梁上降下四根用藤蔓編織而成的繩子,纏上胡女的四肢。胡女拼命掙紮,藤蔓自動收縮,将她淩空吊起。

腳尖堪堪能碰到地面的胡女失去了支撐,使不出力來,冰涼着一張臉,看着畫皮怒氣沖沖地從屋外進來。

“把刀和水銀拿上來!”畫皮撿起掉在地上的百鳥朝鳳衣,随意往旁邊一扔,對着屋裏吼了一句。

門被打開,一個血肉模糊只能勉強看出人形的怪物走了出來。怪物手中拿着畫皮要的刀與水銀,走到胡女身邊,将這兩樣東西放下。

“倒是比前幾個傀儡經用。”畫皮拿起刀,也不管刀柄上殘留的血,啧啧兩聲,“看來以後可以多扒些妖怪的皮,死了做成傀儡比人的經用。”

胡女又驚又懼:“你、你說什麽?”

畫皮用刀背輕輕打了幾下胡女的臉,笑着說道:“反正你要死了,也讓你死個明白。這個肉塊呢,就是我現在用的皮的主人。哎哎哎,你別這個表情啊。等我把你的皮扒下來,你也就是這樣子,沒什麽好嫌棄的。”

“你……你居然這麽殘忍。”

畫皮張開嘴,哈哈大笑:“我就這麽殘忍,怎麽的了?”

胡女瞪大眼睛,看着越來越近的刀,大喊道:“我答應你,我答應你!你把百鳥朝鳳衣送給我的族人,我把我的皮送給你!”

“晚了!”畫皮眼中閃過一道寒光,“你要是當初按照咱們說好的來,我當然會把這件衣服交給你的族人。但是你毀約在先,就不能怪我不守信用。”

畫皮自有她的打算。

先是一個佘三夫人,後又是一個金發碧眼的妙齡女郎,都是為了這件百鳥朝鳳衣而來,可想日後她還能以這件衣服為誘餌,收集天下無數美人的皮囊。

畫皮給胡女灌下藥水,等胡女感受不到痛苦,這才用刀在胡女的天靈蓋上劃開一道口子,再慢慢把水銀灌進去。

胡女喪失痛感,眼睜睜看着自己的皮一寸寸自身體上剝落,耳邊還不斷響起畫皮那殘忍的嘲諷。

是啊,就是因為自己出爾反爾,因為怕死而自私地把聖地的秘密推開。天神,這就是你降下的懲罰麽?

在最終喪失意志前,胡女無力地擡起頭,目光對上房梁上佘三夫人那張皮。

後者空蕩蕩地擺動着,扭曲的臉孔恰好形成一個無聲的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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