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不一樣的穿越
明弘治十八年,公元1505年,二月,辛巳五更剛過,天尚未亮,神京城內已開始響起人聲。
更夫匆匆返家,路過城西福來樓前,踏過一夜殘雪,留下兩排清晰的腳印。
店中夥計拉起門板,被冷風吹得哆嗦。接連打了兩個噴嚏,夥計心中抱怨,嘴裏卻不敢吐出一個字。
逢三年春闱,客棧住的多是讀書人,甭管白發蒼蒼還是風華正茂,都是文曲星下凡的舉人老爺,說不準樓上哪位會魚躍龍門,上了殿試金榜。
掌櫃幾番叮囑,管好一張嘴兩只眼,不留神得罪了哪個,誰也保不得。
放好門板,挂上幌子,夥計搓搓通紅的雙手,沒空偷閑,趕着往後廚幫忙燒水。
今天是放榜日,衆人必會早早趕往城東。掌櫃的吩咐過,誰也不許出差錯,否則扣半月工錢。
“別說我吝刻,等到報喜的官差,多說幾句吉祥話,還愁沒有賞錢?三年前,咱們這出了一位二甲進士,賞錢足足發了這個數!”
想起掌櫃的話,夥計心頭火熱,腳步不覺輕快許多。
二樓西側,一排五間上等客房。
四間房門已開,穿着短衣棉褲、梳着總角的書童不叫店內夥計,親自端着銅盆青鹽,迎面遇上了,也顧不得打招呼,只邁過門檻,伺候四位舉人更衣洗漱,用過早點,趕往放榜處。
唯有餘下一間客房,始終靜悄悄,沒傳出半點聲響。
房門緊閉,半點燭光也無。
四位舉人先後走出房門,看着仍沒有半點響動的客房,思及昨夜宴飲,屋內舉子一場大醉,不覺心中思量:難不成,這位是心知登科無望,不打算去看榜?
“楊賢弟?”
有好心的上前敲敲門,擔心裏面那位想不開,吊了脖子或是吞了銀塊,事情可就大大不妙。
三年會試,多少躊躇滿志的舉子铩羽而歸。縱是才名遠揚的唐寅,也倒在舞弊案前,終身不得再考。
想到這裏,敲門的舉子更加擔憂,面上現出幾分焦急。
兩人是同鄉,在京時日相處不錯,這份擔憂便多了幾分真切。
“楊賢弟,可醒了?”
連敲數下,引來衆人側目,耳邊終傳來吱呀聲響。
“李兄。”
房門打開,見到熟悉的瀾衫方巾,敲門的舉子舒了口氣,如釋重負。
門內站着的舉子姓楊,單名瓒,因年不及弱冠,尚未取表字。又因家中排行第四,相熟之人多喚其“四郎”。
此刻,楊四郎一身藍色儒衫,戴同色方巾,長身玉立,俊顏修容,嘴角微勾,眼中亦有三分笑意,予人親近之感。
上下打量兩眼,李舉人忽然皺眉。
他與楊瓒同行至京,相處一月有餘,不說摸透對方的性子,也能了解幾分。
垂髫童生,舞勺秀才,束發舉人。
楊瓒年少得志,雖不至驕傲肆意,卻也有幾分傲然。言談中,多予人鋒銳之感。
今日當面,則鋒利全無,如經過歲月打磨的一方潤玉,瑩瑩之光,似冷實暖,令人不覺親近。
不過一夜,竟有如此大的變化?
“李兄見諒,小弟惦記放榜,一夜未能睡好,起得遲了些。”楊瓒似沒有注意到李舉人的異樣,手指點點眼底青痕,道,“幸得李兄在,否則,怕要睡到日上三竿。”
說話時,臉上閃過幾許尴尬,伴着眼底淡淡青色,着實有幾分忐忑。
見狀,李舉人縱有疑惑,也只能壓入心底,好生勸慰兩句,吩咐書童打來熱水,又叮囑楊瓒莫要錯過放榜時辰,才匆匆下樓。
待李舉人的背影消失在木梯拐角,楊瓒關上房門,靠在門板上,深深吸一口氣,幾步行至銅盆前,望着水中模糊的倒影,不由苦笑。
一枕黃粱,物是人非。
如此荒謬的事,竟發生在自己身上!
浸濕布巾,輕輕覆在臉上,水汽浸潤面頰,額際仍是一陣疼似一陣,仿佛有千百铙钹同時響起,讓他不得安寧。
“四郎?”
“我無事。”
楊瓒放下布巾,轉向候在一旁的書童。
十二三的年紀,後世還在讀書,現今卻跟随此身跨過幾地,從宣府一路行至京師,途中更是照顧妥帖,事事精細,實是難得。
“四郎可要用些茶點?”
書童雖也覺得奇怪,卻時刻謹記身份,不該出口之事,半個字也不會吐出。
四郎平日裏如何,為何一夕産生變化,不是他該過問。況且,進京日久,四郎早不複往昔目空尖銳,行事沉穩許多。若能考中貢士,他日殿試面君,這般變化許還是好事。
“也好。”
見楊瓒點頭,書童當即推開房門,下樓尋夥計要茶水點心。
四郎已是起得遲了,需得快些,才不至落于人後。
離家時,爹娘再三叮囑,務必要伺候好四郎,方不負楊家活命之恩。書童謹記在心,時刻不敢忘,平日裏做事都是小心再小心。
見其行事,同間客棧的舉人多有誇贊,連帶的,對楊家的底蘊也高看幾分。
一宗一族,一家一姓。
家風底蘊,從仆婦家人的言行便可探出幾分。
須知千裏之堤潰于蟻穴。
仗勢欺人者,必不得日久。
謙遜不怯者,方可長遠。
楊瓒一朝穿越,由私企白領變成大明舉子,縱有原主的記憶留存,仍如霧裏看花,仿佛在旁觀他人之事,很難代入自身。對名為楊土的書童,亦如陌生人一般。
能穩住心神,做到如今地步,已殊為不易。想要滴水不漏,實是難上加難。
該慶幸,他是在京中穿越,身邊只有一個書童。若是在宣府家中,必定是分秒露餡,不被當成妖怪燒死,也會被和尚道士念上幾天幾夜的經文。
裝失憶?
試問世間父母,可會認不出自己的孩子?
撫育十七載,愛重非凡,但凡有一點不對,都會引起懷疑。引來的後果,絕不是楊瓒樂見。
坐到桌旁,楊瓒有些迷茫。
昨夜醒來,大腦混沌不清,加上原身宿醉,眼前一片朦胧,楊瓒坐在床上,愣了許久,腿掐得烏青,才确定不是做夢。
楊小舉人飲酒過量,八成是酒精中毒,一命嗚呼。
楊大白領莫名穿越,取而代之。
為什麽是他?
因為同名同姓?
假設種種可能,最終确認,不遇天打雷劈、鴻雲灌頂,十成十是回不去了。
再醉一次?
風險太大。
萬一真的醉死,重活一次的機會無限趨近于零。
為今之計,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作為“楊瓒”,好歹有個不錯的出身,若是穿到匪徒罪犯身上,在牢房等着秋後問斬,才真是哭都沒地方哭去。
思量間,書童端來一壺熱茶,一籠包子。
籠蓋掀開,霧狀熱氣撲面,白胖的三個大包子擠在一起,面香裹着肉香,引得人食欲大動。
“四郎将就用些,實是用飯的舉子太多,店家忙不過來。待看過榜單,再請店家置辦幾盤好菜。”
楊瓒點頭,知道書童沒有虛言。自己确實是起得晚了些,怪不得旁人。
再者言,純天然不帶轉基因的谷物,沒有瘦肉精各種精的豬肉,後世想吃都未必吃得到。如此還要抱怨,當真是沒天理。
腦中忽然閃過幾個畫面,楊瓒眉頭一動,舉筷挾起一個包子,遞到書童面前。
“你也用些。”
書童接過包子,疑惑頓時全消。
四郎仍是四郎,先時的擔憂純屬多餘。
捧着包子,書童吃得心滿意足,滿臉喜色。
兩個包子下肚,楊瓒端起熱茶,卻是心中打鼓。
之前只顧着梳理記憶,注意言行,完全忽略了當下最緊急的一件事:會試放榜!
原主十六歲中舉,雖在榜末,運氣成分不小,然橫向縱向對比,都實屬罕見。懷揣志向,春闱下場之時,更是筆走游龍,寫得酣暢淋漓。
對原主來講,若能以貢士晉身,只要不是同進士,哪怕二甲吊車尾,也是夙願得償。換成現下的楊瓒,只有頭疼。
凡對科舉有所了解,都會知道,會試過後不算完,尚有一場殿試需要面對。
想想看,坐在殿中,考官是皇帝和一幹大臣,想不頭疼也難。
兩相比較,會試的小“號房”倒更顯得“親民”。
當做就職招聘,臨場發揮,渾水摸魚?
開玩笑,想都不要想!
應聘不合格,至多沒工作,回家吃自己。殿試出錯,被扣上一個禦前失儀的帽子,可會危及身家性命。就算不砍頭,拉下去打幾板子也要命。
期望不中?
楊瓒抱頭,更不可行。
此身不及弱冠,以其家人的厚望,今番不登榜,三年後必要再來。
三年複三年,定是考無止境,烤熟為止。
想到八股文,楊瓒哀嘆一聲,頭抱得更緊。
腦子裏有原身的記憶,不代表能運用自如。通曉經義典故,未必能寫出錦繡文章。
登科難,不登科亦難。
穿越不到十二個時辰,楊瓒抱頭枯坐,徹底陷入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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