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夜幕剛降臨,醫院裏依舊是人滿為患,醫生護士步履匆匆的腳步聲,病人家屬的哀求聲和哭嚎,以及偶爾透過大門傳來的救護車的聲音,無時無刻地籠罩在醫院裏頭。死神永遠在頭頂凝望着。
“刺啦——”輪子在地板上快速地滾動滑行着,緊接着是護士高聲的“讓開讓開!”,一群人在一樓的綠色通道急迫地奔跑着。
直到手術室的大門“砰”地被帶上,有護士攔下了慌亂的齊宋,“不好意思,家屬請在外邊等候。”
而齊宋正往裏張望着,“你一定要救回她,求你了醫生!”
傅聞聲靠着牆,手撐在膝蓋上,忍不住地喘着氣。等到呼吸平複了一些,他才微微直起身子,剛想要去勸齊宋冷靜一些時,就有一股刺鼻的消毒水的味道猛地嗆入鼻腔裏。
他看着四周,後知後覺地明白此刻的自己站在了哪裏,一瞬間仿佛被猛地當頭一棒,瞳孔倏然縮緊。
腳下一軟,他踉跄着後退重新靠回牆上,而剛平複的呼吸一時間急促了起來。眼前是他曾經最熟悉的地方,有熟悉又難聞的消毒水味,有穿着他曾經也穿過的白大褂的醫生和護士,還有那些形形色色的病人......
醫院裝修總是白色的,可此刻在傅聞聲眼裏卻泛着紅,是那種血的鮮豔的紅,如鋒利的尖刺,紮在了他的眼底,
走廊陰冷的穿堂風吹來,吹過被冷汗打濕的後背,他恍然間如墜冰窖。
他忽然間想起了很多事情,也是長又長的走廊裏,巴黎驕陽似火,而他也是像現在這樣,只覺得全身冷,對周遭的吵鬧一概不知,眼前有人影,但模糊,更多的是血,而劈開血幕的是一把泛着寒光的刀刃。
傅聞聲倏然地倒抽了一口氣。
“傅聞聲!”
一只手突然按在了自己的肩膀,熟悉的聲音喚回了傅聞聲的一絲清明。他喘息着呼出一口氣,垂在兩側的手悄無聲息地握成拳,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人,聲音虛弱低沉,“陸餘之。”
陸餘之是匆忙地卸了妝過來的,剛一找來就看見臉色要比齊宋還要難看的傅聞聲,他微微弓着腰,靠着牆,以往清亮的眸子裏此刻卻是渙散無神的。陸餘之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只是本能地先擔心起來。
他扶了一下傅聞聲,“你沒事吧?”
傅聞聲摸着椅子坐下,雙手扶着膝蓋,雙眸盯着面前的地板,久久沒有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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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餘之緊緊地盯着他,“傅聞聲?聞聲......”
傅聞聲從這一聲裏擡起頭,勉強朝擔憂的陸餘之笑笑,“我沒事,別擔心。”
陸餘之卻不大信,“你臉色比齊宋還蒼白。”
前頭的齊宋聽到自己的名字,立馬回過頭,“怎麽了?”
傅聞聲直起身子,朝他擺了擺手,“沒事,你坐會兒吧。”
“不了,”齊宋搖了搖頭,“我站着比較踏實。”
他在手術室門前來來回回地走着,雙手不停地搓着,身上的汗毛都豎着在說擔憂二字。
傅聞聲就沒見過他這麽擔心的樣子,想笑又笑不出來,于是牽扯出了一個很難看的笑容來。
背後忽然有一只手覆上,隔着衣服慢慢地拍着,傅聞聲愣了愣。
回過頭,是一直看着自己的陸餘之,“餘之......”
陸餘之手頓了一下,“你去休息一下吧,齊宋不會倒下去,你就要先倒下去。”
傅聞聲笑了笑,趁着周圍無人注意的時候抓過他的手,握在掌心裏,“放心,真沒事。”
陸餘之沒有再說什麽,反手握住了傅聞聲的,擱在了無人能瞧見的兩人座位中間。
手術室門外的時間漫長又漫長,他們三個人彼此無言地等着,只有齊宋偶爾發出的急躁的跺腳聲在幽長的走廊上響着。
陸餘之不知道過了多久,才有另外的腳步聲急匆匆地傳來,是周舟的父母,兩人應該也是剛從家裏趕來的,周舟母親頭發都是淩亂的,來了就抓着齊宋的手着急着,“周舟怎麽樣了怎麽樣了?”
齊宋,“還在手術,阿姨您別着急。”
陸餘之想詢問着傅聞聲要不要過去看看,卻見傅聞聲神色空白地盯着腳下的瓷磚看,不知道在想些什麽,似乎對周舟父母到了的事情毫無察覺。
他捏了捏傅聞聲的虎口,“周舟父母來了。”
傅聞聲恍然回神,近乎茫然地看向陸餘之,而後點了點頭,便要起身過去。
陸餘之按着他的肩膀,“你坐着吧,我去看看就好。”
傅聞聲沒堅持,點了點頭答應了。
陸餘之不怎麽放心地看了他兩眼,最終在傅聞聲無聲的安撫下走向了周舟父母。
陸餘之一走遠,傅聞聲一直挺直的腰杆一時彎了下去,他手肘撐着膝蓋,用力地搓了搓自己的臉,試圖讓自己清醒一點。
他一直在努力地控制着自己不要去想一些事情,然而有些東西愈是克制就愈是不斷地跑出來提醒着他過去發生了些什麽,他又是怎麽脫下的那身白大褂的。
傅聞聲深深地吸了口氣,蓋在臉上的手青筋暴起。
不遠處的陸餘之默默地看着這一幕,剛要擡起走回去的腳在手術室的門忽然打開的瞬間生生停下。
所有人把目光集中在醫生身上。
醫生解下口罩,“沒事了,病人已經度過了危險。”
齊宋倏地松了口氣,和周舟母親相互攙扶着,“吓死我了,還好沒事了。”
陸餘之也跟着松口氣,然而餘光便瞥見了不知何時起身往外走去的傅聞聲,他腳步虛浮,一看狀态就極其不好。
陸餘之跟周舟父母打了個招呼,便去追傅聞聲。
傅聞聲沒有坐電梯,而是直接走了人工通道。
樓梯少有人走,只有年久失修的感應燈在腳步聲響起的時刻亮起,微茫的光堪堪照亮了樓道。
傅聞聲扶着牆,一層一層地走下去,不知是不留神還是怎麽,腳下忽然一滑,人摔坐在了臺階上。
他沒有站起來,而是像承受不住不堪一樣閉上了眼睛,将頭靠在脫了皮的牆上。
樓道裏悄然無聲,感應燈霎時熄滅。
傅聞聲疲倦地在一片黑暗中沉溺着,覺得自己好像就在水裏,什麽都抓不到,也爬不上去。
他就要溺死了,胸口的氣堵得他心慌,呼吸仿佛下一刻就會停止。
“噠噠噠——”
樓上忽然有急切的腳步聲,有人在自己身邊蹲下,喊他名字,“傅聞聲!”
感應燈唰地又是一亮,傅聞聲睜開眼睛,便看見了披着絨光的陸餘之蹲在身旁,擔憂從那雙好看的桃花眼裏跑了出來。
他竟然還有心情笑,“餘之......”
陸餘之瞪他,“別笑了,你怎麽了?”
“我沒事。”
“你要真沒事就不會坐在這了。”陸餘之拉着他的手,攬在自己肩膀上,“我帶你去找醫生。”
“不,”傅聞聲忽然一用力,竟叫陸餘之沒能扶起他來。
陸餘之蹙眉,壓低了聲音斥道,“傅聞聲!”
傅聞聲依舊沒動,搭在陸餘之的手驀然用力,将人擁入懷裏。
陸餘之愣了愣,一時之間不知所措。
良久,他聽到傅聞聲悶聲說道,“餘之,我想回去了。”
說完人将頭埋在他的頸窩裏,不動了,他不能将人強拉着去看醫生,別無他法,只好帶着人回去。
夜已經很深了,路上行人與車輛寥寥,陸餘之看着路況,餘光卻都落在了傅聞聲身上。而傅聞聲卻是手撐在了車窗上,看着窗外發呆,神情寂寥。
回到家上電梯的時候,傅聞聲還能自己走,可一踏進門,人就一腦袋地栽了下去,把還在換鞋子的陸餘之魂都吓沒了。
他箭步地沖上前,要去扶傅聞聲,“傅聞聲?!”
傅聞聲坐在地上,一手扒着沙發的扶手,“餘之,我頭疼。”
陸餘之伸手去試他額頭的溫度,果不其然一片滾燙,他當即将人拽了起來,拖着往房間裏走,“傅聞聲,你發燒了你知道嗎?”
傅聞聲摸了摸自己的臉,自嘲地笑了一下,“有一點。”
陸餘之沒好氣地讓他坐在床上,“都燒傻了還一點?!”
傅聞聲還有心思與他鬥嘴,“沒傻。”
“快了!”陸餘之冷着聲音,“你有沒有醫藥箱,在哪?”
傅聞聲指了指外邊,“在茶幾的下面小櫃子裏。”
陸餘之要去拿,卻被傅聞聲一把攥住。
陸餘之垂眸看他。
傅聞聲跟他對視了一會兒,無聲嘆了口氣,“你別生氣。”
陸餘之噎住,甩開手,丢下一句,“我不生氣。”
人已經走出卧室,聽着外邊被克制着力道的翻東西聲音時,傅聞聲扶着額頭無奈地笑。
陸餘之拿來了體溫計,叫傅聞聲先夾在腋下,又讓他先躺會,等五分鐘的時間。
卧室的床邊鋪了一層地毯,又有暖氣在,并不會冷。陸餘之索性就坐在床邊的地上等着到點,發現傅聞聲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
只開了一盞床頭燈,暖黃的光在他和傅聞聲之間流轉着,他還氣着,聲音聽起來冷冷的,“看什麽?”
“看你。”傅聞聲誠實地回答,在如願地又收到一記眼刀子下笑着,問,“吓到你了嗎?”
他眉眼原來就溫柔,又因為身體不适染上了一層病氣,于是就更溫和了一些,垂着眼透着一絲委屈和愧疚的時候,會叫人沒法子真生氣。
陸餘之與他面面相觑了好一會兒,終于放棄着,“沒呢,就是進醫院後的狀态有點吓人。”
問也說沒事,但真的有事沒事他一雙眼睛還看不清楚嗎?心一半地擔心着周舟,一半就懸在了他身上。
傅聞聲從被窩裏伸出手,一只手也不知道哪來的勁,穿過陸餘之的腋下,一下就把人拖了起來。
陸餘之避之不及,被拉着就往上,大驚失色下人已經大半個身子都靠在了傅聞聲身上,他沉着聲音,“傅聞聲!”
傅聞聲“诶”了一聲,手捏着陸餘之的後頸,忽然說,“你會擔心我,我很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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