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陸餘之是被熱醒的,屋裏的暖氣鋪滿了整個房間,叫他差點睡出一身的汗。他往身邊一摸,床已經是涼的了。
他倏然睜開眼睛,看着空蕩的枕邊好一會兒,然後磨磨蹭蹭的起了床,拉開自己的窗簾。一夜風雪,窗玻璃上結了冰霜,有厚厚的冰塊在上邊,屋外一片朦胧。
陸餘之撐着窗戶站了好久,想了一會兒昨晚是怎麽在有別人的情況下睡得那麽熟,連人起來離開了都不知道。
忽然眼角餘光一瞥,瞥見了桌上的一張紙條。他踱步過去,上面是清秀的字,字體潇灑,是瘦金體。
傅聞聲大筆一揮,“買了早餐在廚房,我有早課先走了。”
陸餘之手指捏着紙條,看着那一行短短的字許久,嘴角輕輕一提——哦,比他厚道多了,起碼留了紙條才跑的。
他在皖城見到傅聞聲的第一眼并沒有認出人來,那一天在劇院,心情因為陸全笙忽然打來的電話而變得糟糕,眼裏根本就沒有別人,只記得那個誤闖進後臺的男人長得還挺好看,只可惜他當時糟糕的心情讓他對此并不提起興趣。
後來是在傅家,那個人憑空出現在樓梯轉角,穿着毛衣,笑得溫暖,那時候他就認出來了,這是他在巴黎邂逅的一夜情的主角。只不過他不敢确定,因為在院子裏聽到的關于傅聞聲,都是同輩裏的佼佼者,是榜樣,與他這種私生子比好到不知道多少去。
他沒想到,原來佼佼者和自己一樣,是個同性戀。
好像還是一個喜歡自己的同性戀。
只不過不知道這喜歡裏的認真成分是有多少。
屋檐上的冰挂承受不住重量,啪嗒一聲掉了下來,把底下的厚雪堆砸出了個窟窿來。
陸餘之從這一聲中驚醒,細細地将紙條折了起來,然而又随手往桌上一丢。
開了震動的手機這時候嗡嗡地在桌上震動起來,陸餘之瞧了一眼,看到屏幕上一連串陌生號碼的時候,立馬将電話一掐。
然而不過幾秒,那電話又打了進來。
陸餘之毫無表情地盯着亮起來的手機屏幕看了好幾秒,才終于接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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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頭應該也是剛醒,聲音還帶着懶散,“喂,陸餘之,幹嘛挂我電話?”
“什麽事?”
“別這麽冷漠嘛,好歹我也是你哥。”顧怿華在那頭笑,“這血緣關系拿出來也是別人高攀不起的。”
“哦?”陸餘之笑了起來,“我看未必吧,你不如回去問問你親爸,在外邊還有幾個像我一樣的私生子?”
顧怿華的嘲諷的笑意陡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隐隐的怒意,“你在說什麽?!”
“我說的顧少還聽不明白嗎?還是你早就清楚你爸當年在外邊鬼混了幾個女人?”
“陸餘之!那也是你爸。”顧怿華厲聲喝道,“是你丢了臉皮也要認回來的爹!”
陸餘之反倒笑了起來,“哦,顧少現在承認我是顧家人了?”
“你!”顧怿華在那頭氣急敗壞,不明白自己為什麽一大早打電話給陸餘之來受氣。
陸餘之打了個哈欠,“別你的我的了,有什麽屁事快說。”
顧怿華這回倒是真想起了來意,想了想,便将剛才受的氣的擱置一邊,瞬間又好言好語起來,“過年回來顧家過吧。”
隔着電話線,他都能猜到那頭的陸餘之一定是皺了皺眉。
陸餘之這些年雖然回了顧家,可和顧家人的感情也的确不好,平日裏都不回顧家,只有等有急事或者自己想了才會回去。不過一般回去顧家都會不安寧個幾天,顧家的人沒人盼他回去。
他也不想回。
可向來最讨厭他的顧怿華這回倒是先開口叫他回去了,真是太陽打從西邊出來了。
陸餘之從來只做自己的事情,幹脆利落地回了兩個字,“不回。”
“是你爹,哦不,是我爹叫你回的,還是回來吧,別搞得新年又不愉快,劇院不好過,我們也不好過。”
這話擺明了就是威脅,可這威脅有分量。
日子在過,年輕人的思想愛好也在一天天的改變,沒有再多的人願意到劇院來看一場演出。劇院要存活下來,舞團要吃飯,就要靠人贊助。杜孟秋一生清貧,沒有那麽多的錢來養活整個劇院,陸餘之也一樣。
但顧氏可以,皖城劇院要靠顧氏這個“金主”活着。
這邊的陸餘之沉默了半天,那邊的顧怿華心裏就得意半天,“不過就個新年吃個團圓飯,至于嗎?”
陸餘之沒答,只問,“還有事嗎?”
顧怿華知道他這是答應了,剛想挂掉電話,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你認識傅聞聲?”
剛被威脅完的陸餘之不知道他怎麽忽然聊到了傅聞聲身上,有些不耐煩,“不熟。”
“不熟?昨晚和他一起吃飯,因為你給我擺臉色來着,你們不熟?”
陸餘之愣了愣,卻還是說,“不熟,滾。”
電話被自己暴力掐斷,維持坐姿不動,凝眸望着桌上的被自己随便一丢的紙條,好半天過去,嘆了口氣起身,将紙條丢進了自己的抽屜裏。
年關将近,大學裏放了假,傅聞聲沒事的時候就回了院子,幫着沈燕青整理家裏。
中國人過新年,講究要除塵布新,要将家裏裏裏外外地徹底打掃一遍。沈燕青向來喜歡自己親自動手,但家裏大,一個人總是要忙乎很久。再者,家裏阿姨也要回家過年,傅謙也忙于公司年末的事情,傅聞聲最閑,早早地就被沈燕青叫回去幫忙。
傅謙的書房是最後打掃的,傅聞聲踩着高椅整理書架上的東西,無意間翻出了一本相冊。
相冊年代久遠,估計要有幾十年的年紀,封面已經泛黃,幸好照片保存地好,還能看清人。傅聞聲來了興趣翻了幾頁,發現都是沈燕青年輕時候在劇院的照片。
以前小時候沈燕青經常和他講起過去在劇院當舞蹈演員的事情,但這倒是他第一次見到這本關于劇院的相冊,裏邊的沈燕青年輕有活力,喜歡紮着兩個辮子,穿着各色的表演服裝,笑臉盈盈。
時光流逝飛快,照片裏那個愛跳舞的女孩成了今天愛操心的母親了。
忽然傅聞聲翻閱的手一頓,目光落在了一張兩人合照上,照片上一個是沈燕青,另一個是個隔着死氣沉沉的枯黃照片都能感受到漂亮兩個字的女孩子。
女孩二十來歲,盤着頭發,沒化妝,淡眉如秋水,可大概是因為眼窩深,水靈的眼睛盯着鏡頭看的時候似乎要勾着你的魂,像極了某個人。
傅聞聲手指輕輕撫過那女人的面容,這是......
“聞聲?”沈燕青剛打掃完房間出來,一進書房就看見傅聞聲低着頭不知道在看什麽,于是上前叫他,“在看什麽?”
傅聞聲擡頭,看着沈燕青,便指着照片上的女人給她看,“媽,這位是......”
沈燕青跟着看了一眼,“哦,這是餘之他媽媽,陸伽阮。”
傅聞聲了然,果然是他的母親。
“這不是以前的相冊?”沈燕青在他面前坐下,拿過他手裏的相冊,驚喜着,“你從哪找出來的?”
“書架上。”傅聞聲不知道想什麽,又問,“你認識陸餘之他媽媽?”
“怎麽不認識?以前伽阮還是和我一個舞團的,我們是同學。”沈燕青說,“說起來,她是個很有個性的女孩子,喜歡玩,膽子大得離奇,也真是漂亮,連我一個女生都要動心,難怪當時那會兒那麽多人追她,可惜了......”
說到頭,沈燕青嘆了口氣,都是惋惜。
傅聞聲想起了那天在飯局上顧怿華那群人對陸伽阮的評價,登時皺了皺眉,“她是什麽樣的人?”
“她啊......”沈燕青目光飄遠,似乎想起了從前。
陸伽阮和她們每個人都不一樣,個性鮮明獨特,在那個思想尚且還封建的年代裏從來不會被自己是個女人的身份而拘束着。她總是喜歡畫着濃妝,卷着大圈的卷發,喜歡塗着紅色或者其他鮮明色彩的指甲,一雙眼總是帶着光,見了就不會忘。陸伽阮太美了,美得驚心動魄。
而沈燕青最記得的是陸伽阮跳舞的樣子,她有一支屬于自己的獨舞,會換上酒紅色裙子,一束光在舞臺上追着她跑,她自信又狂妄,眼裏沒有別人,只有自己,臺下的觀衆眼裏也只有她一個人。
“她年輕時候就像是一朵妖冶的玫瑰,吸引了不少人追她,不誇張地說,可以排一條街。我們那時候還開玩笑,誰能治得住她,沒想到,後面和顧雲平在一起了。”
沈燕青又是嘆了口氣,“也是造孽,早開始都是你顧叔在追求她,花樣百出,伽阮也是真心喜歡他,也在一起了一段時間,後來不知道怎麽了,你顧叔忽然宣布訂婚,卻不是和她。”
“我當時和伽阮雖然熟,但也沒熟到打聽人家私人感情的地步,只聽說伽阮離開了一段時間,回來後就帶回來了一個孩子。再聽說的時候,是餘之原來就是顧雲平的孩子,再然後就是她自殺的消息了。”
“自殺?”傅聞聲緊鎖眉頭。
“是啊,”沈燕青嘆息着,“我以為這麽多年伽阮已經放下了,可并沒有,她還記得這段感情,也許是為情所困自殺,又或者是別的,我也不清楚,就是心疼餘之一個孩子,媽不疼爹不認的,可憐。”
傅聞聲沉默着看照片上的女人,想起了那天晚上陸全笙對陸餘之的句句苛責,眸光更深沉——他來這個世界,好像并不被所有人期待着,如果是這樣,那陸餘之,你是怎麽長大的呢?
那晚在胡同街,晨曦在天的一方悄然綻放,傅聞聲無聲地半撐起身子,借着不大明媚的光偷偷地打量着熟睡着的陸餘之。
他像是個小動物,将自己蜷縮着小小一個,和他之間隔着一段距離,背緊緊地貼着牆壁,半張臉都埋在被子裏。可能是做了噩夢,陸餘之睡得不好,眉間高高隆起,微微抓着被角的手時不時地顫抖一下。
傅聞聲讀書那會兒,學過一個學期的心理學,裏邊有關于兒童小時候因為家庭父母原因而導致的心理問題。因為父母不幸福的感情,他們缺少應得的關愛,在成長過程中會極度地缺少安全感,內心極其敏感,更有甚者,會有抑郁的傾向出現。
那天晚上的陸餘之,就像極了這樣的孩子。
***
左爾東陳
早早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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