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舊友

秦墨池坐進車裏,疲憊地揉了揉太陽穴。最近發生的事情太多,總覺得智商不夠用,或者從他發現自己的眼睛出了問題開始,身邊的事情就越來越脫離原來的軌道,慢慢走上了一個他無法掌控的方向。他不知道這些事情到底會給他的生活帶來多大的改變,但法明大師說過萬事随緣,這些變化……或許也沒有那麽嚴重。

法明大師送他的佛珠繞在手腕上,無聲無息的散發出一種熨帖的溫度,像一種無形的保護,保護他身為“人”的氣息不會被掩蓋、被湮滅于無形。

他想起剛才李野渡當着他的面打給那坤的電話,怪異的感覺再度浮上心頭。他可以肯定自己是聽過這個人的聲音的,微微有點兒沙啞的聲音,尾音微微上挑,帶着一股子慵懶的、漫不經心的味道……

秦墨池想了很久也沒想出什麽眉目,時間久了,很多事情一時間難以肯定,只能先把心裏的疑問按捺下去。再過兩天就是除夕了,要忙的事情還多着呢,搞不好請李野渡吃飯的事也要推到年後去了。當然最麻煩的還是夏家,夏家的傳統,年前兩三天開始,家裏人都要回夏正河那裏去住,沒什麽要緊事兒要住到正月十五過後才陸續回去。擠在一個屋檐下,跟夏弘一家照面是免不了的,即使只是表面上的客套,對秦墨池來說也是個煩心的事兒。

秦墨池覺得“人怕出名豬怕壯”這句話還是很有道理的,他之前住在夏智家,夏弘對他不聞不問,自從他拿了幾個獎,又開起了自己的工作室之後,夏弘就開始隔三差五的給自己找茬,好像真把自己當成了秦墨池的親爹一樣。秦墨池之前一直忍着,是不想讓夏智和林唐為難,他知道劉曉婉曾經跑到老爺子面前含沙射影地告狀,說夏智兩口子把秦墨池教壞了,親爹的話都不聽,只認長房一家雲雲。當時老爺子怎麽說的,秦墨池并不知道。私底下林唐可以抱怨“不想讓別人把兒子教壞,當初為什麽不自己領回家教?”但是當着夏正河的面,就算有怨氣她也只能垂頭聽着。夏正河畢竟是一家之主,從大面上考慮,只怕也是要當着夏弘和劉曉婉的面兒說他們幾句的。

告狀的事估計不止是一兩次,林唐一開始還含蓄地提醒秦墨池,跟夏弘兩口子說話要客氣一點兒。後來幹脆什麽都不說了,反正夏家的生意跟長房也沒什麽關系,他們想跟秦墨池鬥,也得看看有沒有那個本事。秦墨池起初還當個笑話似的看着,但眼瞅着夏家的珠寶店都開到自己眼皮底下來了,要是還有人跳出來找茬,他也不打算繼續忍下去了。忍耐這東西,總要有個限度的。一味的忍讓,對那些不識好歹的人來說,只會讓他們覺得這人軟弱可欺,沒有還手的能力。

車子剛剛駛出停車場,秦墨池的手機就響了,是寧寧打來的電話,聲音還壓得挺低,神秘兮兮的,“秦哥,你在哪兒呢?有人來店裏找你,想要你的電話號碼,我沒答應。”

秦墨池問道:“他說他叫什麽了嗎?”

“他說他是‘富源’的總監,”寧寧說:“姓陸。”

秦墨池猛地一踩剎車,“陸啓明?!”

“好像是,”寧寧不确定地說:“大高個,混血兒,人挺帥的。”

秦墨池扶額,之前吃飯的時候陶莉就說過陸啓明回來了,他怎麽就把這個大麻煩給忘了呢?就算他想避着他,但工作室總要對外營業的,查一個工作室的地址又有什麽難的?

“他現在還在店裏?”

寧寧嗯了一聲,“說等你回來。”

秦墨池真心不想回去。

“秦哥?”

秦墨池在心裏嘆了口氣,“讓他到斜對面的咖啡店等我,我大概還要半小時到。你們該幹嘛就幹嘛,不用管他。”

寧寧忙說:“好。”

挂了電話,秦墨池覺得自己好久都沒有這麽頭疼過了。他想不明白陸啓明千裏迢迢跑到臨海來幹嘛,對于AM公司來說,跟“富源”的合作絕對算不上什麽大買賣,犯不着把個陸啓明派出來,要是沒記錯的話,陸啓明在AM的職位可不算低。若是為了他秦墨池……怎麽可能嘛,太搞笑了。

回到星海大廈,秦墨池先回自己店裏把東西放下,然後才溜達去了電影院旁邊的咖啡店。幾步遠的距離,秦墨池心裏卻轉了很多念頭,最後得出了一個最說得通的結論:陸啓明想借着他夏家人的身份,幫助“富源”打擊夏家這個最大的競争對手。

也夠無聊的。秦墨池心想,有些人做事,為什麽總要把無辜的人卷進去呢?老老實實的去競争不好嗎?還是說,只有把攤子鋪得大,才能顯示他有水平?

秦墨池還沒走進咖啡店,就隔着玻璃牆看見了臨窗而坐的陸啓明。沒辦法,這人出現在哪裏都會很醒目,大高個,黑發藍眼,英俊得宛如雜志彩頁上的模特。就這麽一個人,長得像狐貍,芯子裏更像狐貍,秦墨池每次看見他都會暗暗戒備,會反複思考他說的話是不是還有第二重意思。時間久了,就形成了一種詭異的條件反射,看見他就覺得累,從心裏往外散發出來的一種疲倦。

陸啓明看見他,臉上露出笑容,“唐,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秦墨池在他面前坐下,“我還以為你回國去過聖誕節了。”

陸啓明的藍眼睛常常給人一種“深情凝視”的錯覺,秦墨池堅持那只是錯覺,因為陸啓明做的任何事都與感情無關。這人骨子裏就是一個工作機器。

“回去了,”陸啓明笑了笑,“這不是才回來麽。你喝點兒什麽?”

秦墨池有些納悶他居然會用“回來”這個說法,“紅茶吧。”

陸啓明招手叫來服務生,點了一杯熱紅茶,又要了一份曲奇,“我問過了,這個點心不太甜的。配紅茶剛好。”

秦墨池笑了,覺得陸啓明這種仿佛在照顧女朋友的做派挺有趣,“謝謝。這都要過年了,你趕着回來做什麽?‘富源’都不給你放假嗎?”

陸啓明把冒着熱氣的茶杯推到他面前,臉上的表情顯得意味深長。

秦墨池想嘆氣。當初就是他這副表情讓陶莉尖叫“多深情的男人,趕緊從了吧”,後來知道陸啓明只是想把秦墨池拉進AM,頓時捶胸頓足,連說可惜了這麽一張好臉皮。再後來,知道陸啓明對他真有那麽一點兒小意思,陶莉已經不知道該有什麽樣的反應了。

“這麽閑,只是找我喝茶?”秦墨池問他,“還是有什麽事?”

陸啓明從桌面上的公文包裏抽出幾張紙遞給他,“當然是有正經事。你先看看。”

秦墨池還沒看就猜到這是什麽東西,接過來随便翻了翻,“你應該知道我其實是姓夏的。”

陸啓明點了點頭,“我還知道你在夏家并不受重視。直到獲獎,他們才開始注意到你,繼而想把你拉進夏氏給他們充門面。”

秦墨池笑了笑,“你的中文有進步,連充門面都會說了。”

陸啓明卻沒有笑,一雙清澈的藍眼睛裏清楚的映出秦墨池的身影,“我為什麽學中文,你應該清楚。”

秦墨池幹巴巴的“哦”了一聲。他注意到擺在陸啓明面前的是一杯黑咖啡,到底曾經共事一場,彼此的某些習慣還是知道的,比如陸啓明在工作時間只喝黑咖啡,休息時間則會選擇純水和果汁。無論他的眼睛有多迷人,坐在這裏與秦墨池周旋對他而言都只是一樁公事。

秦墨池放下手裏的合同,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歉意,“路易,很抱歉。我只能說你的中文還沒有學到家,還不理解家族兩個字對個人而言意味着什麽。”

陸啓明做出洗耳恭聽的架勢。

“這沒什麽需要解釋的,”秦墨池淡淡說道:“比如說你離開AM,跳槽去了蒂芙尼……你覺得你的家人會怎麽想?”

陸啓明眨眨眼,“我們的情況是不同的,我的家族從來沒有将我拒之門外。”

秦墨池搖搖頭,不打算跟他掰扯自己家裏的那點兒糟心事,“或許吧。不過我現在有自己的工作室,我沒那麽多精力再接手其他的工作,所以……抱歉了,路易,我不能答應。”

陸啓明輕輕嘆了口氣,“唐,你應該好好看一看我給你開出的條件。你不需要在這份工作上花費很多時間。一周二十小時工作時間,你只需要把握一個大的方向……”

“我認為把握設計部的前進方向,應該是你的工作。”秦墨池打斷了他的話,“恕我直言,路易,‘富源’也是家族企業,他們不會接納一個外人進入高層的。你所描繪的工作前景實事求是的說……基本不可能實現。”

陸啓明的眼裏閃過一絲焦慮的神色,“‘富源’的确是家族經營模式,但是他們自己也清楚,‘富源’要想有更大的發展,就必須吸納更多的創新元素……”

“路易,”秦墨池打斷了他的話,“對于充當‘富源’的棋子去打擊我自己的家族,我沒有絲毫的興趣。”

陸啓明有些無奈,“事情不是你說的這個樣子!”

“是不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都會這麽理解。而且,”秦墨池與他對視,“我讨厭被人利用……無論是什麽形式。”

陸啓明無奈地攤開手,“你總是誤解我。這對我不公平。”

秦墨池笑了笑,不動聲色的轉移了話題,“你會在臨海停留多久?”

陸啓明做了個誇張的表情,“你這麽說太讓我傷心了,你是在攆我嗎?”

“當然不。”秦墨池誠懇地回答,同時在心裏補充了一句:只要別來煩我,你愛在哪兒呆着都行。

陸啓明微微挑眉,“真的?”

秦墨池笑了笑,“當初在AM,你給了我很多幫助。我一直很感謝你。現在雖然做不成同事,但是……”

“行了,不用再說了,”陸啓明做了個“停”的手勢,“再說下去的話,就更生份了。你要知道,如果不是你在這裏,我也不會跑到這裏來。”

秦墨池琢磨他這句話的可信度,臉上浮起恰到好處的笑容,“那我真是太榮幸了。”

陸啓明覺得自己簡直要落下病了,一見秦墨池就想嘆氣。秦墨池比他年紀小,說話做事又總是直統統的,有時候得罪人都不知道。看外表是個十分單純直率的性格,但是相處久了就會發現,這小子心眼多着呢,而且很圓滑,他心情好的時候跟什麽人都能處得很好。至于愛得罪人這一條……陸啓明有時候覺得,秦墨池大概是故意的,他心裏是真的不在乎。

挺有意思的性格。他想,看上去待人接物彬彬有禮。可要說他守規矩吧,他骨子裏卻又帶着幾分浪子般的狂傲不羁。陸啓明總是猜不準秦墨池的想法——越是猜不透就越是想要弄個明白,于是不知不覺就想離這人更近。吸引肯定是有的,但他對秦墨池到底是個什麽心思,陸啓明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如果順利的話,我在臨海大概還要待半年,”陸啓明試探的看着他,“我在這裏,除了‘富源’的人之外,就只認識你了。咱們常聚聚?”

“沒問題。”秦墨池笑着點頭,“不過這馬上就過年了,家裏人多,事兒也多,大概走不開。要不這樣,等過完十五,我叫上陶莉一起出來。到時候再介紹幾個朋友給你認識。”多認識幾個人的話,陸啓明也不會閑得無聊總來騷擾他了吧?

陸啓明,“……OK。”他能說他一點兒也不想見陶莉那個陰陽怪氣的男人婆嗎?

“這個……”陸啓明無奈的再次轉移話題,指了指秦墨池手腕上的佛珠,“是你的新作品嗎?”

“當然不是。”秦墨池忙說:“這是廟裏找大師求來的。辟邪。”

“廟裏?大師?”陸啓明露出驚訝的表情,“我記得你說過自己是個唯物主義者。”

“我是。”秦墨池堅持這一點,只不過眼下他的堅持稍稍放寬了那麽一點點界限。

陸啓明笑了起來,“你啊……”

秦墨池被他的語氣刺激了一下,心裏的感覺也忽然間微妙了起來,話說他那是什麽眼神啊?花花公子在泡妞嗎?

陸啓明是一個相當有眼色的人,在秦墨池炸毛之前,他适時的結束了這一場非正式的會談,雖然秦墨池最終也沒有答應接受“富源”的聘書,但陸啓明還是覺得很高興,至少這人已經聯系上了,其他的事情……慢慢來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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