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裴景行與蘇衍按照夜叉所說的,找到了那棵桐樹。蘇衍讓裴景行退後一些,自己則伸出右手,按在樹幹上,他稍一用力,一只手便陷進樹裏去了。

“就是這裏了。”蘇衍拉住裴景行,提醒他,“要進去了,小心。”

裴景行只覺得蘇衍手勁極大,他還來不及做出反應,就被蘇衍一把拉進桐樹裏。

“這裏是哪裏?”

裴景行站起來,看着周圍一圈郁郁森森的大樹,問蘇衍。

“畫皮的老窩。”蘇衍将先前那件衣服扔給裴景行,又掏出幾張符紙來,“畫皮用自身的法力在這棵桐樹裏另外開辟一方天地,這裏就是她的天下。小心點,她可能就在附近,你先把衣服穿上,免得暴露。”

裴景行依言穿上,又抽出橫刀,與蘇衍背貼着背站在原地,仔細打量周邊情況。

蘇衍則以左手食指中指夾住一張符紙,口中念念有詞。符紙無火自燃,燃盡後的黑灰則化為一道細蛇,在空中盤旋一周,朝着一個方向慢慢游去。

“在那裏。”蘇衍說道,“我們跟上。”

裴景行一邊戒備着,一邊問蘇衍:“你打算怎麽對付畫皮?”

蘇衍搖搖頭:“兵來将擋,水來土掩。到時候我拖着畫皮,你去找百鳥朝鳳衣。”

裴景行挑挑眉,并沒有作答。

彼時,畫皮正美滋滋地坐在窗前,借着外頭的陽光,打理着新到手的美人皮。

黑灰凝聚成的細蛇停在院子外頭,悄悄盤旋成一團。

畫皮收了笑容,将手中的美人皮妥善地放到一旁的架子上,又轉頭吩咐一旁已經成為傀儡的佘三夫人:“行了,你先把地上的東西拖進去,等會我要用。”

佘三夫人僵硬地拉住倒在地上,還時不時抽搐的一團人形血肉,慢慢地把胡女肉身拖進裏屋。

畫皮這才伸手取下架子上的美人皮,套上之後,攏了攏腦後挂着的發髻,又拿起眉筆,對着銅鏡補妝。

待她滿意了,畫皮又擡頭看了眼房梁,淡淡地說了一句:“上去。”

原本垂下來的四根藤蔓猶如敏捷的長蛇,一下子竄了上去,團縮在房梁上。而原本挂在房梁上的佘三夫人的皮,則被其中一根藤蔓小心翼翼地送到架子上放好。

做完這一切,畫皮滿意地點點頭,這才踏步出去。

這裏是她的天地,蘇衍與裴景行無論如何掩蓋自己的行蹤,一旦靠近畫皮所在的地方,他們的行蹤自動會被畫皮知曉。

畫皮得意一笑,換了一身充滿了西域風情的衣飾,出門上去相迎。

蘇衍止住腳步:“來了。”

裴景行聞言,将橫刀攔在兩人面前。

只見一個金發碧眼的女子搖曳着走來,見到兩人,微微一愣:“尊駕是?”

蘇衍也是一愣,眼前這個胡女,不正是當初他與裴懷玉一道,在西市一個雜耍班子裏瞧見的跳胡旋舞的那個麽?

這人怎麽會在這裏?

裴景行沒有見過那胡女,也就沒有蘇衍的疑惑。夜叉說這裏是畫皮的洞府,此時又突然出現一個從未見過的美貌女郎,他第一反應便是将她當成是換了美人皮的畫皮。

他見蘇衍愣在當場,只當是被畫皮的表象迷惑,拉了他一把:“當心!”

蘇衍這才反應過來,他也察覺出不對——一個西域雜耍團的人,怎麽會無端端地出現在畫皮的洞府裏?莫不是,這個胡女的皮囊被畫皮瞧上,已經身死?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蘇衍左手一揚,一張符紙便朝着面前金發碧眼的麗人飛去!

畫皮眼中閃過綠光,身如鬼魅,一眨眼便是移形換影,出現在裴蘇二人面前。

符紙落空,蘇衍一把将裴景行推開:“走!”

畫皮雙手猛地伸長,猶如兩條長鞭,朝着蘇衍重重打去!

蘇衍一手抓住身旁的樹幹,借力翻身,畫皮的雙手落了一空,打在地上,硬生生砸出兩個大坑。

裴景行正要去支援,卻見蘇衍翻身站在胳膊粗的樹枝上,左手捏了一個紫薇訣,揚起右手符紙,口中念念有詞。

畫皮臉色一變,足下一點,便飛快向後退去。裴景行趁機欺身上前,祭出橫刀,對準畫皮後背刺去!

畫皮察覺到身後的勁風,發出一聲嬌斥,兩只手臂倏地向後伸展,竟然繞過裴景行這一擊,直擊他胸膛!

這雙手能夠在地上砸出大坑,裴景行當然不敢直接以身體相撞。他收回橫刀,攔在身前,卻不料畫皮一雙手已經到了他胸口,卻生生半途換了方向,轉而攻向裴景行兩邊肩膀!

裴景行在地上一滾,躲過這一擊,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讓他顧不得其他,起身之後對着樹上的蘇衍大喊:“她怕我們傷了她的皮!”

蘇衍心領神會,又捏了一個天雷訣,可沒多久,天空中隐約傳來雷聲,卻不見天雷降下。

畫皮見狀,笑靥如花,大笑道:“哈哈哈哈,這裏是我的天下,便是天雷,也別想進到這裏來!”

蘇衍雙目一沉,比常人更加黑的左眼愈發深邃,猶如一汪寒潭,冷冷注視着樹下得意洋洋的畫皮。

“走!”蘇衍突然喊出一個字來。

他左手快速變換手勢,捏了一個劍訣,右手則食指中指并攏,其餘三指收于掌心,竟是以指為劍,對準樹下的畫皮刺去!

“破!”

随着蘇衍這一聲,周圍大樹無風自動,發出密密麻麻的沙沙聲。成千上百的樹葉自樹冠落下,跟随着蘇衍的指示,化為無數翠綠的小劍,四方八方朝着畫皮攻去!

畫皮又驚又怒,大吼一聲,手指飛快在頭頂劃開一道口子,真身自胡女的人皮中一躍而起,在空中翻轉身子,一手把失去支撐的美人皮撈進懷中。

畫皮抱着美人皮,在半空縮成一團,牢牢将自己才得來沒多久的美人皮護在懷裏。樹葉凝成的小劍密密麻麻打在畫皮身上,卻連一點傷口都沒有。

蘇衍瞧了一眼已經跑遠的裴景行,從樹枝上跳下,落在地上,腳踩鶴步,口中念念有詞。

眼看自己剛到手沒多久的美人皮險些就被毀了,畫皮大怒,擡起頭來,一張綠色的鬼臉狠狠瞪着蘇衍。

“好一個小道士,竟然敢與我作對。”畫皮伸出舌頭,舔舔嘴角,貪婪地看着蘇衍,“算你走運,生了一副好皮囊,等我抓到你,一定要把你的皮扒下來。”

蘇衍冷冷道:“就看你有沒有這本事。”

随後,他左手又由劍訣變為木雷訣,嘴皮子飛快翻動。

畫皮仰天大吼一聲,兩人周圍的景象随之飛快發生變化。原本參天的大樹迅速枯萎縮小,不多時便成了一塊草坪,随後四面八方湧來翻滾的湖水,很快淹沒了蘇衍與畫皮周遭的一切。

蘇衍咒法念到一半,只覺得自己心髒一縮,一口血湧上喉頭,身體裏原本順暢的真氣凝滞不前,團在關節上不斷膨脹,竟是要沖破蘇衍身體的束縛!

畫皮冷笑道:“想借着這些樹引用木雷咒?也不看看這是誰的天地!”

蘇衍喉間滿是腥甜,說不出話來。他難受地張大嘴巴,一手卡住自己的脖子,拼命想把堵在喉嚨口,卻又不知道是什麽的東西吐出來。

畫皮重新穿上美人皮,笑盈盈地走到蘇衍面前,一手托起蘇衍的下巴,又伸出另一只手拍了拍蘇衍的臉蛋,調笑道:“蘇道長,你可要記住,再厲害的人,在西京也有些是他惹不起的。”

畫皮身上發出森森鬼氣,蘇衍只覺得渾身發冷,唯有喉間燙得厲害。他腹中一陣翻騰,随後一直堵在嗓子眼的東西嘩啦一聲,連同一口污血吐了出來。

“啊!”污血一沾到畫皮,她身上蒙着的美人皮便被燒出大大的一個洞來。

“你,你!”畫皮連連後退,不可置信地看着蘇衍,“你到底是什麽怪物!”

蘇衍擡起頭,他的左眼已經徹底變為深不見底的黑色,右眼僅剩下一絲清明,還在苦苦掙紮。

裴景行聽到畫皮的尖叫,只當是蘇衍得手,足下生風,飛也似地朝着不遠處的屋子跑去。

蘇衍放出的黑灰盤踞在屋外,見到裴景行來了,飛到他手腕處繞了一圈,随後斜斜地飛向窗內。

裴景行手握橫刀,走到窗戶邊,小心觀察屋內情況。

只見那黑灰進了屋子以後,很快從房梁下垂下數條藤蔓,攻擊黑灰。

黑灰一面閃躲,一面朝着一個角落一扇門飛去。

這時,門突然被推開,從裏面跑出來一個血肉模糊的人,裴景行只瞧了一眼,險些就要吐出來了。

這個人原本的皮膚已經沒有了,一雙湛藍的眼睛在血肉的襯托下顯得愈發明亮,她眼中滿是驚慌,不顧屋中藤蔓的糾纏,站在原地朝着四處吼叫。

突然,她看到了窗外的裴景行,大吼一聲,直直地往裴景行沖來!

“烏拉瓦,烏拉瓦!”她被接二連三的藤蔓纏住,随後用嘴、用手、用腳去撕扯這些藤蔓,緩慢卻堅定地朝着裴景行方向掙紮着。

裴景行去西北前,曾經學過一些簡單的胡語,他仔細分辨,聽清這個藍眼怪物口中喊的話,在周朝是“衣服”的意思。

衣服?

裴景行心念一動,探頭去看,果然在靠近窗戶的一個架子上看見一條華貴的衣裙,那衣裙裙擺處繡着不少鳥的紋飾,背後還有一只金線繡成的鳳凰,不是百鳥朝鳳衣,還能是什麽?

裴景行大喜,長手一探,恰好抓住百鳥朝鳳衣的一角,再小心往自己身前一拉,百鳥朝鳳衣便落到裴景行的手上。

“多謝了!”裴景行朝着屋內大喊一聲,也不知道是再向那黑灰答謝呢,還是向那藍眼怪物答謝。

藍眼怪物見百鳥朝鳳衣被裴景行奪走,憤怒異常,一氣之下,她用力掙斷綁在她腰間的藤蔓,跌跌撞撞地追了出來!

裴景行的腳程極快,等藍眼怪物出來時,只能看到他小小的一個背影。

而此時,屋中又傳來聲響,原來是佘三夫人的傀儡發現胡女的肉身不見了,正趕出來尋找。

佘三夫人縱然被做成傀儡,本身也是有九百多年修為的蛇妖,藍眼怪物——也就是原先的胡女——哪裏會是她的對手?

胡女只往前追了沒幾步,便被後來趕上的佘三夫人追上,兩個撕扯在一塊,胡女很快落了下風,被佘三夫人抓住一只腳的腳踝,拖在地上,重新拖回屋裏。

裴景行拿着百鳥朝鳳衣,原路返回,迎面撞上一個人。

他定睛一看,正是畫皮!

裴景行抽出橫刀,結果還沒出手,畫皮便從他身邊竄過,急急地往後跑去。

怎麽回事?

裴景行不敢大意,握着橫刀往前走——能把畫皮吓跑的東西,蘇衍還留在那,豈不是很危險?

但是他往前沒走兩步,就看見蘇衍慢慢從黑霧之中走了出來。

裴景行看清蘇衍的臉,大驚道:“蘇衍?”

他眼前的蘇衍,原本一張白淨的臉孔此時爬滿了紅色與黑色的條紋,似乎是遠古的一種圖騰,額頭上兩塊軟骨凸起,活像兩只角,左眼盡是冰冷的黑色,嘴巴裏冒出四顆尖牙,哪裏還是人的模樣?

蘇衍看見來人,卻只能勉強看到一個影子。

“裴景行?”他喃喃喊出這個名字,随後腳下一軟,倒了下去。

裴景行顧不得其他,沖了上去,把蘇衍抱在懷裏,先上下檢查一番,确定蘇衍沒有受傷後,問道:“怎麽變成這樣子了?”

蘇衍費力地伸出一只手,指着一個方向:“那裏,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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