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廂房的門被陸餘之大力地打開,還沒等他開燈,就瞅見眼前一個不明物體飛了過來,他愣在原地,沒來得及反應躲開。
眼見那東西朝自己砸來,手臂上一緊,被人用力地往後一拖,跌進了一個懷抱裏。
傅聞聲一只手護着陸餘之的頭,帶着人躲開了那東西。
那東西砸在身後的梁子上,發出砰地一聲,然後是瓷器碎開的聲音。傅聞聲定睛一看,是個煙缸,這要是砸在了陸餘之腦袋上,後果不堪設想。
陸餘之卻無暇顧及,先掙開了傅聞聲的懷抱,沖進屋裏,啪地打開了燈,就看見了陸全笙不知怎麽了,摔到了地上。
陸全笙看起來并沒有大礙,還能自己撐着坐了起來,陸餘之剛松了一口氣,下一秒就意識到不對——陸全笙眼裏都是血絲,此刻看着陸餘之的眼神充滿了仇恨,像是見了仇人,恨不得要将人抽筋剝骨一般。
他腳步一頓,低低地喊了一聲,“外公?”
傅聞聲剛一腳踏進屋裏,只聽到了陸餘之的這麽一聲帶着猶豫的外公,下一刻就是陸全笙歇斯底裏的嘶吼,“誰是你外公?!是你害死了我的女兒,是你害死了我的阿阮!如果不是你的出生,她就不會那麽傻一直想着那個王八蛋!是你逼死了她,還回去認了那個王八蛋!你不是人啊!!......你沒良心啊,不是人啊......”
傅聞聲被陸全笙這一聲聲哭述給吓得愣在了原地,下意識地看向陸餘之。
陸餘之背對着他,只能看見那一側臉,柔順的頭發被光打了陰影,落在臉上,神情晦暗不明。
可傅聞聲瞥見了他輕輕顫抖的睫毛,知道他應該是傷心了——沒人不會因為自己至親的這麽一番話而不感到難過。
他正要叫他名字,陸餘之卻先動了。
他走到陸全笙面前蹲下,對自己外公的責怪似乎無動于衷,清秀的臉上甚至沒有什麽表情,只是問,“還好嗎?摔倒哪疼了沒?能起來嗎?”
陸全笙依然瞪着他,胸口劇烈起伏,忽然高高地一擡手,一個響亮的巴掌就要朝陸餘之而去。
陸餘之習慣性地閉上了眼睛,可意料之中的巴掌卻沒有到來,他訝然地睜眼擡頭望,是傅聞聲攥住了陸全笙的手。
傅聞聲看了一眼他,然後與陸餘之齊肩蹲下,聲音放輕,“陸老,有受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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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是一聲“陸老”喚回了陸全笙的記憶,叫他想起了些事情,那是還泛着舊黃濾鏡的年代,他站在戲臺上,一身戲服,一臉紅妝,有人在底下吆喝——陸老好本事!然後是如雷的掌聲響在耳畔,全是給他的。
那時候他還不到中年,有戲臺,有掌聲,有自己要帶大的角兒,更有自己的女兒在。
可往事如煙,回到小小的廂房裏,他是那個半夜夢魇中驚醒,神志不清連自己孫子都要記恨的糟老頭子而已。
陸全笙眼底的狠厲已經不見了,看着陸餘之,渾濁的淚水在臉上落下兩行,他顫顫巍巍地伸出手,“傷你了沒有......”
陸餘之躲開了那手,只是握在自己手裏,“沒,快起來吧,地板上冷。”
他要去攙陸全笙,卻被傅聞聲一攔。
他們的視線在空中相接,傅聞聲假裝沒看到陸餘之眼裏的那一絲不堪,只是說,“我來吧。”
說罷,他便将陸全笙打橫抱起,小心地将老人抱在床上,然後退到一邊,看着陸餘之細心地替老人掖好被子。
老人窩在被子裏,眼中失了神,還是在喊,“餘之,對不起,對不起......”
陸餘之什麽都沒說,沉默着做着照顧人的事情,然後蹲在床邊,輕聲道,“不怪你,不怪你,快睡吧。”
蹲下來的陸餘之顯得小,連影子都是一團的,縮在地板上,像緊緊抱着自己的樣子,好像縮得小一點,再小一點,就可以避開別人的傷害。
半夜裏雪停了,厚重的烏雲總算是散開了不少,稀疏間可見一輪冷月,遙遙地挂在空中,光是清輝的,招不亮大地。
傅聞聲站在門外等陸餘之出來,兩人相望無言,陸餘之先移開視線,只穿一個睡衣也不怕冷,在走廊的長椅上就坐下。
沒人說話,落在這寂靜的夜裏,更壓抑。
“謝了。”不知許久後,陸餘之頭靠着梁子,就看着被大雪堆積的院子,說,“要不是你,不知道得鬧多久。”
傅聞聲思量片刻,問,“這樣情況多久了?”
“很久了吧,”陸餘之想了想,“從陸伽阮死了之後開始的吧,醫生說是打擊太大,導致神志不清了。”
他的語氣輕松得好像不是在說自己的事情,可傅聞聲還是從他那話裏聽到了一絲的難過。
陸伽阮是陸餘之的母親,傅聞聲沒見過,但聽說過,是一位傾城佳人,是杜孟秋的師妹,兩個人是那時候劇院的臺柱子。
後來再聽說的時候,陸伽阮已經不再是別人羨慕的女孩子,是街巷裏的大媽大姨嗑着瓜子偶爾會聊起關于顧雲平的另外一個女人是叫陸伽阮。
她和顧雲平的事情,沒有什麽好提起的,真要說還有些狗血,不過是情窦初開的女孩被當時還是青年才俊的顧雲平吸引,不顧家裏人反對就和顧雲平在一起,那時候一邊跳舞,一邊和自己心愛的人在一起幻想着以後的日子對她來說是最美好的事情。
可天終不遂人願,顧雲平自己訂了婚,那女人不是陸伽阮,是現在的正牌陸家太太,而她,不過是藏在顧雲平光輝背後不值得一提的過往罷了。
陸餘之一直記得,陸伽阮還在的時候總喜歡跟自己說的話就是,“知道有你的那一天,是顧雲平結婚的日子。”
那時候燭光昏暗,氣色難看的陸伽阮靠在床頭,唇邊是未燃盡的煙,煙霧裏神情晦暗,她看着同樣淡漠地看着自己的陸餘之,說,“你真不該出現在這個世上。”
所以,餘之餘之,是多餘的那一個人。
冬天好冷,陸餘之看着夜空,忽然凍得止不住地哆嗦起來,一層一層地寒意從腳下升起,侵入骨髓。
他從來沒跟人說起過這些,也許是今晚夜色寂寥,人難免傷感,又或者是從來沒有一個人像傅聞聲這樣,見到他的不堪後眼裏沒有可憐和同情,只有他不敢确定是不是名為心疼的情緒。
“陸餘之。”身後的傅聞聲喊他名字,聲音低沉,“沒有一個母親會不愛自己的孩子。”
一陣突然的心悸傳來,陸餘之垂下目光,睫毛在眼下打了一層的陰影,說不出的寂寥,“是啊,沒有一個母親會不愛自己的孩子,可陸伽阮是除外的。”
傅聞聲默然。
一段不堪的愛情,進而帶來不健康的親子關系,被至親的言語和目光刺痛的童年會成為一個人終身都無法愈合的傷痕。
很可笑,孩子明明才是最無辜的,卻常常在為父母的不幸福而買單。
所以,陸餘之,這就是你始終疏離始終叫人摸不透的原因嗎?
陸餘之回頭便瞥見了傅聞聲比自己還難看的表情,愣了幾秒,忍不住嘲他,“怎麽了,傅教授,心疼我啊?”
他這話本意就是調侃,可傅聞聲卻是極其認真地點了點頭,“嗯,有些心疼了。”
想到陸餘之在一瞬間藏起自己的難過,又裝作一副不在乎的模樣,他就更心疼了一些。
陸餘之被他的認真弄得一怔,剛才的那一番調侃忽然就索然無味——這人怎麽總這樣?明明就是調侃和嘲諷,怎麽還總這麽認真地回答。
“傅聞聲,你真沒意思。”
不知是被氣得還是怎麽,傅聞聲倒是笑了,“你要什麽有意思?要我嘴硬還是和你在這調調情?”
還沒等陸餘之說什麽,傅聞聲就來踢了踢他的腿,“起來,回去睡覺,穿成這樣要這裏凍一個晚上嗎?”
陸餘之看着傅聞聲轉身就往自己的廂房走,便起身跟着,“傅教授不是要回家?”
傅教授連頭都不回,用他剛才在屋裏的話回答他,“都幾點了,回的哪門子的家?”
跟在身後的陸餘之再翻了個白眼,心頭的抑郁卻是消散了不少。
廂房裏的暖燈再次滅掉,院子裏歸于了沉靜,只能聽到簌簌的風聲在響。
陸餘之背對着傅聞聲,忽然問,“傅聞聲,你真的喜歡我?”
良久,傅聞聲才應,聲音懶懶的,“嗯,可能吧。”
“什麽叫可能?”陸餘之笑,又問,“為什麽?”
傅聞聲睜開了眼睛,恍惚間想起了在巴黎見到的陸餘之,他跳着鋼管舞,在走廊上醉醺醺的眼裏含着笑意地問他要不要帶他回家。
他嘴角一揚,“一見鐘情吧。”
陸餘之不屑地“嘁”了一聲,“那就是見色起意。”
“那有什麽不可以?色是欲望,但凡活着的人都有欲望,我也一樣。”
而湊巧那欲望叫陸餘之而已。
陸餘之動了動腦袋,傅聞聲聽到了他的笑聲,“把色說得那麽道貌岸然的只有你。”
他只是笑,沒再說話。
後來再回想,他對陸餘之的愛可能就是注定的,在巴黎見一面,就是淪陷,回國後再見,便要對人忍不住心疼,忍不住地想要給他一個擁抱,一見鐘情是一眼的眼緣,可是愛是從心疼和舍不得開始的。
***
左爾東陳
趕在九點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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