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陸全笙是在一個半夜走的,走的前幾天在巷子裏和那個老趙吵了一架,吵的什麽,陸餘之不知道,只是在被街坊鄰裏叫去的時候,聽到了人群裏老趙大喊了一聲,“你就是個瘋的,連你自己親孫子都不認識?!你有什麽用?!”

陸全笙的背在那一聲裏忽然就佝偻了腰,那樣的話沒人說過,或許說了,但他沒聽過,于是話裏重得如錘子,狠狠地敲打在了他的頭上,他腦子崩地一聲,清醒了幾分。他轉過身子,與急忙趕來的陸餘之遙遙相望。

陸餘之只覺得那眼神滾燙,恍惚着以為自己好像看到了淚水,他還要過去,陸全笙已經自己撥開人群,朝他走來。

“你沒事吧?”陸餘之箭步走到他跟前,将人從頭到腳地認真地看了一遍,稍微放下心來。

可陸全笙的眼神依舊悲哀受傷,他擡起手要去握住陸餘之的,可不知道為什麽半途的時候又放下了。

陸餘之以為又是不記得他了。

但陸全笙與他擦過肩,“沒事,回去吧,餘之。”

陸餘之眼眸一顫,卻什麽都沒有問就跟了上去。

那天後,陸全笙忽然就病了一場,身子骨一下子虛弱了不少,幾天下不了床,可精神狀态卻好了不少,能一直記得陸餘之了。

在病榻上的時候,陸餘之坐在他身邊看他,他也眯着眼看着陸餘之,也只是看着,布滿老繭的手握住陸餘之的,在他虎口上摩挲着。

老繭膈着手掌,陸餘之在安靜裏叫陸全笙,“外公......”

陸全笙從這一聲外公裏眸子一亮,他許久才诶了一聲,問出了這麽多年來的一個問題,“你恨你媽和我嗎?”

似乎對陸全笙的問題沒意料到,陸餘之瞳孔微微瞪大,有什麽預感在自己心裏發芽,片刻後才搖了搖頭。

陸全笙卻笑了,笑容苦澀,“你該恨的。”

他是在陸餘之四歲的時候才見到的人,陸伽阮出門很久,回來的時候身後還跟着一個,小孩眼睛很好看,水靈靈的,像他小時候的阮阮。見他覺得陌生,小孩躲在陸伽阮身後,想去抓陸伽阮的衣服,可陸伽阮不願意,一腳跨進了西廂房,将小孩丢在門外與陸全笙面面相觑,聲音從屋裏傳出來,“我的孩子,顧雲平的私生子。”

陸全笙一時間瞪大了眼睛,暴脾氣一下子就上來,過去拍陸伽阮的門,大罵你是不是瘋了?顧雲平都結婚了,你還給他生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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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砰地從裏邊拉開,陸伽阮眼睛是紅的,“我剛懷孕的時候顧雲平說要和我結婚。”

沒等陸全笙反應,門已經又關上了,陸全笙腦子裏都是女兒那紅紅的眼睛,怒氣一下子不見了,轉為了一聲長長的嘆氣。

他回過頭,看着獨自站在院裏的陸餘之,他眼睛也是紅的,可小孩一直忍着沒哭出來,這裏對小孩來說是陌生的,陸伽阮進門就不管他了,他怎麽不會怕呢?

可他沒說,也沒哭,只是與陸全笙相望着,梗着脖子,忍着眼淚。

陸全笙再嘆了口氣,過去在陸餘之面前蹲下,“叫我外公。”

四歲的陸餘之吸了吸鼻子,稚嫩又膽怯地小聲喊他一聲,“外公......”

一晃眼,時間過去了那麽多年,那年的小孩長大了,可是長成了陸全笙最心疼的樣子,他沉默寡言,情緒永遠平淡,陸全笙照顧他這麽多年來,只有在陸伽阮說要讓他回顧家的時候見過他發脾氣,砸了家裏的東西,也哭得那麽傷心。

是因為覺得被抛棄了,無家可歸了。

怎麽會這樣呢?陸全笙有時候想想,陸家是不是上輩子造孽了,才叫這個家裏這麽不安生,陸餘之出生在他們這個家裏,是陸餘之最大的不幸。

如果當初他能好好地勸陸伽阮,是不是這個丫頭不會會這麽偏執,陸餘之是不是會好過一點,也不會是現在這樣的性格,也不用吃那麽多的苦頭。

他那時候想,他要對餘之很好很好,要彌補那些大人做的錯事。

可陸伽阮自殺了,他受不了,人瘋了腦子不清醒了,到頭來連人都不認得,會打會罵自己的孫子,就是沒對他好過。

陸餘之該恨他們的,該恨的。

可陸餘之始終搖頭,握住外公的手用了力道,在黃昏裏說着,“我只有你一個親人了。”

陸全笙眼淚幾乎砸了下來。

他還是怕被人丢下,和那時候一模一樣。如果可以,他也想多陪他一段時間,腦子清醒一點,見他結婚,見他有小孩,能和當初的他一樣叫他乖乖地喊他一聲。

可他撐不住了,晚年忽然清醒再次壓垮了他,想到死去的陸伽阮,想起這些年怎麽對待的陸餘之悔恨和痛心壓在了心上,叫人更加蒼老,一夕之間行将就木,終于在深夜裏丢下了自己孫子的手。

這一丢,就沒有以後了。

皖城下起了暴雪,古城被嚴寒淹沒,夜裏深邃沉寂。

因為天氣,傅聞聲回到皖城的時候葬禮已經結束,胡同街寂靜無聲,偶然間傳來狗叫聲,還有傅聞聲匆匆的步履聲。

陸家的院子還挂着“招魂蟠”,還有燭未燃盡的味道,大門敞開着,一眼望到了屋裏,那靈堂處,有牌位,上面刻着陸全笙的名字,而他的餘之,坐在地上,抱着膝,蜷縮成了一團。

傅聞聲心都要碎了。

他放輕了腳步走進去,給老人鞠了三躬,而後在陸餘之面前蹲下。

不過半個月沒見,陸餘之卻是瘦了一大圈,原本臉上就沒多少肉,現在兩頰凹了下去,眼底都是血絲,還有望不見底的灰霾。

“餘之。”傅聞聲輕聲喊他。

陸餘之眼睛輕輕眨了一下,卻沒看傅聞聲。他把半邊臉埋在臂彎裏,擡着眸看那桌臺上的靈位,細長的睫毛打着陰影在眼皮下,籠得黑眼圈愈發嚴重。

他不鬧也不哭,平淡地不像個失去至親的人。

傅聞聲在醫院見過那些失去親人而放聲痛哭的家屬,重症病房那一層樓的哭聲永遠缭繞在周圍。可有些時候讓他們覺得難過的不是那些哭聲,而是那些不哭不鬧的家屬。

有些時候,悲傷濃厚地叫人哭不出來。

傅聞聲很想安慰陸餘之,卻不知從何安慰,只能滿目裏都是心疼,“餘之,你還好嗎?”

回答他的是靈堂裏的風。

過了許久,陸餘之才說話,聲音是粗啞的,像是嗓子裏磨着沙子,“他就和別人吵了一架,腦子清醒了很多,一直都認得我了......那時候我還以為他好了,想跟你說這個消息,可沒幾天就病了,去醫院,醫生說靜養就好......”

他轉過視線,眸子裏有水光,打濕了下睫毛,“可為什麽,他就走了?”

寒風夾着白雪飄進堂中,陸餘之沙啞的聲音輕得被吹散了,落在了靈堂的每個角落裏,可那個問題如同一把刀紮在了自己心上,也紮疼了傅聞聲。

他攬過他的肩頸,“餘之,生老病死是注定的。”

“不是。”陸餘之搖了搖頭,麻木的臉上有了表情,說不出是哭還是笑着,重複着,“不是這樣的。”

他掙紮着站了起來,不知道坐了多久,腿麻了一下,站起來沒一秒就要跌倒,傅聞聲連忙扶着他。

挨着了,才知道他在抖,細微地但急促的顫抖從扶着的冰涼的手上傳來。

陸餘之抓着他的手,目光猩紅地盯着那牌位,眼淚倏然就掉了下來,“是他不要我了,是他們丢下了我,他問我恨不恨他的時候,我明明都說沒有了啊,為什麽他不信我了呢?為什麽?”

他每個字都是輕的,可字字重如泰山,銳如尖刀,狠狠地剜在自己心上。

陸伽阮走的時候也是這樣,給他打電話,問他一句恨不恨,他那時心裏還生氣沉默了許久,直到陸伽阮挂斷了電話也沒有回答,再得到的是陸伽阮去世的消息,他以為陸伽阮得不到那個答案,所以走得那麽匆忙和狠心,沒回過頭來看看他們。

當陸全笙問初那個問題的時候,他開始害怕,害怕陸全笙也這樣突然離去,所以他說了不恨,說了“你是我唯一親人了”的話,他希望能夠留住陸全笙。

可最後,他什麽都沒留住,只留到陸全笙閉眼的時候握着他的手說出的那句對不起。

可他不要那聲對不起啊,他想要的是外公啊!

燭火被風吹得一搖一晃,“招魂幡”的旗面呼呼作響,好像一個人的嘆息聲,又長又遠,頃刻間消失在耳旁。

傅聞聲覺得懷裏的人身子一滑,他幾乎要抱不住人,兩個人一起跌坐到了地上。

他低下頭,看見了有晶瑩的東西落下。

胸口一悶,他想吻一吻他,可在靈堂裏,牌位還在那裏,他不敢,也不能那麽做,于是他把陸餘之抱得更緊了一些。

“餘之,我在我在......”

陸餘之抓緊了他的衣袖,仿佛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他聽見了悶在他懷裏的聲音,“傅聞聲,我沒有親人了......”

再也沒有了。

傅聞聲難過地閉了閉眼睛,艱澀地說,“你還有我,我永遠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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