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挖坑

“無話可說了?”

王炳等氣焰高漲,面容得意。更有一名舉子揚聲道:“鄉試末流,如何能跻身春闱百名?此間必有緣故!”

這句話打擊面實在太大,已然超出“界定”範圍,話題扯偏,與王炳所言完全不是一個等級。後者只針對楊瓒,此人卻幾乎将今科貢士一網打盡。

非但楊瓒四人咬牙切齒,領頭發難的舉子亦是皺眉。

緣故?什麽緣故?

秋闱高中,春闱亦可落第。鄉試在後,誰言會試不能一鳴驚人?

深究起來,今科貢士,多數都有“嫌疑”,都會牽扯在內。

事情鬧大,恐又是一場“舞弊案”!

每逢科考,舞弊都是懸在考官和學子項上的一把利刃。尤其春闱,稍有不慎,引得流言四起,必鋒銳加身,血濺三尺,局面再無法挽回。

本朝早有先例。

弘治十二年,己未科舞弊案前,倒下的不只唐寅,更有曾為東宮講學,時任禮部右侍郎的程克勤。

該人只為将楊瓒徹底踩死,卻未想過,不經大腦,無事生非,将為自己招來大禍。

此地不是保安州,更不是涿鹿縣!

京師重地,刑部衙門,順天府,錦衣衛,東廠,哪處不是睜大眼睛,盯着這些春闱的舉子?被前兩者關注,尚有喊冤的餘地。遇上錦衣衛和東廠,不死也要脫層皮!

牽涉到科場舞弊,深為帝王所惡。若遣官員詳查,沒吃魚也會染上一身腥。

程文脾氣最為強硬,猛的拍案,指着出言的舉子喝道:“口出此等惡言,可有真憑實據?若無實據,便是心懷叵測,污蔑今科同榜,狠毒已極!我便拼得這身功名,也要與爾同上貢院,道明是非,同敲登文鼓,争一個清楚明白!”

李淳、王忠同是滿臉毅色,昂身而立,怒視王炳等人,大有對方不給出個滿意的答複,必将事情鬧大。

楊瓒同三人交好,更是同榜。

若是楊瓒的成績有貓膩,三人豈能獨善其身?

事情傳出去,捕風捉影者必不在少數。縱是一身清白,入朝為官後,也多會為上峰不喜,升遷困難。

三年後又是春闱,既有先科,又有後進,哪裏還有自己出頭之日?

楊瓒本想出言,卻為三人攔在身後,一副保護姿态。

書童楊土趁機湊過來,低聲道:“四郎,最先說話的我不認識,他身邊的那人我識得。”

“你認識?”

“是闫家人。”

闫家?

楊瓒微頓,問道:“你可看準了?”

“絕不會有錯。”書童道,“進京之前,我得爹娘吩咐,特地記過,那是闫家大郎,亦是今科考生。”

楊瓒不語,掃過半隐在王炳身後的闫家大郎,眉頭微皺。

說起闫家和楊家,實屬結親不成反為仇的典例。

成化年間,楊家同闫家交好,發跡之後,依祖輩約定,楊氏族長嫁女入闫氏,以輩分來算,恰是楊瓒的伯祖母。

涿鹿縣大姓結親,本為一樁美談,縣中典史親來道賀,兩家同擺出三日流水席,喜鬧非凡。

誰料想,回門之日,楊氏女是哭着回家,只求不要再回闫家,寧願上山做姑子去。

楊氏族長大怒,見女婿未一同前來,更是怒上加怒。逼問随嫁的仆婦家人,方才得知,新婚之日,闫家子大醉不醒,留新媳獨宿。此尚可揭過,其後宅竟藏有身懷六甲的婦人!新婚隔日便登堂入室,當着新婦的面出言相譏!

富養之女,怎堪如此羞辱!

楊氏找上闫氏,必要讨一個說法。

闫氏族長先是大驚,查證屬實,連忙賠罪,更令闫家子跪在祠堂,欲接回楊氏女。怎料同闫家子茍且的女子沖入,一頭撞在門柱,險些一屍兩命。

楊氏不肯罷休,闫氏騙婚本就無理,萬般無奈,只能答應放妻。

此事本該就此了結,哪想到,放妻半月,同闫氏子私通的女子難産而死。闫氏子夜間大醉,失足落水,染上風寒,也是一命嗚呼,族中一脈就此斷絕。

楊家女則嫁至外縣,雖夫婿年過而立,又曾喪妻,鳏夫數年,卻知冷知暖,過得順遂。

因“騙婚”一事傳出,闫家的名聲大落,結親的人家都要再三考量。哪怕聘禮豐厚,嫁妝不菲,族中子弟也難結成一門好親。

一人帶累全族,不能沖死人發火,只能将矛頭對準楊家。

自此,兩族仇怨漸深。

春夏争水,秋冬争地。弘治初年,遇朝廷分派丁徭,闫家借機狠狠坑了楊家一回,使得兩家結怨更深。

楊家縱有萬般委屈,也無法上告。

一來,此事做得周密,根本抓不住把柄。二來,闫氏分支有子榮登二甲,得座師賞識,結為翁婿。闫氏族人有了依靠,已是今非昔比。

闫家的仆婦都敢指着楊家啐一口,得意道:“有膽子便去告!民告官,先上板子,再流放千裏,看你楊家有多少爺們去邊境挨鞑子的刀劍!”

如此惡毒之言,字字戳在楊家人心頭。

楊家子偏偏不争氣,全族供養,卻始終養不出一個“讀書人”。休說進士舉人,連秀才都沒有!

直到楊氏出了楊瓒,天賦聰穎,不滿十歲便中童生,院試、縣試、鄉試、會試,一路走來,帶給全族莫大期望。

此番春闱,涿鹿闫家也有子弟趕考,均名落孫山,無一例外。唯有京師闫家有子高中,且位列前十,大有奪取一甲之勢。

楊氏有多盼望楊瓒金榜登科,闫氏就有多想将他踩在腳底。

不過兩息,楊瓒已參透內中關竅。

有利益牽涉,便不憚将事往壞處想。楊小舉人醉死,難言沒有闫家人的手腳。

貢院放榜,“楊瓒”名列其上,闫氏想壓下他,只能在殿試前動作。要麽壞了名聲,要麽……讓他參加不了殿試。

事情并不難,只要一頓拳腳,足夠他躺上幾月。更狠毒些,将事情做絕,廢了他的右手,毀了他的容貌,再無晉身可能。

想到這裏,楊瓒重新掃過王炳等人。

這些落榜的舉子滿腹怨憤,極易挑動。策劃此事之人,心思算得上缜密。只是沒有想到,世間還有一種別號,稱為“豬隊友”。

自作聰明的闫家大郎便是個中翹楚。

無需旁人點播,只要王炳等不是笨到極點,便應知道事情不對。

闫大郎惡言出口,得罪的可不只是楊瓒四人,今科的貢士都在其列。傳到兩位主考耳中,更不會輕易輕饒了他們。

弘治年間東廠無權,錦衣衛也是個厚道人在掌管,但诏獄仍是存在,進去住幾天,身上不受傷,精神也會受到摧殘。

王炳等人終意識到不對,酒氣退去,臉色開始變白。

闫大郎還要再說,卻被程文三人的氣勢壓得不敢動彈,哆嗦兩下,額頭開始冒汗。

客棧掌櫃情知不妙,緊緊拉住孫子,低聲道:“快老實些,不老實,回頭讓你爹抽你!”

樓上樓下均是一片寂靜,落針可聞,與先時的熱鬧大為迥異。

忽然,門外傳來一陣人聲,數名瀾衫舉子入內,為首者四顧張望,奇道:“這是怎麽了?”

待了解前因後果,當即皺眉,看向王炳等的目光很是不善。正要出言,忽聽身邊人道:“這幾位仁兄應是酒醉,口出無狀,當不得真。”

說話的舉子一身玉色儒衫,腰束錦帶,氣質超然。再看相貌,端得鬓若刀裁,面如敷粉。雖眼帶桃花,偏生一雙濃眉,減淡風流文弱之相,增添幾許英氣。

此人出現,闫大郎當即雙眼發亮,看得楊瓒心頭一跳。

那人卻未理會闫大郎,而是笑對楊瓒拱手,道:“古有甘羅十二為相,唐宋豪傑,年少成名者不知凡幾。本朝亦有不及弱冠,年少登科,金榜題名的賢德。同榜有此英才,吾等該與之共榮。”

聲音親和,語态輕緩。

話聲未落,客棧中的氣氛已為止一變。

程文王忠等消去幾分怒意,與來着互通籍貫姓名。知其父為都察院左佥都禦使闫桓,神情微凝,态度未變得熱絡,反有幾分疏遠。

闫桓同楊廷和不和,幾番彈劾,大有水火不容之勢。楊大學士為今科考官,除了已經站隊的官宦監生,瘋了才會同闫璟莫逆相交。

闫璟不以為意,仍是談笑自若。

“楊賢弟年少英才,我甚是佩服。滿朝之上,唯有楊大學士堪與并提。然詩詞亦非小道,朝中李公多有推崇,言‘文必秦漢,詩必盛唐’。賢弟以為如何?”

楊瓒眉頭皺得更緊。

他先時就覺得不對,這人明着是為他說話,實際卻在挖坑給他跳,更是一挖一排,一個比一個深。

李公是誰,暫且不論。單拿他與楊廷和作比,是想讓他死無葬身之地?

一個小小的貢士,不将滿朝文武看在眼中,自比楊大學士,簡直輕狂無謂!

若不反駁,便坐實了這個名頭。若張口反駁,卻是不分黑白,惡待出言相幫之人。

當真是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闫璟笑對楊瓒,眸光流轉,光華無限。

涿鹿闫家的事,他本不想管,奈何闫大郎蠢笨不堪,自作聰明,差點得罪滿榜貢士。

堂上本就與楊大學士不和,這廂消息傳出,必被添油加醋,扯上朝堂。屆時,縱非堂上指使,憑“闫”之一姓,便脫不開幹系。

聞闫大郎落榜,父親尚覺遺憾,在書房嘆息。闫璟卻是慶幸。這樣的人入了官場,非但不能成為助力,反會拖後腿,還是離開考場,安心做個富家翁的好。

只這楊瓒,看似木讷,話語不多,然目光清明,性情實有些摸不透。

闫璟看着楊瓒,等着看他如何應對。

楊瓒忽而苦笑,擺出一副尴尬神情,道:“敢叫闫兄笑話,在下才疏學淺,不擅詩詞之道,不敢妄出評論。”

“賢弟過謙了。”

“非是過謙。”楊瓒端正面孔,擺出一副書生意氣,道,“吾實非機智之人,只得蒙師贈言‘文以拙進’,牢記聖人之言,以勤補拙,不忘自勉,方有今日。”

說話時,楊瓒拱手行禮,做出謙虛姿态,更顯得真誠。

“在場同期,哪位不是才高八鬥,博覽群書,學富五車。他日位列朝堂,必是大鵬展翅,扶搖萬裏。在下只為螢火之光,豈敢同星辰争輝。既不敢同闫兄共進,又何敢與朝中諸公相比。”

一番話,不只擺正自身,更吹捧了在場舉子。無論中與不中,都被騷到癢處,有幾分飄然。順帶的,給闫璟也挖好了坑。

想坑他?

可以。

他若躲不過,便把挖坑的人一起扯下來,踩着對方的肩膀爬上去。

笑容微斂,闫璟終現出幾分正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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