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陸全笙出院的那天,傅聞聲陪着陸餘之來接了,老人倒是開心得不行,拉着傅聞聲要整理東西,一邊收拾一邊念叨醫院住得多難受。

傅聞聲也聽過陸餘之說過幾次陸全笙每天都要抱怨上百回醫院的不好,知道老人這是真覺得住院委屈了自己,于是笑着安撫陸全笙,“嗯嗯,回家了就好了,想吃什麽都做給您吃。”

“哎!就等你這句話呢......”

陸餘之旁觀那邊兩人熱鬧地收拾行李,倒只有他顯得無所事事,好像那兩個才是爺孫關系,他是個外人一樣。

啧,陸餘之心裏很不是滋味,一時之間也不知道是該吃傅聞聲的醋呢還是該吃陸全笙的?

“發什麽呆呢?”這邊東西整理好,一回頭傅聞聲就看見陸餘之眼睛黑黝黝地往他們身上盯,怎麽看都有種哀怨的味道,他覺得好笑,過去戳了戳人的腰,“這眼神是要吃我?”

陸餘之怕癢,躲了一下,“誰吃誰?”

傅聞聲從善如流,“我吃你。”

陸餘之挑了挑眉。

傅聞聲還想說話,陸全笙已經過來拉他的胳膊,“好了好了,走吧走吧。”

傅聞聲應了聲好,陸餘之也站直了身子,伸手就要去拿陸全笙手裏的衣服袋子,誰知道陸全笙忽然手一縮,把袋子塞進了傅聞聲手裏。

陸餘之愣了愣,“怎麽了?”

陸全笙朝他擺擺手,“不讓你拿不讓你拿。”

陸餘之望了一眼傅聞聲,見他一手扶着陸全笙一手還提着重重的袋子,忍不住皺了皺眉,“我幫你拿就好,他沒手了。”

“不行!”見陸餘之又伸過手,陸全笙急急地去打掉陸餘之的手,吼道,“你誰啊,幹嘛動我東西?!”

陸餘之心霎時停了一下,與同樣有些驚訝的傅聞聲對視着,忽然間明白了這是陸全笙精神又不好了,連記憶都錯亂了一些,不記得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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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餘之眼裏的光黯淡着,他垂下手,沒說話。

傅聞聲将陸餘之的變化看在眼裏,只覺得心疼,剛想要和陸全笙說清楚的時候,陸餘之卻先轉頭走了。

門口傳來了他的聲音,“我先去開車過來門口。”

傅聞聲沒能叫住人,只好看向一臉同樣不快的陸全笙,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說些什麽好。

陸全笙這是老毛病了,要麽忽然暴躁要麽就幹脆不記得人。他見過幾次發病的樣子,要是陸餘之在陸全笙面前,他能像第一次住宿在胡同街那晚一樣拿起東西就朝陸餘之砸過去,傅聞聲看得都覺得怕。

往往那時候他總是要心疼人的,明明是最親近的親人了,有時候還不如仇人。他一個外人尚覺得難過和委屈,那陸餘之自己呢?他得都難受?

回了家,照顧陸全笙睡下後,傅聞聲一出門就看見陸餘之在院子裏坐着,他窩在老式搖椅裏,占據着院子裏暖洋洋的一角眯着眼曬太陽,一腳踩在了旁邊的石墩上,搖椅随着腳上的力氣一搖一晃的,他頭上被風吹起來的呆毛也跟着晃着。

傅聞聲踱步過去,默不作聲地按着搖椅,俯身與他額頭碰額頭,“老人記性不好。”

陸餘之睜了睜眼,與那遙挂天上的太陽相觑,最終擡起手抱住了傅聞聲,在他耳邊似乎在抱怨,“傅聞聲,你都把我外公拐跑了。”

語氣佯裝兇狠,傅聞聲聽着卻覺得心酸又好笑,忽而用力地将人抱起,自己坐在了搖椅上,而陸餘之跨坐在了自己身上。

這樣一來陸餘之就比他要高出半個頭,他需要微微仰頭看人,“那怎麽辦?給你賠罪?”

陸餘之摟着他的肩膀,“怎麽賠?”

傅聞聲想了一下,伸手将陸餘之的頭按在了自己的肩膀上,他輕聲說,“把你也給拐走吧餘之。”

陸餘之悶悶地笑了一聲,把臉埋進了他的頸窩裏。

午後的陽光混着寒意落在院子裏,有風吹過他們相抵的衣玦,因為無人,他們暫且地大膽相擁着整個午後。

陸餘之擔心陸全笙身體,于是回胡同街的次數多了起來,沒事的時候就和陸全笙大眼瞪着小眼。

爺倆加起來也有一百來歲了,可在一起就跟個三歲孩童,總是拌嘴,分開坐在院子裏,你一句我一句,吵得不亦樂乎。

當然這是在陸全笙精神狀态還好的時候,不好的時候陸餘之也沒敢湊到跟前去,就怕萬一點燃了老人家的窩火,統統地燒到自己身上和陸餘之身上。

而不加班的傅聞聲會在夕陽裏推門開來,對爺倆的嘴仗置之不理,徑直進了廚房,開始搗鼓晚餐。

陸餘之往往這時也不吵了,先去和老人認個錯,請回廂房去,再溜去了廚房,半是幫忙半是惹麻煩地給傅聞聲當幫手,好在陸少爺也不是不食五谷粗糧的人,好歹能夠認出鹽和糖來。

傅聞聲也不會嫌棄他,有時候使喚地倒是挺順口地,“水燒開了,先把雞肉放下去。”

他這邊發號施令得挺簡單,那邊陸餘之雞肉放得小心翼翼,生怕那燒開的滾燙的開水濺出來。

傅聞聲實在看不下去,過去接過盤子直接倒了進去,回頭對陸餘之揶揄着,“你這些年能吃飽也挺不容易的。”

陸餘之啧了一聲,難得沒嗆聲。

他們把飯桌搬到了院子裏,伴着晚風和未落的夕陽吃着晚餐,陸全笙偶爾給陸餘之夾菜,轉頭又去給傅聞聲夾菜,親切地喊人家小傅,“小傅,來,多吃點。”

傅聞聲高興地去接了,陸餘之卻要在小細節上挑,他及其不滿地啧了一聲,問陸全笙,“我的菜怎麽還比他的少?”

陸全笙看看陸餘之的碗裏,再看看傅聞聲的碗裏,頓時吹胡子瞪眼,“你還挑?!人家小傅辛苦做出來的菜,你看你啥都不幹,少吃點!”

好家夥,真就把人看得比他還重要了,陸餘之挑着眉梢看傅聞聲,光明正大地去給傅聞聲夾菜,“哦,小傅,那你真的得多吃點。”

傅聞聲失笑,順便再夾了白花花的肥肉給陸餘之,“你也是。”

陸餘之瞪了一眼傅聞聲。

曾經死氣沉沉的院子因為多了個傅聞聲鮮活了起來。

杜孟秋來過幾次,有一回趕上了傅聞聲也在的時候,很是驚訝,想了片刻問陸餘之,“你和傅聞聲走得這麽近了?”

陸餘之瞟了一眼門外和陸全笙聊天的傅聞聲,樣子冷淡,“是外公很喜歡他。”

杜孟秋更是意外,“陸老怎麽和他認識的?”

這問到點子上了,陸餘之想了許久也沒瞎編出個理由出來,最後索性說道,“我也不知道,你要不去問問外公。”

這時門口忽然一聲二胡,蒼涼又哀怨地響在了院子裏,把屋裏的兩人吓了一跳。出門看,才發現是傅聞聲不知道從哪裏翻出來了一把二胡,而陸全笙正在清嗓子,看樣子是準備來一曲。

杜孟秋看了一會兒,回頭與陸餘之說,“有點知道為什麽你外公會喜歡傅聞聲了。”

陸餘之也是驚訝,他還不知道傅聞聲會拉二胡這玩意兒。

他抱臂倚在門邊,明知故問,“為什麽?”

“謙遜又友好,能和老人家合得來,要換做是你,你願意去學個二胡過來拉給你外公聽嗎?”

陸餘之不置可否。

杜孟秋又感慨,“這樣也好。”

陸餘之擡起眸,“好什麽?”

杜孟秋與他對視,似乎是欣慰,“你能交個朋友,和你這個年紀的人多多走動,我也就不擔心你自閉啥的。”

“......”陸餘之心裏一陣無語,“老師,我都快三十了。”

杜孟秋笑而不語。

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杜孟秋又說,“對了,韓笑談戀愛了。”

“?”陸餘之訝然,“什麽時候?”

“你這幾天沒來不知道,她男朋友過來劇院接過他,韓笑特地領來給我看。”杜孟秋說,“是當醫生的,很有禮貌,對韓笑也不錯。”

醫生啊......陸餘之心想,怪不得那天挂號看病要化濃妝。

他望着眼裏帶着笑的杜孟秋,“老師,你很開心。”

杜孟秋長長地嘆了口氣,“是啊,我也算是看着她長大的,也算是女兒,當初還擔心着都快三十了還不嫁,這下我也終于放心了。這種感覺......”

他頓了頓,“就像是嫁女兒一樣,很難不開心。”

從陸餘之這個角度看過去,能看見杜孟秋眼角一層層的皺紋,還有眼裏都裝不下的笑意和高興,他一生都揮灑在了舞蹈上,年過五十,卻始終沒結婚,膝下無子,就把他們這些從小在他身邊長大的小孩看做自己的孩子。

韓笑不結婚不談戀愛別人以為她心有所屬,而杜孟秋沒結婚別人只能以為沒那心思。

可陸餘之知道,杜孟秋不結婚才是因為心裏有個人在。

他把目光倏然地落在了對面的西廂房上,眉梢壓了壓,說不出的複雜情感藏在眸子裏。

杜孟秋不知道他想的,卻是打量了過來,“都說韓笑和你是一對的,連我都差點覺得了,現在看來不是......”

陸餘之一愣,總覺得杜孟秋話裏有話。

果然,杜孟秋繼續說,“餘之,你也老大不小了,你什麽時候準備結婚?”

陸餘之沒想過這問題,下意識地就去看向院子。

院子裏二胡聲悠長哀怨,陸全笙躺在躺椅裏,晃着手咿呀地唱着戲曲,唱的是黃梅戲的《女驸馬》,調子長長,在這斜陽裏仿佛被拖了進度,變得緩慢了起來,讓陸餘之想起了很多年前的時候,陸全笙也喜歡自己拉二胡在他面前唱曲。

那會兒陸伽阮不喜歡出門,院子裏只有他和陸全笙兩個人,孤寡老人和悶不做聲的小孩,很是孤苦,可現在......傅聞聲也在那裏。

斜陽裏,傅聞聲半張臉在金輝下,嘴角漾着笑意,偶爾朝陸餘之投來一眼,滿是笑和光。

陸餘之心弦兀地一聲脆響。

他的人生本是昏暗和孤獨,而傅聞聲卻二話不說地闖進了他的世界,他見到了光,也見到了很多東西,例如愛情,再例如未來。

于是他心尖一軟,連眉梢都溫和了些許,聲音輕柔,“我也有想要一起過一一輩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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