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小修) ... (17)
接下來該去何處,已然沒有頭緒。
漫無目的地走在大街上,榮興桀不經意,跟一人撞了個滿懷。
這一撞,懷中的那枚令牌掉了出來。榮興桀趕緊撇開那人蹲身去撿。還好有這令牌,也許,自己還是能找到墨軒的吧。
而撞到的那人,竟也沒顧得上榮興桀,慌忙地跑了開去。
榮興桀看看地上的錢袋,猜測是剛才那人落下的,便撿起要追上去還給他。剛起身,一個飛快的人影從身邊擦過,口中喊道:“給我停下!好你個臭小子,我辛辛苦苦把你養這麽大,是讓你跟男人攪到一塊的?”
大概猜測出了這是什麽事,榮興桀看着他們劍拔弩張的樣子,拿着錢袋一時也不知道追還是不追。
鬧出這麽大的動靜,街上立刻聚起了圍觀的人,先前那少年自然也跑不遠,被他爹領着耳朵拽住了。
因為想到了尋墨軒的法子,遇見的又是跟自己相似的遭遇,榮興桀不禁也停下腳步,跟着路邊的人一起注視着這對父子。
那少年耳朵被揪得狠,卻嘴上還不服軟,叫嚷着:“爹,我們是真心相愛的!你不能這樣!”
此時,榮興桀注意到人群裏還有一位也是相仿年歲,紅着眼邁出一小步,又退回去。
過了好半天,被爹揪住的那少年嗓子都要啞了,這清秀少年才顫顫出聲:“爹……”
“誰是你爹!”那人氣得,擡手眼看就要給這少年一巴掌。
卻聽“啪”的一身,巴掌落在了及時擋在他身前的人的臉上。而那位父親,也是驚訝地看着自己的手掌,半天回不過神來:“阿仔,你……”
“爹,阿隸是很窩囊,書讀不好,整天游手好閑不做正事。可是,阿昱卻願意跟我踏踏實實過一輩子。爹,你就答應我們吧!”
那喚作阿昱的少年,此時是含着滿眼地淚水,心疼地望向阿隸腫起半邊的臉。
榮興桀看着他們,不由得自己眼眶也濕了。慌忙将錢袋交給身邊的一人,拜托幫忙還給阿隸,就默默從人群中退開。
榮興桀當然明白,爹的松口,少不了樊墨軒背着自己下的功夫。此時看看別人,在對比一下自己,才驚覺,樊墨軒為自己已經做了太多太多。
管他到底是騙局還是其他,自己想要跟他過下半輩子,他也為這努力着,還有什麽不滿呢?
想到這裏,榮興桀就快步走到一家酒樓前。裏面飯菜的香味兒飄到路上,榮興桀循着香味走進去,就近找了張空桌坐下。
小二上前報了一長串菜名,可他從“西紅柿炒雞蛋”這個菜名之後就都沒聽進去。只點了這一個菜,聞着那酸酸的味道傳進鼻腔,竟會覺得鼻子也泛出一陣酸來。
還是習慣從裏面挑出雞蛋來。飽蘸了酸汁的雞蛋入口時,讓他想起爹跟自己搶雞蛋時的樣子,想起墨軒默默地吃下自己挑剩的西紅柿的樣子。
因為點的菜不多,小二為他上了菜之後,便忙着去招呼別人了。榮興桀吃完了飯菜再叫他來時,小二還有點不大樂意。
可是當手裏被塞進一塊碎銀子時,小二立馬換上了殷勤的臉:“這位客官,有什麽吩咐?”
“我打聽一下,這附近,可有焚熾宮的人?”
“焚熾宮!客官說的可是半年前燒了的那焚熾宮?”小二的聲調顯示了他的驚訝。
榮興桀蹙眉點點頭。
小二讪笑了一下:“客官,您這不是明知故問嘛!燒都燒了,哪還有什麽,什麽焚熾宮的人啊!”
榮興桀心裏“哐當”一聲。“不……不可能!他們是搬去別處了!你若不願回答,把那銀子還給我!”
小二卻躲開了榮興桀要拿銀子的手:“這位客官,看來是挺了解焚熾宮的。不知,怎麽稱呼啊?”
榮興桀一愣,答道:“石門镖局榮興桀。”
小二的目光亮了一下,回頭環顧一圈,壓低聲音道:“石門镖局的榮少俠,可是有焚熾令的。這位客官若是要冒名,我勸你還是趁早放棄。”
“你是焚熾宮的人?”榮興桀禁不住脫口而出,又立馬被捂住了嘴。
“哎,真是沒辦法。”小二說着,自己笑了起來,“客官跟我這邊來吧。”說罷,往酒樓外面走去。
榮興桀心裏疑惑是一層一層的。這小二,不招待客人了?
可疑惑歸疑惑,卻是一點兒不敢怠慢地跟了上去。
七彎八拐,進了一處深巷,連街上熱鬧的聲音都傳不進來。小二停住了腳步,伸手在自己臉上除下些東西。
榮興桀再一看,又是一愣。出去易容裝束後的小二,可不就是炎争。
炎争笑笑:“原本還想騙騙你,看你挂心宮主的樣子。哪知道你是認定了宮主沒事啊!”
“這……這是……”
看着榮興桀又驚又喜的樣子,炎争更大聲地笑了起來:“你還真是!別擔心,焚熾宮是搬去別處了。還幸虧你是找到我了,要是別人,你鐵定要被騙了去。哪有你這樣沒說上兩句就什麽都全盤托出的!”
榮興桀赧然:“我猜想,我有焚熾令的事也不是誰都知道的……對了,你說焚熾宮搬了,現在在什麽地方?”
“這我可不能說。”炎争一臉嚴肅,又補充道,“宮主交代的。”
“他……不欲被我找到嗎?”
面對榮興桀黯淡下去的神情,炎争又嘆了口氣:“焚熾宮大舉遷徙,就是為了藏起來,這自然不能說。但宮主現在也不在宮裏。具體在哪兒,我也不知道。你要找他,還得想別的法子。”
榮興桀牽強地扯了扯嘴角:“還是謝謝你……我再去別處找去……”
“哎,你別急着走啊!”炎争從懷裏拿出一顆信號彈,“這個,估計你用得到吧。我早些年從宮主那兒偷來的,一直沒舍得用。你可別把我說出去。”
這信號彈,自然是找百裏蕪羌用的。榮興桀心知他是說笑,卻沒能笑出來。
炎争也沒再說什麽,又将易容之物重新貼在眼角和下巴,揮揮手走出了巷子。
在鎮上一家客棧訂下房間,榮興桀這才出來找到隐蔽的一處,放了信號彈。
等待是煎熬的。他甚至對百裏蕪羌到底會不會出現、什麽時候出現,都沒有數。更害怕他出現時自己錯過,因而便一直守在那處,不敢移動半分。
可就這麽死等着,竟還在天蒙蒙亮的時候讓榮興桀等來了百裏蕪羌。
百裏蕪羌一見着他,露出了然的一笑,搖搖扇子:“我說怎麽這個方位會發出信號彈,原來是你。”
“百裏先生,不……不好意思,用了信號彈找你來……我其實……其實……”榮興桀也不知是激動還是緊張,半天還沒說到重點上。
“合着,你找我來就是為了道歉的?”百裏蕪羌自打知道了他和樊墨軒在一起,就把榮興桀看做自己人,話語間也少了文人氣,變得刻薄了起來。
榮興桀被他說得極為窘迫,口裏嘟哝了一聲,才深吸一口氣,問道:“焚熾宮,這些日子是不是發生了什麽?還有,墨軒……他……現在在哪兒?”
百裏卻沒立刻回答,而是反問:“你都知道了?當時你們問我的,害樊怡汝的人?”
榮興桀沉默了片刻:“知道了……你不是百曉生麽?怎麽還要問我。”
百裏蕪羌哈哈大笑:“合着我這名頭,害得我連這家今日吃的什麽菜,那家夫妻哪日行的房事,都得知道咯!”
“你……真的是文人嗎?”榮興桀不禁問道,卻立刻發現被轉了話題,“你還沒回答我呢!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百裏蕪羌又搖了搖扇子:“就如你知道的那樣,焚熾宮遷了址。至于樊墨軒……他現在,興許在皖南九華山上。”
看着榮興桀立刻有了神的目光,百裏蕪羌又道:“不過,還是那句話。腿長在人身上,等你趕過去,他又去了何處,我卻是無法知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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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
62、六十一章 ...
榮興桀自然也知道他這說的是實話,并非刻意為難自己,于是重重謝過。
百裏蕪羌剛準備離去,忽然又聞榮興桀喚住自己。
“我說,你又有什麽事?”語氣中帶了些不耐。
“碧陌和黃璃近來找過你嗎?”算了算,該是發生那事的時候了。
百裏蕪羌一聽這話,眉頭立刻鎖得死緊:“不提還好,一提我就來氣。還不都是你,害得我現在到處躲着他們兩人!”
榮興桀不解,百裏蕪羌繼續道:“當初,不是你說別讓墨軒去害玄冥教的人嗎?我覺得你說得挺有理,應承下來了。現在倒好,不聽樊墨軒的意思,反倒是順着你去躲碧陌和黃璃的追問。你看看,知道太多也不好呀!”
榮興桀不好意思地撓撓頭:“那個……恕我直言……你這麽一直躲着,也不是個辦法啊……”
百裏蕪羌給了他一個爆栗:“我能不知道?到底誰是百曉生啊?”
“這麽說……裴冷樞裴大俠是不會有事的啦?”榮興桀縮縮脖子,點着頭表示百裏蕪羌的話很是在理。
“嗯……算是吧。”說完搖着扇子打了個哈欠,“太晚了,我走了。你自己找人去吧。”
看着百裏蕪羌離去的背影像是灌了幾罐酒的醉漢,榮興桀不由得有些怔怔。
他知道百裏蕪羌的心裏一定是裝着什麽事,遠不像他表現的這般豁達。也許,百裏他最最無奈的,是薛子埙此時往南方趕着,而他,卻只能往北方躲。
又花了四五日時間,榮興桀在次站在了九華山下。
擡頭望去,不見山頂,只見落敗了葉的樹丫參差,在一片傾斜的空中留下犬牙般的邊緣。
他猜測,樊墨軒來這九華山,是尋豐疏崖的。
但是卻沒在去找司徒敬蘭,而是選擇自己山上。他想自己去找到樊墨軒,然後跟他面對面,告訴他自己的想法。
只是他倆之間的事,沒必要去麻煩第三人。
這麽想着,腳下也變得更有力量。只要想着,自己是朝着墨軒走的,就能一直走一直走,不會疲倦。
免不了在林間迷了路,好在沒繞得太遠,耽誤了約一個時辰,終于看見了前方的小屋。
屋前,一方石桌邊,坐着對弈的兩人。
玉質棋子落在棋盤上,發出清脆的聲響。而對弈的二人卻是從頭至尾沒發出一聲,甚至是榮興桀決定他們察覺到自己的出現時。
榮興桀不覺壓抑住呼吸,走到他倆旁邊,準備等他們将這盤棋下完。
樊墨軒執的是黑子。修長的食指和中指夾住黑得發亮的棋子,格外好看。而豐疏崖卻是沒下一子,搖頭許久。
并不懂棋藝,可榮興桀就這麽看着,竟不知不覺地看了一個多時辰。等到豐疏崖棄子認輸,兩人開始整理的時候,榮興桀才恍然發覺。
“豐前輩,墨軒這次是贏了三子。還請前輩務必遵守承諾。”樊墨軒一邊将盤中的黑子揀出,一邊跟豐疏崖說着。竟看也不看榮興桀一下。
豐疏崖倒是聽了這句話,看了榮興桀一眼:“人都找來了,你一味地逃避又有何用?與其認為地去忘卻,不如好好珍惜。”
榮興桀聽出些名堂,似乎是樊墨軒以勝過豐疏崖為條件,向他提了什麽要求。而其,這要求應該還與自己有關。
“豐……豐前輩,你們這說的是什麽?”榮興桀想也幫着收拾棋子,伸出手來,卻不經意跟伸向同一枚棋子的樊墨軒的手碰上了,又有些尴尬地收回來。
豐疏崖把自己手裏盛白子的缽遞給榮興桀:“你們好好說說罷。我去泡壺茶來。”
這下,一人拾白子,一人拾黑子,不會再尴尬了。
可榮興桀卻覺得,心裏好像給堵了一塊。任是全神貫注地揀着棋子,還是安定不下來。
墨軒,就站在自己身邊。
墨軒,也在揀棋子。
墨軒……
“墨軒!”喊出聲來,擡頭對上他的雙眼,“墨軒,我……”可是,話語卻在這時斷了。
樊墨軒看向他的目光中,說不出的冷漠與淡然。仿佛,只是陌生人一般。
“小榮,你為何尋來?”即便是同以往一般的叫法,即便是可以喚起記憶的聲音,卻無法抹去那份生疏。
榮興桀端着缽的手不由得抖了一下,就仿佛那缽裏的棋子太多,而沉重不堪:“我去了焚熾宮,看見它被燒毀了。”
“嗯。焚熾宮遷去別處了。”樊墨軒回答得依舊那麽平淡。
“墨軒……你來找豐前輩,是為什麽?告訴我。”
樊墨軒将最後一粒黑色棋子放入缽中,又拿下榮興桀手中的:“二十年餘前,江湖上流傳着一種以金針刺入腦補,抹消記憶的方法。用針手法卻與尋常針灸手法不同,而是與棋盤上落子的手法相似。然而,現今江湖上卻無人會此法。”
“你是要消去記憶?為什麽?”榮興桀不由的聲調拔高了許多,眼睛也驚訝地睜大了望向樊墨軒。
樊墨軒卻忽然面色一沉:“自然是有不好的回憶要消去……這與你又有何幹?請回吧……”說罷,收好了棋盤和棋缽,要進屋去。
榮興桀又怎會就此離去。他二話不說地跟了上去,搶在樊墨軒之前跨進門檻。
屋裏的豐疏崖一擡頭,露出無奈的一笑,又顧自将紫砂壺裏的第一泡茶水澆在茶盞上,洗淨茶具。
樊墨軒将東西交還給豐疏崖,問道:“豐前輩準備何時施針?”
榮興桀咬咬牙,上前一步站到樊墨軒和豐疏崖中間,面對着樊墨軒:“你想忘掉什麽?因為做了違心的事,想要以此解脫?”
榮興桀剛說出口,就後悔了。明知這事兩人都不願再提起,偏偏現下火氣一大就不經腦地說了出來。
再看樊墨軒,果然臉又黑了一層。
“墨軒,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怡汝的事我都知道了,你別多想。你別這麽對自己……”榮興桀慌慌張張地解釋着。
“解脫?或許吧……”樊墨軒道,忽然又将目光轉向了豐疏崖,“前輩,有勞了。”
看着樊墨軒泰然自若地散下頭發,背對着豐疏崖坐下,榮興桀忽然覺得自己明白了他所說的“解脫”的意思。
解脫……原來,是要忘記自己……
“墨軒……我不同意……”低着頭,榮興桀這句話說得很輕。
“嗯?”
擡起頭來,直視着樊墨軒:“我說,我不同意,你一個人的解脫!”仿佛說出了這句話,心裏豁然開朗。終于可以籲出一口氣了。
豐疏崖此時分別遞了一杯茶到兩人手中:“當初我困在棋局中,你一句話點醒了我;這回,倒是你困在其中了。旁觀者清,便是這個意思吧。”
樊墨軒愣了一愣,對豐疏崖恭敬道:“請前輩指點。”
“我雖說一把老骨頭了,可這些事,年輕時又有誰沒經歷過!”豐疏崖說到這兒,大笑了兩聲。榮興桀立刻窘迫得臉上發紅。
豐疏崖又道:“即便是沒可能再在一起了,也不要輕易去消除記憶。固然回憶會讓心口發疼,可你不能否認,越疼的往往也越美。更何況,你現在并不是無法挽救的境況。好好珍惜吧。”
豐疏崖說完,就如豪飲般喝下了茶,将屋子留給了榮興桀和樊墨軒。
樊墨軒還怔怔地坐着,榮興桀先反應過來,走到他跟前:“墨軒……我們和好吧。”
“你……不怨我欺你瞞你?”樊墨軒手緊攥着,用力到指節都發白。
榮興桀搖搖頭:“過去我總覺得沒有欺瞞才是真心相待……可是,我哪裏又能保證從來沒欺騙過你……”
“小榮,你知道嗎,這些日子,我天天在做一個夢……”樊墨軒嘆了口氣,繼續道,“我們在一片雪地裏,我告訴你我騙你,騙了你很多……終于,你還是沒原諒我,就站在那雪地裏怎麽都不肯走……我想,這一定是我錯了,上天對我的懲罰。”
榮興桀忽然不知該怎麽說,雙手捂緊了自己的嘴巴。若沒猜錯,墨軒說的這個夢,就是他上輩子最後一天的場景。白茫茫的雪地裏,自己失控地扔下金鎖。
“這……都是假的,都是假的……我怎麽會,會傻傻地一直站在雪地裏呢?你不知道我很怕冷嗎?”笑着看向樊墨軒,榮興桀輕松地說道。
騙人的話語,本就不可回避。因為,心裏有想要保護的人。
樊墨軒終于是舒展了眉心。他攬住榮興桀的腰身:“太好了……我原本還怕,再也記不得你了……”
榮興桀傻傻地笑着:“沒我的同意,不可以就這樣忘記!”自己存了兩輩子的記憶,而你卻要連僅存的一輩子也要抹去。我,當然不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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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六十二章 ...
豐疏崖一人從屋裏走出來,信步走在林間小道上。留了榮興桀和樊墨軒在屋中,相信他們能将問題說清楚。
看見一株卷柏吸收了露水,蜷曲枝葉伸展開來,如“複活”一般【1】。豐疏崖駐足在它前,蹲□子。
很久,沒這麽下過棋了。每當下棋時,都會想起師父來。
師父是個不茍言笑的人。學武的那段日子,豐疏崖印象最深的,就是師父聽着大師兄和二師兄的争吵長籲短嘆。
豐疏崖入門得遲,因而師父分開來教他和兩位師兄。師父傳授的時候,很用心。但卻也說不出來,武學到底是應該重內功還是重招式。
除去武功,豐疏崖最先學的是棋藝。他記得那天,師父将他一人叫去了棋室。桌上擺的,是被擦得锃亮的棋盤。師父讓他坐在了對面,雙指夾起一枚棋子:“疏崖,先學如何起子。”
起子學了十天有餘,又開始學落子。這一學,就是個把月,卻連最基本的博弈規矩都還不知。
直至師父百年,才明白,當年那看似毫無意義的一個多月,師父竟是把那金針之術傳予了他。
冼辛河的墓就在這片林子裏。豐疏崖又走了幾步,停在墓碑前。
墓上長了些雜草,卻不茂密。墓碑上也被打理得幹幹淨淨,看得出被照看得很細心。
豐疏崖在墓前跪下,磕了幾個頭:“師父,那金針之術,恐怕,徒兒今生再無機會施展了。”
一只麻雀飛來,停在墓碑上,來回轉了幾圈,又飛走。
“大師兄和二師兄,他們已經不再争吵了……徒兒的棋藝,像是又退步了……”緩緩的說着,聲音像是會被深秋寒冷的風吹散。
榮興桀和樊墨軒不知何時也到了這裏,遠遠地站着,看着豐疏崖的背脊,跟墓碑一般筆挺。
“難怪……師兄當時沒能找到……”榮興桀輕聲說着。他還是習慣稱鄒桐為師兄。
“我們也去祭拜一下吧。”樊墨軒提議。
榮興桀點點頭。兩人并肩走到了豐疏崖的身後,一齊跪下。
磕了三個頭,豐疏崖也站起來轉向他們:“竟給你們也找到這兒了。江湖上,當真是後浪推前浪。若無他事,莫再來擾了我和家師的清淨吧。”
榮興桀和樊墨軒明白他的意思,鞠躬拜別。
他們離去之後,九華山又會恢複它的幽靜。半山的卷柏,依舊會在正午蜷曲起葉子,在傍晚再度伸展開來。
九轉還魂草,一日之內,經歷由生到“死”,再到生。人的生死,卻沒這麽簡單。
下山的路上,樊墨軒握住了榮興桀的手。榮興桀臉紅了一陣,也坦然地反握住。
樊墨軒忽然笑了:“小榮,适才我們在那墓前,可像是拜天地?”
“才……才不是拜天地!”榮興桀立刻伸長了脖子反駁。
“那,咱們什麽時候拜?”樊墨軒繼續逗他。
榮興桀不滿地撅了撅嘴:“這還是算了吧……否則,還不知江湖上該怎麽說我們。”
他們,都還沒勇敢到将這份心思公諸于世。
“好了,別想了。”樊墨軒摸摸他的後頸,“還有些事,得盡早處理掉。”
“啊?什麽事?”榮興桀立刻被轉開了注意力。
樊墨軒笑笑,答道:“樊怡汝的事。”
榮興桀立刻心裏升起不好的預感。可再欲追問,樊墨軒也只閉口不提。
深夜,敲開一家打烊了的客棧的門,住進一間上房。
榮興桀連日來的疲勞一下侵襲而來,剛挨上床就要昏昏沉沉的入睡。樊墨軒搖了搖頭,湊近他耳邊:“你真這麽累?還是躲着什麽?”
榮興桀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半天反應過來樊墨軒話裏的意思,立刻滿臉漲紅,要往被子裏躲去。
“行了,好好休息吧。”樊墨軒幫他把緊捂的被子又弄松了一點,自己也除下衣衫準備入睡。
可被這麽一鬧,榮興桀的睡意又消去了大半,滿腦子都是些亂七八糟的事。
倒是樊墨軒,輕輕把手遮在他眼上:“快休息吧,都瘦了這麽多了。”
榮興桀這才安心地睡去。這一覺竟是睡得極舒坦,次日醒來時,整個人蜷在樊墨軒的懷裏。
樊墨軒似乎是對如何解決樊怡汝的事早有想法,因而這之後,便直奔樊家莊。
榮興桀心裏也矛盾得緊。不可能說對樊怡汝前前後後的事沒有感觸,可到底自己該去做些什麽,卻是根本沒譜。但想想,現在也跟樊墨軒說開了,跟着他辦,應該沒錯了吧。
在路上有行了兩日,開始聽聞衆人讨論着玄冥教的事。
到了一個繁華的鎮上的時候,榮興桀特意要求去一家人多的酒樓吃飯,正好可以詳細打聽一下。
果然,兩人一落座,就聽到鄰桌的人談開了。
“玄冥當真被滅了?不是說他們的‘霜绛’厲害得不得了嗎?”一人發問。
“我親眼所見,還能有假!那毒藥厲害,我們有百來號人呢!可不是把他們打得稀裏嘩啦!那冷教主,還肩口中了一劍呢!”
榮興桀不滿地“哼”了一聲:“以多欺少,此時倒能這麽堂而皇之地說出來了。”
這話雖然說得不響,卻也足以讓酒樓裏許多人對他側目。
立刻就有一人單手握劍走到了他們桌前:“那照這位兄弟的意思,倒是我們武林正派的不是了?”“武林正派”這四個字,被說得格外重。
榮興桀自然不會就此服軟,立刻瞪起了眼:“武林正派,說得好聽。到底何為正,又何為邪?”
顯然此人也不是什麽能說會辯的人物,眼看着就要拔劍相向,樊墨軒翻腕擲出一支筷子,封住了他手上的一處要穴。
手上失了力,自然劍也“哐啷”一聲掉在地上。
“你!有本事別暗箭傷人,難不成我正派人士還怕你玄冥教的餘孽!”那人立刻惱羞成怒,在座的也有許多人蠢蠢欲動。
榮興桀也沒心情去辯解自己并非玄冥教之人,而是轉向先前說得起勁的那人問道:“你說親眼所見,那請問,當日可曾見到玄冥教的裴冷樞?”
“開什麽玩笑,裴冷樞裴大俠不是早就摔下懸崖了嗎!也就是那之後,玄冥教變得惹人唾棄咯!”
榮興桀心下了然。既然聽到了最初想要打探的消息,便也不準備再做逗留。跟樊墨軒叫喚了一個眼神,兩人躍窗而出。
而被封了腕上穴位的那人憤憤地站在原地叫喚:“喂!打不過就想跑?給我回來!”
而另一位略有些年歲的江湖人士,則是在一角捋了捋胡須:“我剛剛好像看見了焚熾宮的輕功。”
兩人疾奔了一段路,還是榮興桀先內功不濟,才緩下來。
樊墨軒扶住他的背,渡過去一口真氣,才道:”看來,碧陌和黃璃并沒照我想的去殺了裴冷樞。”
榮興桀抓住他的手,眉間鎖得死緊。
樊墨軒看向他,嘆了一口氣:“好了,我知道了。不會再去找裴冷樞的麻煩了。”
這才放下心來,榮興桀又喘了會兒氣,卻立刻又呼吸一滞。樊墨軒正伏在他的耳邊,輕笑道:“晚上你要補償我。”
榮興桀毫不留情地踩了他一腳:“大白天的,你說什麽呢!”
其實這一腳看着疼,樊墨軒倒是一點兒也沒覺着疼。微微側過頭在榮興桀唇邊蹭過:“我說的,自然是晚上的事!”
榮興桀背過身去:“說真的,你不再為難裴冷樞了?”
樊墨軒略一頓,把榮興桀摟進懷裏:“不會了。能跟你在一起,哪怕一日兩日,我已是滿足。”
“說的什麽呢!”榮興桀只躲閃了一下,也主動攬住樊墨軒的背,“既然在一起,就要長長久久的。下輩子的事下輩子再說,這輩子可不能輕易放棄!”
兩人就這麽緊緊相擁,過了許久,榮興桀手都發麻了,還不見樊墨軒有一點要放開的意思,不禁動了動胳膊。
樊墨軒這才放開他,退後兩步:“走吧。”
榮興桀一吐舌頭:“你這是……做好向我爹賠罪的準備了?你把他兒媳婦害了,現在還拐了他兒子。”
“真拿你沒辦法。”樊墨軒笑着搖了搖頭,“我早就做好準備了。向你爹賠罪倒是其次,原先我是打算跟你分開的……”
榮興桀一時也很是動容,垂着頭戳戳樊墨軒:“快別說了,還上不上路了!”
重新取回了馬,兩人卻是極有默契地共騎一匹,另一匹在後頭慢慢地跟着。
馬輕巧地邁着步子,榮興桀眯起了眼睛,嘴角挂着微笑,一刻不停地“當啷……當啷……”地說這。
“這是什麽?”樊墨軒好笑地問。
“鈴铛的聲音。當啷……當啷……”
作者有話要說:注:【1】卷柏也叫九轉還魂草。
還有……共騎一匹馬其實很方便做些糟糕的事……咳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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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六十三章 ...
馬停在樊家莊的大門前,榮興桀不由得嘆了口氣。知道了樊墨軒的身世,再來樊家莊,怎麽樣都會懷着不一樣的心情了。哪怕先前,樊墨軒也已搬出了樊家莊。
樊予鄰在正廳見了他倆。盡管禮數盡是待客之道,卻顯然生分了許多。怕是更多,源于對樊墨軒的忌憚。
“聽說,焚熾宮遷址了?”樊予鄰放下茶盞,引了個話題,但卻是明知故問的成分居多。
“沒錯。想不到叔叔這些年足不出戶,消息還是靈通。”樊墨軒不鹹不淡地答道。
樊予鄰的臉色立刻有些不好。自從和顧徹盈在石門吵翻後,兩人基本便沒再有什麽來往。而樊墨軒的娘蕭素茗也早已搬出樊家莊。這麽大個莊子,如今只他一人住,難免有些寂寞。
樊墨軒繼續道:“其實,知道也是情理之中的。畢竟……焚熾宮遷了址,會給叔叔帶來許多不便吧。”
“你!”樊予鄰拍案而起,“哼!以前還覺得你挺懂事,倒是現在出去自立門戶了,連禮數尊卑都忘得幹淨了!”
“叔叔,侄兒自問,并無冒犯之處。但若是叔叔自己心虛,那是另當別論了。”樊墨軒雲淡風輕地說了一句,可叔侄見劍拔弩張的氣氛卻是能被輕易覺察到的。
話語暗含的意思已然明了,樊予鄰皺着眉艱難地坐回位置,幾度欲開口卻又閉上。
樊墨軒站起身,撣了撣前襟,走到樊予鄰跟前:“叔叔,其實,你早已不把我當樊家人看了吧。這樣也好,我也就不必違心地再稱你為叔了。”
“你……你什麽意思?”樊予鄰睜大了眼睛,滿臉的不可置信。
樊墨軒輕聲一笑:“我的意思,還不夠明顯嗎?就此斷絕叔侄關系,難道不是一個好主意?”
榮興桀聽到樊墨軒的話語,也驚訝了許久。雖說早已知曉樊墨軒跟樊家并無血親關系,但此時他提出斷絕關系,仍舊大大出乎意料。
樊予鄰面露憤怒之色,眉峰高高聳起。樊墨軒湊到他耳邊,說了一句什麽,榮興桀立刻見他臉色大變。
“想不到,我竟成了你的墊腳石。”随着樊墨軒再度直起身,樊予鄰喃喃道。
樊墨軒搖搖頭:“不是我利用你,是我給了你機會,你卻沒能利用我。”
樊予鄰忽然仰天大笑:“哈哈。要是當年……當年你還沒出聲的時候……要是當年我就開始行動,又怎會輸給你!”
“你當年沒有行動,即便有再來一次的機會,你還是沒那個膽量。”樊墨軒說着,一只手搭上案幾,“對樊怡汝來說,的确不公。今日我自斷一指,從此再握不了刀劍,也算對她的償還。”
“不要!”榮興桀坐的地方跟他們倆中間還隔了一個位置。剛聽到樊墨軒這句話,他就立刻甩開了茶盞要沖上前阻攔。
可他再快,又怎麽快得過樊墨軒。
樊予鄰只覺得眼前一花,樊墨軒已經從他身後拔出劍來。随即,一注血濺開來,落了兩滴到他的茶盞裏。
再看案幾上,只餘一截被斬斷的大拇指。慘不忍睹。
榮興桀顧不得自己身上也濺上雪,沖上前點了樊墨軒手上的穴位,止住了血:“你……這……怎麽辦?”
樊墨軒将劍抛回給樊予鄰,空出來的手輕輕在榮興桀背上拍了一下。
正視着樊予鄰:“你我自此再無瓜葛了吧。告辭。”說罷轉身就走。榮興桀不敢落下,趕緊跟了上去。
樊墨軒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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